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惊扰守卫,顾渺掠上房顶,耐心地一间一间掀着房瓦。掀到第八间时,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动静。
一个瘦子一个胖子正对饮闲聊,看衣着服饰,应该是管事级别的人。
那胖子低声抱怨道:“老关啊,你说那迟姓大夫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了他,我老李折损了多少人手……唉!也不知最后抓来的是真是假。”
“抓?老李,不是我说,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瘦子闷了一大口酒,醉醺醺地笑起来,“咱们呐,顶多就是耍了点花招,把他给骗来困住了,最后能不能耗死,还是个事儿呢。”
“抓人本该是附近几个据点一起出力的,怎么总管大人就把悬赏令给压了……”
“哎!老李,你这就不懂了。总管大人是为了咱们据点好,万一给办成了,在宗主面前多长脸!就算办不成也没人知道,悬赏令压上个十几天而已,问起来就说送信路上耽搁了。”
胖子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连连夸赞道:“还是老关你懂这种弯弯绕绕!我不行……来来喝酒!”
“喝!”
有人不悦地低喝一声:“喝个屁!”
“说什么胡话呢老关,喝喝……”森冷的利刃架上脖子,瘦子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什、什么人!?”
“安静些,否则对面那个胖子就是你的下场。”
瘦子再一看,方才与自己谈笑喝酒的胖子歪倒在凳子上,已是没了气息。虽然看不出怎么死的,但确实是死了。这么一吓,他哪里还有半分醉意,两条腿抖得像筛糠,色厉内荏道:“这位小兄弟,真、真是本事不凡哈哈,能在玄宗据点内自由来去。但我劝你还是速速离开,匹夫之勇难敌……”
瘦子忽然瞪直眼睛,哑了声。
顾渺不知何时将蒙面巾换成了蝶面,转到他身前,道:“再多一个字,就把你脑袋挂房梁上。”
瘦子恨不得直接昏过去。
怎么是这尊煞神!
“你们耍了什么花招,把他骗来?”
“……”
“我数三个数,不说话就宰了你。三,二……”
“我说!我说,总管大人在飞花阁挂了条委托,他自己就、就来了!”
“委托?那报酬是何物?”
“好像是几块儿白银贝……”
“委托的内容呢?”
瘦子被吓怕了,有问必答:“咱据点新、新得一批垂香花,让他想办法从中偷出三朵。”
白银贝、垂香花,都对上了。
既然是需要保密的单人委托,那么非始作俑者,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不然飞花阁也太无用了些,连这都能泄露出去,趁早关门算了。
而且,迟鹤亭竟还对自己撒了谎,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去采摘垂香花!
顾渺不由心焦,道:“你们将他困在了哪里!?”
“库房,那里头被搬空了,全是失控的药人……”
不待他说完,顾渺一剑抹了他的脖子,转身推门疾奔出去。
乌宁据点的库房建在地下,那厚重的石门一旦关上,就算大罗神仙也难逃出生天。
闯入库房这等重地,守卫不可能不被惊动。顾渺也没再打算偷偷摸摸,直接明目张胆地袭击了一小队巡逻的玄宗弟子,杀完人再夺了火把,开始四处放火。
“走水了!!!”
“有人闯入!快去守住库房!!!”
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遮掩,顾渺身影似鬼魅般模糊不定,纤长细剑在他手中诡谲得宛如刺客刀锋,所过之处,串串血花如红绸飞扬,旋身撤步,似鼓上舞者身姿曼妙,摧枯拉朽地收割着一个个送上门来的低阶玄宗弟子。
半刻钟后,他闪身躲入一处角落。
上回来这儿,是遇见人能杀就杀,不能杀便撤,打打跑跑,惬意得很。
但这次不行。
他有明确的目的与方向,库房附近势必有一场硬战要打。在此之前,不宜消耗过剧。
顾渺没干过救人这事,好在他醒悟得够快,迅速收手,开始趁乱摸鱼,借着夜色与火光的掩护,小心谨慎地朝着库房前进。
摸着摸着,他眉头一皱,冷不丁发现了一个同样鬼鬼祟祟的影子。
……张怀远。
白天才见过的人,顾渺不至于忘得这么快。
无事蹚浑水,非奸即盗!
他直觉认定这小子会坏事,一时间杀心大起,目露凶光,准备摸过去把张怀远砍了。若迟鹤亭问起来,就说是玄宗干的。
谁料张怀远对杀机还挺敏锐,左顾右盼间,无意瞥到了顾渺所在的角落,吓得一嗓子喊出来:“赤蝶!!!”
