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鹤亭拿着盐罐沉思了许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很古怪,已经不能随随便便用口味独特来解释了。除非吃不出咸甜,否则谁来都不可能面不改色地吃完。
他把盐罐放回原位,来到顾渺屋前,几次抬手想敲门,又慢慢放下了。
一夜无眠。
月落星沉,东方既白。
顾渺醒来时,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他迷迷糊糊地推门望去,果不其然,院子里的小泥炉上炖了东西,正往外冒着热气。
“睡醒了?来吃早饭,我煮了青菜排骨粥。”
以前早饭从来都是买几个汤包点心凑活,今日怎么这样反常?
“你什么时候起的?”
“大概……一个时辰前?记不清了,你那什么表情,有吃还不好?赶紧过来。”迟鹤亭说着掀开锅盖,里头白粥滚着排骨,还有几根碧绿菜叶,看着就十分诱人。
顾渺也不客气,回屋洗漱完,搬了条小板凳过来跟他一块儿吃。
“唔,有点咸。”迟鹤亭不经意道,“你觉得怎样?”
顾渺愣了愣,迟疑道:“……嗯,是有点。”
迟鹤亭脸上的笑意淡去,低头搅拌着碗里的粥,稍稍犹豫了一下,道:“我没放盐。”
“……”顾美人反应极快,“你起了个大早煮粥吃,就是为了诈我?”
“怎么能说是诈呢,多不好听。”迟鹤亭支着下巴,定定地看着他,“昨天的蛋羹做岔了味道,你吃完后我才发现,竟是这么难吃的东西。所以我想再确认一番,三水,你……真的尝不出味道?”
“又不是很特别的事情,你可以直接问我。”顾渺不能理解他为何要这么迂回,大大方方承认道,“是,除了辣味,我尝不出任何味道。”
作者有话说:
小课堂:辣不属于味觉,是痛觉(敲黑板
这是顾渺唯一能感觉到的“味道”,所以他高兴的时候喜欢吃辣
第24章
“你……算了。”迟鹤亭欲言又止,往自己的粥碗里加了勺盐,默默搅着。
他原本以为顾渺不怕毒物是天生的体质,或者是遇见了什么机缘,如此看来,竟是最坏的那种猜测。
“想说便说。”顾美人有样学样,也给自己添了一勺调味,“你们黑巫,不早就见惯了这种事?”
“但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完美的……药人。”迟鹤亭本想问是谁炮制的,但被炮制对象本人就坐在自己面前,实在问不出口,皱着眉头沉默了下来。
“都死了。我逃出去之前放了把火,将那个地方烧了个一干二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那个地方——
充斥着凄厉尖锐的嘶号,被折磨到失去理智的药人一口口撕扯下自己的肉,无数锁链哐哐地疯狂撞击着铁质的牢笼,在无人知晓的炼狱里做着无谓而绝望的挣扎。
肮脏窄小的囚笼里,顾渺蜷缩成一团,身下是血,手上是血,口鼻全是血,仿佛幼小身躯里有流不干的血。
有人在笼子前停住了脚步,一阵交头接耳,一只戴着粗糙皮套的手伸进来,扳过少年尖瘦的下巴,强迫着喂下了什么东西。剧痛骤然从体内翻涌出来,如万蚁噬心,细密的啃食着每一寸内脏,他窒息般的张大了嘴,不停咳着血,浑身痉挛,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惨叫。
……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顾渺忽然没了胃口,垂下眸子,似是宽慰自己道:“总比丢了命好。”
迟鹤亭没吱声,慢慢喝着粥。
纷扰的情绪在胸中乱窜,不能平息,一点点催生出虫咬般的难耐躁意。顾渺盯着他,突然很想掀了桌子,再将旁边的小泥炉一脚踹翻,最好把眼前这个黑巫也打一顿。
忍了一会,顾美人显然没忍住,开始找茬:“为什么不说话?”
迟鹤亭吃干净最后一勺粥,抬头道:“我在反省,为何逃出来时没把玄宗给烧了。这样看来,还是你略胜一筹。”
顾渺:“?”
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劲儿没处使。
“玄宗的黑巫,大部分是自愿加入的。也有像我这种,和药人一样,从小被喂着毒长大的。”大概是他气鼓鼓的样子实在好笑,迟鹤亭笑了一下,才继续道,“虽然没有像炮制普通药人那样粗暴,但也没几个人撑得住,那一批里面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孩子,活到了最后。我知道有多难捱,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对这些来说,轻飘飘太过无用。当然你若想听,我可以说给你听。”
顾渺诧异地看向他,有那么一时半会甚至忘了自己还在生气。过了片刻,他移开目光,嘟囔道:“那你还做了黑巫?”
