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渺接过烤地瓜,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你跟玄宗的关系很复杂。”
岂止复杂。
迟鹤亭干笑一声,继续烤地瓜。
火堆燃烧着干柴枝叶,噼里啪啦作响,忽的矮了一下。风过后,才又慢慢旺了起来。
“……起风了。”
“毕竟快入冬了,免不了几场寒风秋雨。”迟鹤亭扒拉出了第二枚熟地瓜,剥了准备送进嘴里,忽然感觉到某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犹豫了一下,把手上这个也递了过去,“还要?”
“……”顾渺沉默地拒绝了地瓜,继续看他。
迟鹤亭满脸莫名其妙。
看什么看。
嘴里的瓜都不甜了。
等到迟鹤亭吃完了一个又开始翻火堆,顾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之前给我吃的药……发作起来会怎样?”
“药?”迟鹤亭塞了一嘴的地瓜,茫然地望着他,“什么药?”
“压制寒毒的药。”
“哦,你说那个。”迟鹤亭恍然,旋即拧着眉,不解道,“那药正好与寒毒相克,不会轻易发作。怎么,不信我?”
“今夜会起凉风,寒毒借势壮大,压制寒毒的毒自然也不会安分。”顾渺真觉得他记性不好,“之前那种毒发作起来胃如刀绞……不是不信你,只是想早做准备。”
“这个,用不着担心。”迟鹤亭找到一枚大个儿的地瓜,拿树枝一叉,串起来塞到他手里,笑起来,“我上次都说了,药性温和,翻不起什么大浪。即便是被寒毒激发了药性,可能也就有些乏力,睡一觉便好,保管你不用再吃苦头。”
顾渺慢慢将地瓜撕去皮,露出一点软糯红芯,低声道:“……谢谢。”
说得很是郑重。
迟鹤亭愣了一下,坐正身子,扭头去看顾渺。眼里清浅笑意被倒映其中的篝火一点点燃尽,熄灭,只余下幽深目光,勾连着心底深埋已久的秘密。
“三水,你以前见过我吗?”
顾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
“我见过你眼角的蝴蝶胎记。”
一瞬间,顾渺剥地瓜的动作微不可见地停顿了刹那,语气平常道:“在哪里见过?”
“梦里。”迟鹤亭没有发觉他的异样,自顾自道,“我梦见过一个人,穿着红衣,看不清面目,眼角有一枚淡红的蝴蝶胎记。跟你很像。”
“乱梦罢了。”
“若不是这个梦,你早被我埋进海棠树底下当花肥了。”迟鹤亭道,“话又说话来,百草堂的那条巷子里这么多宅子,你怎么偏偏就翻了我家后院的墙?”
顾渺回忆片刻,道:“你家院墙比较矮,好爬。”
迟鹤亭:“?”
“我当时伤得太重,没力气翻高一点的墙。”顾美人十分诚实,“而且,若非伤势太重,刚一照面你就该死了。”
迟鹤亭:“???”
还不如不说。
气得他当场就把顾渺手里剥好了皮的地瓜给抢过来吃了。顾渺也不恼,捞起他的衣摆擦了擦手,炭黑混着蜜渍,脏了一大片。
“顾三水!!!”
萧瑟夜风里,隐隐传来快活的轻笑,散入山间,惊掠起数只倦鸟。
后半夜果然转凉。
寒毒与药性一齐发作,困得顾渺摇摇欲坠,翌日赶路的时候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为了避免再多一晚风餐露宿,迟鹤亭不得不将顾渺拉上了自己的马,带着他一块儿走,紧赶慢赶,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别院。
“醒醒,三水,我们到了。”迟鹤亭耸耸肩膀,试图叫醒歪在自己肩上的那颗脑瓜,“喂喂,再睡天都要黑了。”
顾渺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嘟哝道:“还不是怪你。”
迟鹤亭:“……”
行吧。
别院一如离开时的安静。
迟鹤亭拖着昏昏欲睡的顾渺,骂骂咧咧地推开门,忽然闭了嘴,身子微微紧绷了起来。
压在胳膊上的分量霎时一轻,顾渺哪里还有半分不清醒的模样,站直了身,一手扣在剑柄上,低低道:“有人来过?”
迟鹤亭看了他一眼,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他安静些,接着悄无声息地跃上门外老树,脚尖一勾,摘下一盏灯笼。
也不知在那素色灯笼上找到了什么,他神色放松下来,道:“没事。”
“谁来过?”
