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刻入骨的恐惧一朝复苏,迟鹤亭急促喘息起来,微微颤抖,却仍咬着牙道:“方怀远他要做什么!?”
“嗯?”方鸿轩有些意外,“怀远他想做与你一样的事罢了,不会伤到你那小朋友的性命。”
“与我……一样?”迟鹤亭用力掐了下手心,从眼前近乎痉挛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嘶哑道,“不可能。”
“你能取得赤蝶的信任,为何怀远不可?”方鸿轩又是一笑,低伏下来,嗓音温和,眼底微光粼粼,仿佛含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在他耳边低语道,“本座只想要乾坤洞窟的宝图,对赤蝶并无兴趣。若你不放心,不妨亲自将那个秘密从顾渺口中挖出来,岂不更好?事成之后,本座便放你自由,如何?”
迟鹤亭紧绷的身子在温声软语中渐渐放松下来,眼底浮现出一丝迷茫和挣扎,低低道:“我……我不能……”
“忘掉那些脆弱又不堪一击的东西,莫要生出不该有的感情,舍弃你不该拥有的妄念。鹤亭,给本座记住,听命与顺从是你存在的唯一价值……将今日所见的一切忘记,回到赤蝶身边,让他带你去宝图的藏匿之处。”
一滴眼泪从迟鹤亭的眼角缓缓滑落。
“不……不要……”
他仿佛沉溺在深湖之中,缓慢地下沉,头顶微弱的光芒一点点消失,坠入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
“乖,听话。”
作者有话说:
快跑!!!
第31章
月上柳梢,醉醺醺的伙计提着灯笼穿过沿河长街,准备回船上守夜,眼前发花一个踉跄,险些被树底下的黑影绊倒,扭头破口大骂道:“哪个混小子,走路不长眼……哎?这、这这这……不会是死了吧?”
他放下灯笼,推了把倒在树下的青年,道:“还有气儿吗?”
须臾,又摸了摸自己的脑瓜,嘿嘿笑起来:“没了……没气儿了,嘿嘿嘿……”
“没个屁,喘着呢。”迟鹤亭睁开眼,被这醉鬼又是踢又是推的,他起床气可大了,“喂!这是哪儿?”
“哎哟喂!咋、咋又活、活了……活见鬼!”那伙计怪叫一声,灯笼也不要了,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了。
迟鹤亭:“……”
他摸出怀里的三块白银贝,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身上笼罩着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奇妙味道,差点把他熏了个跟头。记忆在偷袭失败后戛然中断,仿佛被一团迷云笼罩,模模糊糊记不真切。醒来便在这条陌生的长街上,四周也无人监视。
这是要放自己走?方鸿轩这老东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乌宁那边也不知如何……怎么偏偏是方怀远!?
迟鹤亭捏捏眉心,前所未有地迫切想要回到顾渺身边,长吐一口气,当机立断闯进不远处的客栈马厩,抢过一匹毛色乌云踏雪的骏马,两腿一夹马腹,越过闻声赶来喝骂不休的店小二,带起一溜滚滚尘土,马蹄声急,踏着月色扬长而去。
他低伏在飞扬的鬃毛一侧,咬牙切齿道:“顾三水,你最好给我放机灵点!”
乌宁,城郊别院。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乌云踏雪长嘶一声,在别院门前堪堪停住。
迟鹤亭翻身跃下,顾不得喘歇,推门道:“三水?你在吗?”
别院内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他快速找遍了所有的屋子,双眉紧锁,神色凝重。桌上摆着一碟馊了的鸭血豆腐和半碗米饭,看样子,应当是两三天前的东西了。
两三日前……飞花阁的联络点或许知道些什么。
没有太多时间细想,迟鹤亭重新跨上乌云踏雪,喝道:“驾!”纵马往城里疾驰而去。
湘云坊。
迟鹤亭随意拿了支店里的玉簪,挤到柜台前,敲敲桌子,道:“要一条璎珞,带猫眼石,红珊瑚的。”
“哎,好嘞客官,楼上请!”