“不做黑巫,难道等死吗?”
顾渺又没话说了。
“另一个孩子……”
“死了。”迟鹤亭没等他问完,忍不住伸手拽了下他的头发,“三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渺败下阵下来,不得不老老实实地收了脾气。
“粥还吃吗?”
“不吃。”
“唔,我瞧你也没什么事可做,不如等下来药房搭把手?我向无昼许下了半年之内炼制出解药的承诺,一些琐事忙不过来。”迟鹤亭又笑起来,好像提及往事对他根本没有太大触动,“顺便教你些知识。若有危险的药品需要提炼的话,你得乖乖听我的,不可留在屋内。”
顾渺一怔,迟疑道:“上回……出了事。”
“上回是你不好,药房内禁止打闹。”迟鹤亭严肃道,俨然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罪魁祸首之一,“你可以帮我抄写资料,整理手札,或者给瓷瓶贴上标签。总之,不要捣乱。”
顾渺点完头,猛地醒悟过来,故作冷淡道:“我对黑巫的东西没兴趣。”
“哦,行。那你把锅和碗洗了。”
说罢,迟某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起身,窜进了后院的药房里,顺便落了栓。一炷香后,有人开始锲而不舍地敲窗。
迟鹤亭慢悠悠地打开窗,道:“嗯?都洗完了?”
顾美人冷酷道:“没有,都碎了。”
迟鹤亭:“?”
他大感不妙,深觉失算,然而为时已晚,沉痛地为逝去的锅碗默哀了片刻。顾渺扒在窗上,作势要翻进来,道:“开门,我要找点事做。”
迟鹤亭连连叹气,无可奈何地把这个祸害放了进来,再次叮嘱道:“不可以捣乱。”
“嗯。”
迟某人没料到这祸害安分如斯。
直到一根特制白蜡燃烧殆尽,烘烤着的浅口瓷盏上出现颗颗淡黄结晶,他揉了揉略觉疲惫的眼睛,望向窗外。
日落西沉,云霞漫天。
迟鹤亭有些茫然:顾渺怎么没来问自己午饭的事情?
莫非耐不住饿,自己悄悄溜出去吃了?
他在药房里转了一圈,又把整个别院找了个遍,然后再回到药房——终于在存放手札卷宗资料的隔间里找到了人。
隔间杂乱,找个人也着实不容易。顾渺缩在角落,歪着头靠在书架上,脑袋上压着一本摊开的书,睡得正香,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堆放的书籍和竹简给埋了。
迟鹤亭穿过满地狼藉,捡起掉在他身上的一卷竹简,好笑道:“三水?”
顾美人长长的睫毛微颤了一下,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显然很不情愿被打扰。
“啪”。
竹简轻轻敲打在他头上,总算把人从睡梦中唤醒了。
“……我没有睡着!”顾渺一惊,瞬间清醒过来,手忙脚乱接住掉下来的竹简,本能地狡辩道,“我在帮你整理……这些东西。”
看起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迟鹤亭也不戳穿他,蹲下来问道:“饿吗?”
顾渺诚实道:“饿。”
“你除了吃还会别的吗?”
“杀人。”
“……噗、哈哈哈哈哈!”迟鹤亭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把他从书堆里拉起来,“走吧,带你去吃顿好的。”
为了弥补错过的午饭,顾渺点了满满一桌菜。
“这么多。”迟鹤亭嫌弃地推开放在面前的几盘辣菜,“幸亏我放在林氏铁器的弩已经卖出去了,否则只好吃霸王餐,把你抵押在这里洗碗。”
顾渺津津有味地嚼着辣椒,嘀咕了一声:“……貔貅。”
迟鹤亭竖起耳朵:“我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了。”顾渺道,“你的钱,都拿去买药材了?”
药房架子上那些琳琅满目、分门别类仔细摆放好的毒物,想来各个价值不菲。
“差不多吧。”
难怪一穷二白。
顾渺笑了声,道:“你确实是我见过的最穷的黑巫,没有之一。”
迟某人:“?”