“熟人。”迟鹤亭把灯笼挂回去,再看顾渺那清醒警惕的眼神,顿时翻了个白眼,“我记得某人困得连马都骑不稳了,赖在我背上睡了一路,是不是你?”
顾渺眨了下眼睛,迅速变得迷离起来:“好困。”
迟鹤亭:“装,继续装。”
进了别院,简单一番洗漱过后,还没来得及吃饭,顾渺便钻进自己屋里,一头倒在床上生了根,任凭迟鹤亭怎么闹也挖不起来。
最后迟某人无奈道:“半夜饿了别来找我。”
顾渺蒙在被子里哼哼两声,算是应了。
迟鹤亭拿剩下的干粮凑合吃了,再去药房把之前的狼藉收拾干净,一直忙到月上中天,才有空到院子里坐下来,沏了壶茶。
不多时,便有人乘月色而来,在地上映出淡淡的影子。
“前三年你死活不肯踏出平微州半步,如今怎么成天在外头跑?”迟鹤亭道,“主阁无事?”
“自从乾坤洞窟出现在阙月山,每日都有无数人来买卖情报。筛选甄别,去伪存真,飞花阁上下都快忙疯了。”晌清欢将院中的景色看了一圈,才坐下道,“这别院不错。”
“不是你吩咐人安排的?”
“所以说真不错。”
“……”迟鹤亭哭笑不得,“你半夜来找我不会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吧?”
“自然不是。”晌清欢收敛了笑意,肃然道,“我来,是为了你信中所说之事。”
第21章
“果然是为药傀儡。”
“也不全是。你那两封信里,一封提到了乾坤洞窟。”晌清欢身子微向前倾,在桌上落下一片阴影,神色晦暗不明,“为何劝告我莫要参与乾坤洞窟一事?”
迟鹤亭不由皱眉:“你也想要乾坤锁?”
“不想。”
“既然不想,飞花阁便没有必要蹚这浑水。”
“但是玄宗想要。”晌清欢慢慢道,“乾坤锁内究竟藏了何等宝物,方鸿轩对此似乎有些眉目,因此不惜代价想要得到它。若是飞花阁得了乾坤锁,便能与玄宗做一笔交易。”
迟鹤亭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皮一跳,冷声道:“玄宗也不会有解药。”
“玄宗或许暂且没有。但天底下最为优秀的一众黑巫都聚集在那里,说不准能想出别的法子。”晌清欢看了他一眼,“我并非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想再多条路。”
“不可能。”迟鹤亭断然道,“这解药就算真做出来了,也没人能试。还是说,你愿意直接拿回去给他服下?”
晌清欢惊讶地一挑眉,道:“愿闻其详。”
“那毒本是无解。他之所以还有的救,是因为有另一味救命药与毒性牵制,让毒没能立刻发挥出全部的效果,而能够延缓毒发的奇宝玄冰棺又恰巧为飞花阁所有。两者具备,才换回了他的一线生机。常人一旦中了此毒,当场便死了,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吃下解药。”迟鹤亭耐心道,“我给你的那颗救命药丸,在九塔药库里不会超过五枚。即便是玄宗天地人三阶的黑巫,也不敢说五次之内一定能研制出解药。毕竟在过去三年里,我曾尝试过……上百次。”
晌清欢不禁一愣,迟疑道:“既然这么困难,你又如何尝试?”
“将毒稀释数倍后,我勉强能够承受。就算解药没起效,熬一熬便过去了。”
“你……”
“我既然位列玄宗黑巫之首,你该明白,论抗毒的能耐,没有任何……”迟鹤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大概是想到了某个不得了的家伙,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说完,“没有任何人比得过我。”
晌清欢沉默了。
片刻之后,他轻声道:“但我不清楚玄冰棺还能撑多久。就在前几日,他身上的毒又朝心脏蔓延了几寸。”
“乾坤洞窟凶险莫测,难道你有把握在一定能得到乾坤锁?即便如此,时间上来说,玄宗那边也未必有我快。”
“乾坤锁是一条路。我以为你在信中言之凿凿,让我离乾坤洞窟远些,是有了什么详细的线索,所以前来问上一问,本就没有抱多大希望。若是此路不通,也还有一条。”晌清欢一口茶水都没碰,只是轻轻摩挲着茶盏,眼底翻涌起暗色,“同样能让玄宗倾全宗之力,满足提出的任何要求。”
……悬赏榜!
迟鹤亭睁大眼睛,霍然起身,脱口道:“不行!”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无昼!”
