寺内有一座楼阁式的八角佛塔,内九层,外七层,高达三十丈,庄严巍峨,是三吴第一佛塔。寺内有僧侣百余人。
慕容鸿也知今日乃是苟氏冥诞,早早的也在西苑焚香沐浴,精心打扮一番,身着素袍,等在谢府大门外。
还未走近,便看到一抹挺拔如松的笔直身影,慕容鸿心下一热,“明明和阿潼的身形全无相似,可就是觉得熟悉亲近。”
慕容鸿看着符潼含笑从容的朝着自己走来,原有的担心顷刻间烟消云散。自然也快步上前,迎往他。
符潼走过来作揖,微笑道:“那日还要多谢你。”
慕容鸿眼里眸光荡漾,好看的薄唇轻抿,声音又轻又柔,说道:“些许小事,何必还特意谢我。王坦之受他那宝贝儿子的蒙蔽,是为不智,几次三番算计于你,却总被你一一化解,是为不才,王坦之乃是蓝田侯,骠骑将军王述嫡长子,不智不才又无雅量,真可谓是虎父犬子,他生的儿子,又是远远不如他,太原王氏的基业,再过上几十年,恐难保得住。”
慕容鸿本就是外族,对汉家士族的领袖也是殊无敬意,言语间更是肆意点评,符潼也为他百无禁忌的大胆言辞而暗暗咋舌,轻笑道:“看不出来你倒是喜欢臧否各家人物,对南朝风物知之甚详。”
慕容鸿“呵呵”一笑,好看的眉眼弯了又弯,说道:“自从知道你在建康,我自是打定了主意要来寻你,留意了一下这城中诸人诸事,这些世家大族表面上最重名声和雅量,实际上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者众多,挟私报复的事情,在我看来是层出不穷,我若是一头雾水的撞在谁的手上,岂不是又起波澜?!”
建康城北的瓦官寺,规模宏大,主殿面阔七楹,进深七间,内六架,前置搌廊,高达四丈有余,四周磨角石刻高柱,内镶嵌楠木,精妙绝伦。
怎奈城中笃信天师道,香火却不繁盛,香客信众寥寥无几,二人相携于寺中为亲人祈福,浴佛献花。
符潼在大雄宝殿虔诚礼佛参拜,起身之后,慕容鸿已经代为向执事僧言明要布施些香火钱,执事僧正求之不得,见二人虽只着了素袍,那袍服竟是丝绸缂丝,暗绣纹饰也精美,气度更是不凡,忙引二人至偏殿中奉茶。
却见一个面冠如玉的少年人正趾高气扬的指使着随从将礼佛供僧的三百缗五铢钱搬进偏殿来,三百缗就是三十万钱,这少年也不知是谁家子弟,出手如此海阔。
符潼今日带了一万钱布施,其实这也足够三口之家几年的开销,也不是小数,若论平时,那僧众定然是欣喜若狂,千恩万谢,今日这少年豪奢出手在前,竟是显得符潼布施的有些小气了。
符潼自己倒是神色恬淡,意态如往日无贰,并没有因为那少年布施的是自己的数十倍而有任何窘迫尴尬,那少年却是神情倨傲,特意轻蔑的看了看一旁的符潼和慕容鸿,轻轻小声嘲笑道:“小气。”
慕容鸿和符潼二人俱是耳聪目明功力深厚之人,何况那少年声音也并未刻意压低,这奚落嘲笑意味的话,真真的被二人听个一清二楚。
慕容鸿本就是个无事生非,无理时尚且要辩三分,得理时从不轻易饶人的个性,如今看那少年如此傲慢无礼,哪里能忍得了这个。只是符潼不愿多生事端,轻轻拍了拍慕容鸿肩膀,安抚于他。
那慕容鸿近些日子对符潼无不言听计从,哪里还敢随便呲牙,于是在符潼耳边说道:“不如我们捐上五百缗。”
符潼轻笑道:“你多大了?和个孩子置什么气!他也是替自己家主人办事,我本就是偷偷过来礼佛,不要横生枝节,还是算了。”
慕容鸿轻声道:“你背着谢家人来拜佛,怕安石公回去打你屁股吧!~阿潼,你怎么知道他是个下仆,看他那趾高气扬的嚣张样儿,我还以为是司马氏的王子呢!!!!”说完还轻轻的“哼”了一声。
符潼回他道:“他是个阉人你看不出么?”
慕容鸿这才仔细打量这少年,总是他年少尚未有须,可举手投足间的确是更趋于阴柔,眼神也呈妩媚之态,却是个內侍无疑。
他低声轻问符潼道:“你在宫里看过他么?是小皇帝身边近侍?”