他忽然产生了在饭菜里下毒的强烈冲动。
“偶尔可以救济你一下。”
“……那我真谢谢你。”迟某人回忆了下那个富有的荷包,哭笑不得,埋头吃饭。
酒足饭饱,杯盘狼藉。
迟鹤亭估摸着自己身上的钱恐怕不够结这顿饭的账,便跟顾渺说了声,独自去林氏铁器一趟取钱,顾渺则继续意犹未尽地扫荡菜盘。
忽然身边有人道:“这位兄台一人独食,好雅兴。”
顾渺斜了眼,判断此人不是黑巫,没搭理他。那人却不依不饶地缠上来,直接在他对面坐下,继续套近乎:“实不相瞒,我与兄台一见如故……”
见他占了迟鹤亭的位置,顾渺眼神微冷,抬眼道:“所以?”
言下之意是废话真多,赶紧滚。
那人却浑然不觉,微笑道:“所以,方才已经替兄台结了这桌的账。”
顾渺:“?”
第25章
顾渺终于舍得放下筷子,把这人清清楚楚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放过。
平平无奇,而且也不认识。
只是他的那张俊秀笑颜加上这一身温雅的派头,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人家还帮忙付了钱。顾渺皱起眉,道:“你是谁?”
那人又是一笑,自报家门道:“白云派,张怀远。”
白云派倒是听说过,与飞花阁关系不错。
但白云派掌门知道自家弟子在外面识人不清乱结交朋友吗?跟什么人都敢上来说“一见如故”。顾渺兴致缺缺地想着,起身准备开溜。
“哎,兄台要去哪?”
“你把账结了,我自然就走了。”
张怀远没料到这人不按常理出牌,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没能憋出一句话。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不应该客客气气地互报家门寒暄寒暄吗???
顾渺可不管他如何想,越过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径直下楼离开了。待张怀远回过神来急急追出去,人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顾渺并未走远。
他绕了一圈又回来,挑了个能看见雅座窗子的隐蔽角落,秉持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原则,思索着要不要蹲守在这儿将这个可疑之人给收拾掉。
白云派跟飞花阁关系不错,飞花阁跟迟鹤亭关系又不一般,自己贸然动手,会不会给他惹来麻烦?而且这张怀远瞧着愣头愣脑的,不太聪明的样子,或许只是个普通弟子……就在顾渺认真琢磨的这会工夫,迟鹤亭已经回来了。
“你蹲在这儿做什么?”迟某人惊奇道,“没付钱跑了?”
顾渺抬头:“有人替我结账,我就走了。”
迟鹤亭更惊奇了:“谁?”
“白云派的人。”顾渺指了指窗户边上的那个身影,“喏,就是他。”
迟鹤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窗边上露出半张脸的俊秀青年,十分迷茫道:“哪来的冤大头?”
“说是想结交我。”顾渺起身,“能杀吗?”
迟鹤亭:“?”
迟鹤亭:“……三水,听过一句话吗?”
顾渺:“什么?”
“吃人嘴软。”迟鹤亭拽了他一把,“你倒好,开口便是打打杀杀。走了,回去。”
“但我觉得他有一点可疑。”
“飞花阁阁主的母亲出身白云派,两家关系那比铁打的还硬。你昨日才跟人闹得不愉快,今日就要杀白云派的人,到时无昼会怎么想?”迟鹤亭真是怕了这祸害了,“就算您老人家吃饱了撑的,消食也犯不着这么大动静吧?”
顾渺被他这么一拽,也没太坚持,小声道:“所以来问你一声。”
迟鹤亭回头看他,仿佛瞧见了一个打西边出来的太阳,稀奇道:“我说不行,你就算啦?”
“又不是什么大事。”顾渺不以为意道。
长街夜色,灯火点点,两人并肩着渐行渐远。
谁都不曾注意到,酒楼上的青年凝视着那对挨得很近背影,目光锐利,丝毫不见先前的纯良模样,挑眉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蝶面之下,竟是这样一副好容貌。”张怀远若有所思,再抬眼,已找不到那对融入夜色的背影。
“少主,要不要派人跟上去?”
张怀远摆摆手:“不用,莫要打草惊蛇。”
酒楼相遇,纯属意外罢了。尽管素未谋面,但他依旧一眼认出了那是赤蝶。
绝不会错的。
只不过……一向独来独往的赤蝶,如今身边居然跟了个人。
“这人什么来头?”张怀远轻声自语道,须臾,又哂笑一声,“不足为虑。”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贪婪,但只展露了一瞬,又重新披上那张翩翩公子的人皮,对身边那人和善一笑:“还有事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