“我不曾想到,向来行踪成谜的赤蝶,竟会一直留在你身边。不知该说他是自投罗网,还是作茧自缚?”晌清欢扔下茶盏,也跟着站起来,平静道,“他的赏金,恕飞花阁不能相让。”
花径拱门后,传来一声轻响。
迟鹤亭心脏骤停,急急出声道:“三水,等……”
不待他说完,拱门之后倏地亮起一片冷光,剑芒凌厉,在月色下闪着烁烁寒光,如疾风骤雨,交织成网,势不可挡地朝晌清欢袭去!
晌清欢仓促间举剑抵挡,连连后退,被这密不透风的剑雨逼得喘不过气来,一交手便落入下风,身上多出数道血痕,渐渐不支,落入生死一线。
只听一声铿锵,兵刃相接,迸出零星火花。一击之下长剑脱手,终于止住了那锋锐的剑芒。
顾渺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瞬,似乎没想到迟鹤亭会冲出来。失了兵器,他也没有停手的打算,劈手要夺迟鹤亭的弯刀。
紧接着便是一番短且快的贴身缠斗,带着衣袂破空的猎猎声响,来势汹汹。几息之后,顾渺一招不慎,被抓住破绽、牢牢地按在了墙上,动弹不得。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迟鹤亭身上,依旧盯着稍显狼狈的晌清欢,眼神狠戾得仿佛在血海里泡过,毫不掩饰那浓重的杀意,只要迟鹤亭一松手,就能扑过去把人撕成碎片。
迟鹤亭死死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用力掐着肩膀,将他禁锢在墙与身体之间,惊怒道:“顾渺,你做什么!?”
方才若自己出手再晚一点点,晌清欢就真的要死了。
顾渺缓缓将视线收了回来,触及到他,满身的戾气忽然散去,又恢复成了平时那有些冷淡的模样,不轻不重地挣扎了一下,没挣开,又恹恹地垂下了眸子。
“说话!”
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快把骨头捏碎了,他终于抬起眼,对上那愤怒的神色,低声道:“阿迟,他想杀我。”
迟鹤亭怔了怔。
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顾美人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睡痕,又挨了一顿打,轻轻皱着眉,看起来有一点委屈和无辜。
“……”迟鹤亭火气忽然一消,心也跟着虚起来,毕竟顾渺确实占着理儿,便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声音,好言劝道,“那我把你放开,一会儿你能不能先别动手?”
“不能。”拒绝得斩钉截铁,一点余地也没有。
“他不会对你怎样,我保证。”迟鹤亭自知理亏,努力安抚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被扣住的手腕,“别怕,不会有事的,信我。”
顾渺的指尖一缩,似乎想要阻止手腕上传来的细细痒痒的触碰。这举动,着实有些……过分亲昵。
须臾,他抿唇,很轻地点了下头。
迟鹤亭松了口气。
他放开顾渺,回身望向晌清欢,却见晌清欢正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渺,神色犹疑。
“那是赤蝶?”
“是他。”迟鹤亭不明所以地回了一句,接着伸出手道,“没事吧?”
“没事。”晌清欢摇头,拒绝了搀扶的意思,又看了顾渺两眼,终于不太确定道,“眼角的那枚蝴蝶胎记……我应当见过,但不是他。”
这一语堪称石破天惊。
迟鹤亭杵在原地,脑仁嗡嗡,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磕磕巴巴道:“你、你说什么?见过什么!?在哪里见过?!!”
“不能算是见过。但我知道有一幅画,上面画着个清秀女子,眼角也生了一枚这样的蝴蝶胎记。”晌清欢倒是没有卖关子,说得简单明了,“那幅画,在玄宗宗主手里。”
就算当场死了又活了,他迟某人也不会比眼下更觉震撼。
好半天他才找着了自己的声音,遥远虚渺得像从天边而来:“……三水,你还有个姐妹?”
这么说来,竟是自己从头到尾都弄错了???
“没有。”顾渺回得干脆,一句话就把他从天外拉了回来,“我若有姐妹……何至于落得……”
迟鹤亭没听清他后面的话,道:“什么?”
“没什么。”冰冷的眼神再度盯上了晌清欢,顾渺打量片刻,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先不说那幅画,传闻中的白衣无面江无昼,今日得见,真是幸会。不知真正的飞花阁主在何处?他若无恙,恐怕不会容忍你这般冒犯之举。”
江无昼闻言,却望向了迟鹤亭。
迟鹤亭:“……”
早知道就该先把顾渺的嘴堵上。
“你看到了,他都听见了。”江无昼捂着胳膊上最深的一道伤痕,神色平静,不徐不疾道,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嗓音冷得像含了块冰,“赤蝶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