符潼说道:“不曾看过此人,看手笔,当是哪位宠妃的內侍。”
执事僧收了符潼捐献的一万钱,请他在功德簿上留名。看符潼略一踌躇,慕容鸿就知晓他是不知道要写谁的名字为好。毕竟是为苟氏祈福,若是写谢玄名讳,天下皆知谢玄尊奉天师道,虔诚至极,传扬出去,极为不便。于是慕容鸿拿过笔来,对那执事僧说道:
“我二人是替故友敬奉先人,写故友名字吧。”说完也不等那执事僧开口,提笔用符潼字迹写了氐秦文字的“符潼”二字。
搁下笔后,慕容鸿拉着符潼向执事僧合十施礼,一起往外而去。
那少年见这二人姿容俊逸,风度也洒脱,便凑过来往功德簿上看了一眼,却是两个异族文字,他并不识得,轻蔑的笑道:“还以为是哪家高门郎君,却是胡狗,今日真是晦气。若是再让小爷瞧见这两人,倒要让他俩好看。”
那执事僧唯唯诺诺不敢搭话,心内却是替刚才那温和有礼的郎君担忧。
作话:
今天三更~
第55章
出了寺门,慕容鸿调笑道:“阿潼,你是佛寺也拜,道观也拜,你到底信什么?求什么?”
符潼笑道:“佛道相通,唯在一心。我都拜的虔诚,当皆保佑我所求才是。”
忽听得街上一声斥喝:“小人之言,一派胡言乱语,佛道怎能相通?!这世上哪里有你这种左右逢源三心二意的信众。”
二人抬头一看,呵斥二人的却是一个女郎。
这女郎虽然皮肤不若世家贵女们白皙,却晶莹有光,明眸皓齿,眉目间极有英气,坐在马上姿态潇洒,黑裘,红唇,银鞍,赤鞭,这种异样的明艳,即便是符潼也觉耳目一新。
符潼略一拱手揖身,说道:“万世之前,可有圣贤?万世之后,定能再出圣贤!佛道亦然。可同此心,同此理,”
那女郎挑眉问道:“同何心?同何理?我看你妖言惑众,俱是歪理邪说。今日你若说不清楚,本宫手中这鞭子,定不饶你!!!!”
符潼心下暗笑,好个刁蛮的妮子。从容回道:“道法自然,佛说般若,此谓道心与佛心,却也皆是人心。子曰‘天下何思而处?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如此说来,儒释道岂无相通之处。”
女郎看符潼言之凿凿,咳珠吐玉般妙语不断,也知自己是说不过这个面容英俊冷厉的男子。不由的有些气结,贝齿轻咬红唇,眉目皱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这女郎不是别人,正是今上的同母御妹,鄱阳长公主司马道臻。
司马道臻与会籍王司马道子、晋帝司马曜都是崇训宫夫人李陵容所生。
司马曜继位之后,先后尊生母为淑妃,贵人,夫人,如今阖宫上下皆尊称为“皇太妃”。
会籍王司马道子更是上书言道:
“母以子贵,福厚礼盛。皇太妃美德光照四方,她美德的保佑长久聚集,在圣明中开始福运,从祖先处继承德音。虽然隐微或显赫出于同样的考虑,但称谓没有尊敬到顶点,无法表达对圣心的恭敬。无法应答天人。应该端正名号,详情依照旧有的典章。”
理应追尊陛下生母为“皇太后”。
司马道臻是李太妃唯一的女儿,自然得天独厚,独得偏爱,兼且生的花容月貌,艳冠金陵。
她性格全然不似其他公主般深居简出,反而张扬明艳,自她兄长司马曜继位为皇帝之后,这娇蛮的公主便拜了天师道建康道首卢循为师,习得一身不错的武艺。
从此更是觉得自己成了女中豪杰,嚣张跋扈,整日吵闹着要皇兄建一支娘子军与她,要建功立业,封狼居胥。在建康城中搅风搅雨,不得片刻消停。
她今日带了心爱的內侍,崇训宫大长秋的养子夏春,尊奉母命,前来瓦官寺布施。
因为她是天师道卢循嫡传弟子,自然不能自己进入瓦官寺礼佛,吩咐夏春暂代己身,布施佛前。她自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众內侍,煊煊赫赫在寺门之前驻足等候,谁知便听到了慕容鸿与符潼的玩笑之语。
她自持生的出众,别的男子看到她这副娇艳欲滴的模样,便无不色授魂与,若是对着这些臭男人稍加辞色,那更是让人无有不应的满足她所有的要求。
美丽修长又玲珑有致的身材,本应裹在华服里,若隐若现,又偏偏要摆出一副玉洁冰清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来。这建康城中多少子弟,都被这表面端庄优雅,实际上风骚媚浪的女人迷的神魂颠倒,不知东西南北。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这简单的道理运行千年,亘古不变。
愈是难到手的东西,才会显得愈加珍贵。
谁知偏偏她这次算是踢到了铁板,眼前这俩人,只顾着自己说着悄悄话,连一个眼神都没甩给自己,不由得羞恼起来,插言找茬。
她眼前这俩人,一个早就情之所钟,眼睛里除了爱人,哪里还装得下旁人。孤傲却深情不悔,和所爱之人心意相通。
至于另一个,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符潼。
这个卓有才识,超拔清醒的男人,面容凌厉英俊,周身气质却又很温和,有一种矛盾的
她只觉符潼冰凉的眼神掠过,眼内波澜不惊,视睹般的只当她是没有生命灵魂的死物,再活色生香的画面,也仿佛是见到了红粉骷髅,一副避之唯恐不急的模样。
可不知怎地,被这凉凉的眼神扫过,看着眼前这个卓有才识又姿容出众的男子,心内却又了些久违的悸动。
而另一个则更是可恶,那张比自己还要美上三分的脸上,竟然露出了近似看到什么恶心事物的表情。自己不过是多看了他身旁的同伴几眼,倒像是被夺走了心爱的私有物一般,眼中便闪过狠戾的杀意,不由的让人心悸。
这时,那寺内布施的少年內侍夏春也出了佛寺,正看到眼前一幕,不禁护在司马道臻身前,怒喝道:“大胆刁民,尔等安敢对公主无礼,左右,与我拿下!”