顾渺:“……”
“那边有动静!快过去看看!”
“赤蝶果然来救人了!若能抓住,那可是大功一件!”
“还有一个,当心!赤蝶还有同伙!!”
张怀远也立刻回过神来,面色惨白,冷汗涔涔。什么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下好了,两人都暴露了。左右两路都有追兵,他毫不犹豫地翻身越过了旁边的墙。
过了会儿,顾渺也翻了进来。
两人蹲在杂物堆里面面相觑,直到一墙之隔的追兵散去,张怀远才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好巧……赤蝶兄,你也来救人啊?”
第28章
顾渺是真的很想在这把他给送去跟阎王唠唠,但追兵尚未走远,把人又引回来就麻烦了,只能不耐烦地瞪了眼张怀远,示意他别吵。
张怀远却会错了意,又自顾自小声解释道:“我来救我师弟,他们抓了他去炼制药人……”
“不想死就闭嘴。”
聒噪声终于消失了。
顾渺贴着墙根听了会儿,直到追兵的脚步远去,才直起身,看也没看一眼张怀远,朝着库房的方向奔去。
“赤蝶兄!等等!地牢在那边!”
“我不去地牢。”
张怀远努力跟上他的步伐,惊讶道:“他们不把人关在地牢,关哪儿?”
“你好烦,等会抽空就把你杀了。”
“可……可我不是黑巫啊。”
“谁说我只杀黑巫?”
“……”张小兄弟终于没话说了,转角又遇上两队玄宗弟子,稀里糊涂地跟着顾渺冲杀一阵,将对方阵型冲得七零八落扬长而去,脚下未停,居然一直都能跟得上。
顾渺总算发觉这小子的用处了:“身手不错。”
张怀远下意识谦虚道:“论身手,还是赤蝶兄更胜一筹。”
“我要救的人被困在库房,里面有很多药人。”顾渺试图把这个好用的打手带去库房,“你师弟或许也在。”
张怀远突闻噩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不可能!我师弟一定还活着!”
“去看看?”
“走!”
顾渺很满意。够傻,好骗。
乌宁正闹得鸡飞狗跳,而迟某人一无所觉地来到了明水港。
委托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近日会有几艘货船在明水港停靠卸货,其中一艘就载着难得一见的垂香花,须得想办法偷三朵出来。
这玩意可遇不可求,也亏得顾渺没学好,否则怎么会轻易信了他要上山摘花的鬼话。
船还未至,迟鹤亭除了每日去码头打探消息外,就在集市上闲逛,挑挑拣拣,琢磨着给顾渺带个什么回去好。
明水港作为九州通衢,卖的东西自然要比别处花哨些。
他在集市上溜达了整整三日,终于挑到一件满意的小玩意儿。好事成双,码头那边也传来了消息,说他等的船即将靠岸。
这船也没什么特别的,是个小商会的货船,防备稀松,迟鹤亭没费多大力气便混上了船。通往货舱的路也十分顺畅,他随手打晕了附近的守卫,感叹这活儿未免也太轻松了些。
半个时辰后。
迟鹤亭黑着脸出来,拎起门口晕过去的伙计,两巴掌扇醒,道:“喂。”
伙计睁开眼,惊恐万分地瞪着他,眼白一翻又要昏过去。
“喂喂先别忙着晕,不杀你,就问几个问题,老实回答便没事。”
“……”
“垂香花在何处?”
“啊?哦,那个在、在贵客的舱房里,本就是他的随行之物……”
“贵客?”迟鹤亭皱起眉来,觉得事有蹊跷,“你们这小破货船,能有什么贵客?”
“就、就是有来头的客人……”
伙计哭丧着脸,哆嗦得厉害,再问不出其他有用的东西。迟鹤亭无奈,只得找了根麻绳,把人堵了嘴捆结实,扔在了货舱的最里面。
他边思索边沿着吱呀作响的破木梯往上走,一直走到最上层的船舱,忽然惊觉这破船上下似乎都没人了,空空荡荡,透着诡异的安静。
迟鹤亭倒也不是很怕,主要是艺高人胆大,冷静地抽出那把形状怪异的弯刀,确认蒙面巾没有掉后,轻轻推开了舱门。
伙计口中的贵客就坐在里头,端着一小杯酒,优雅地啜饮着。
迟鹤亭愣了一下,眼神渐沉,手心里慢慢出了一把冷汗。
里面的人不说话,他也没吭声。
沉默了仿佛半辈子这么久,迟鹤亭缓缓抬起手,拉下脸上的蒙面巾,垂眸道:“宗主。”
“你还记得唤本座一声宗主?”方鸿轩淡淡道,“来,坐。”
迟鹤亭没动。
方鸿轩也不在意,道:“本座送来的警告,你似乎没放在心上。”
“那些只是警告?”