慕容鸿踏前一步,大笑出声,朗声说道:“小可不才,倒要看看,今日谁能当着我的面,拿下他。”
那女郎见慕容鸿明明听到自己乃是公主之尊,依然无礼至极,不由悚然一惊。
司马道臻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能在东晋宫廷中活到成年还安然无恙的公主王子们,又有哪个是易与之辈。她早已在宫廷争斗之中,早早习得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之能,如今看这阵势,也知眼前这俩人必定身份非凡,不是自己能轻易开罪之人。
一时间到有些进退失据,无可奈何。
一直以来,烟视媚行的她十分享受男人们肆无忌惮的眼神在她身上巡弋时的神态,这让她总是对自己的美貌无比的自信。
司马道臻自及笄后,无时无刻不保持美丽的形象用以魅惑男人,从未像今天这么狼狈难堪过。一时间怔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
符潼却不愿与这刁蛮的公主多过纠缠,轻轻一扯慕容鸿,对司马道福略微躬身行礼,再无二话,转身便走。
慕容鸿对符潼自是无有不从,也不愿再同眼前这女郎争执,追着心上人去了。
慕容鸿追上符潼问道:“阿潼,我们去哪里?”
见符潼不说话,慕容鸿偷眼瞧去,看他眉头紧蹙,侧首望着自己,眼神复杂,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慕容鸿如今待符潼,仿佛着了魔一般,只觉得他愈冷愈艳,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让自己爱到心里。
他不说话,自然是自己随便胡诌个话题,无话找话。
“阿潼,承恩寺中牡丹名种开了好大一朵花,不如我陪你同观,你不是最喜画花卉。”
“慕容郎君,我同你很相熟么?做什么要你相陪,谢玄有手有脚,自会去。”
“谢兄,柳条街新开了素斋馆,不如同去尝尝?”
“我无肉不欢,不喜欢食素!”
“咦,可我听说谢郎君未患病之前,都是食素的,怎么现在倒喜欢上食荤?”
“要你管,你是太闲了么?”
慕容鸿片刻也不离身,胡言乱语地把符潼吵的也无暇乱想,二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倒是把瓦官寺一带的店铺逛了个遍。
到了晚餐时刻,今日是佛寺为先人祈福,到底还是去柳条街,与慕容鸿尝了新开的斋馆的素席。
符潼今晚想在松涛楼为先兄先嫂抄写经文,并不回谢府居住,慕容鸿也知自己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难堪,倒是不敢妄言相陪,殷勤相送到小楼之下。
他又带着几分撒娇之意说道:“难得今日贤兄雅兴如此之好,望日月圆,如此清夜,不如你我踏月漫步,歌吹啸傲,放能无憾。”
符潼也觉今日心情颇佳,意兴盎然,与慕容鸿沿着楼外的小湖漫步而行。明月皎皎,清光满地,二人俯首望向湖面,于月色掩映下,各顾其影,再互相对视一笑,都觉开心不已。
慕容鸿本就是个有风使尽帆的性子,忙怪声怪气的说道:“今夜月色审美,知音妙赏,我何其有幸,可能闻得贤兄雅奏。”
月夜湖畔水气泠泠,花香阵阵,月影婆娑之下,符潼自觉心软的也如一汪泉水般,取出腰间玉箫,缓缓而行,箫声悠扬,如丝如缕,缠绵不绝,洞箫之音本就浓淡合度,意蕴悠长,让人顿时感到天虚地邈,良辰苦短,情之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