“不然本座为何不派出天阶黑巫?”方鸿轩盯着他变幻的脸色,笑了一声,“不过,即便是宗内的天阶黑巫,也未必能十拿九稳地将你带回来。”
所以亲自来了。
“你一直……都知道我的大致行踪。”迟鹤亭握紧了刀柄,喉头发涩,强压着紧张道,“又为何放我在外面两年之久?”
方鸿轩放下酒盏,不紧不慢道:“鹤亭,你是本座一手栽培的、百年不遇的炼毒天才,也是玄宗第一黑巫玄鸟,地位仅次于本座。除了暗堂,玄宗事务你皆可插手。只是想出门散心这种小事,本座又怎会不允许呢?”
“我……”
“你最好莫要说出‘不是’二字。”方鸿轩眼中的轻微笑意瞬间消失,冷冷道,“杀了叶穹岚又叛逃出玄宗,这罪名你担不起。”
迟鹤亭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叶穹岚。
这个名字仿佛一枚利刺扎进心脏,撕开层层叠叠的迷雾往事,如最凶猛的狂涛巨浪,咆哮着翻涌而来,冲得他微微晕眩了一下。
“阿迟,阿迟!你看我又炼出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都说了,在玄宗别这么喊我。”迟鹤亭微微睁开眼,从树上跳下来,“宗主让我跟他改姓方,你总这么喊我,被人抓住了把柄,我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叶穹岚立刻垮了脸,踢踢地上的石子,没精打采道:“不在玄宗的时候?才两年多,你都是甲级黑巫了,我出任务也跟你搭不到一块儿。”
“叶子,你要是能少花点心思在什么一见钟情丸,过目不忘散这种不可能的东西上,你也行。”
“但是……”
“没有但是。”迟鹤亭严肃道,“从药理上来讲,这根本不可能。”
“每天正儿八经地提炼那些毒物,也太无趣了,简直和你一样。”叶穹岚掐了把他的脸,笑眯眯道,“哟,气色又好了不少。”
“你不也是。离开那鬼地方两年多,能不好吗?”
“好?”叶穹岚的笑意淡了下去,“一点也不好。阿迟,你已经不做噩梦了吗?”
“很少了。”
“不愧是被宗主看中的人,冷心冷肺,你果然适应得很好,天生是个当黑巫的料。”叶穹岚叹了口气,“真难想象,当初钻在我怀里哇哇大哭的那个小孩竟是你。”
迟鹤亭:“?”
迟鹤亭:“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明明你也痛得死去活来满地打滚,还有空让我钻怀里哭?”
叶穹岚:“你看,你都被药吃傻了。真的有。”
“叶子,在玄宗呢,活得没心没肺一些比较好。”迟鹤亭搭住他的肩膀,挨着道,“你总想着以前的事,又有什么用?”
“那些死在层层筛选里的孩子,你都不记得了?”叶穹岚问道,“要是我当时也死了,你也会忘记吗?”
这倒把迟鹤亭问住了。
说起来他这会儿也不过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哪里想得透这么曲折的问题,很快便道:“你要是死了,我就不能经常见到你,自然也会忘了。”
叶穹岚明显沉默了一下。
“所以你要努力活着。”迟鹤亭补完了后半句话。
“嗯。”
……
上辈子的那些事,回想起来竟已是那么遥远了。
后来叶穹岚成为了天阶黑巫,而自己早已是一人之下的黑巫玄鸟,听命于方鸿轩,接管七堂,成了玄宗手里最锋利无情的一把刀,两人渐渐没了什么交集。
直到乾坤宝图被暗堂所得,藏在阙月山体内的重重机关终于明朗起来,他被委以重任,为玄宗夺得乾坤锁。
临行前,方鸿轩却又指了一人,道:“穹岚,你也去。”
第29章
乾坤洞窟的九个入口随机开凿在阙月山上,唯有一个是生门,其余的进去必死无疑。
迟鹤亭站在洞口前,望着这被十年来入洞寻宝的人清理地干干净净的石门,冷淡道:“走了。”
“阿迟。”
“我说过,别这么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