雅间内,等了片刻,湘云坊的管事匆匆赶来,开口便道:“迟公子,在下已恭候多时。”
“这么说,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三日前,玄宗的乌宁据点又遭袭击,是赤蝶。另外迟公子接下的那条委托,委托人已遇害,凶手尚不清楚,白银贝也不知所踪。”
“……”迟鹤亭眼皮一跳,顾不上那个倒霉委托人,心道顾渺怎么跟这个据点卯上了,“他人呢?”
“据点并未擒住赤蝶,但……飞花阁也未能找到赤蝶的踪迹。”
“有无异样之处?”
“异样?”管事一愣,仔细想了想,回道,“有一个白云派弟子被抓去了据点,他们救人之时正巧遇上赤蝶作乱,其他倒没有了。”
迟鹤亭一无所获地离开了湘云坊。
他牵着马缓缓穿行在熙攘的街道,生出了一丝茫然,似乎从没想过若有一天顾渺不辞而别,自己该上哪去找人。
乌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正好够他找不着顾渺。
他不死心地在城里四下转悠,问过包子铺老板,问过酒楼小二,耐心地一条条街打听过去,翻遍了每一条小巷的每个角落。
凉夜沉沉,秋风瑟瑟。
带着一身疲惫回到别院,迟鹤亭有点沮丧地坐在门口台阶上。
顾渺不见了。
不知道是被骗走了还是自己跑了。
但从他三日前还能很精神地把玄宗据点闹个翻天覆地来看,或许压根没什么事。如今想起来,顾渺也从未说过会等自己回来。
这匹抢来的乌云踏雪傻乎乎的,丝毫没有意识到换了个主人,很是温顺地低头蹭蹭了他,打了个响鼻。
“……你也饿了?”迟鹤亭没精打采地把它牵到马厩,扔了把干草,“吃,吃吧。吃饱了以后你爱上哪去上哪去。”
他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潦草吃了几口,便没了胃口。
洗碗刷锅,睡觉歇息。
迟鹤亭躺在床上,忽然有些想不起来在遇到顾渺之前,自己一个人是怎么过的了。
他翻来覆去的折腾,直到后半夜才昏昏睡过去,睡得很浅,也很不安稳。
几个时辰后,迟鹤亭便忽的从梦中惊醒,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披上外衣游荡到隔壁屋子门口,敲了敲门道:“三水,今天要吃什么馅儿的汤包?”
……
安安静静,没有人回应。
“哦,他走了……”迟鹤亭这下彻底醒了,有些失落地转身回屋,躺到床上,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叶穹岚的话似乎有点儿道理。
但是也就一丁点儿。
不能更多了。
过几日就会忘了,忘了有这样一个人曾经来做过客,留下了痕迹。
他又埋了会儿,才爬起来慢吞吞地去了趟马厩。乌云踏雪居然还在,见他来高兴地甩甩尾巴,抖抖鬃毛,蹭过来讨吃的。
这回迟鹤亭慷慨地叉了一大份草料给它,拍拍它道:“以后只有咱俩了。”
乌云踏雪听不懂,低头吃着早饭。
迟鹤亭边看着它吃草边絮絮叨叨道:“你说怎么会有人一声不吭就消失,太过分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把他当花肥埋了,也不该去松山把人再捡回来……黑崽,慢点吃。”
乌云踏雪甩了他一尾巴,对这个名字十分不满。
迟鹤亭忽然怔住了。
“……松山?”
须臾,他一把扯过乌云踏雪的缰绳,道:“黑崽,我们走!”
松山脚下有个避风亭。
他们曾途径这里歇过脚,烤过地瓜,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远远望见亭子的飞檐时,迟鹤亭还是忍不住紧张了一下。
如果这里也没有……
他才迈进亭子,便被一把熟悉的长剑抵住了胸口。一瞬间,迟鹤亭竟觉得有些热泪盈眶。
“顾三水!!!”
“你……你干嘛!”顾渺看清是谁的刹那便赶紧收了剑,要不然迟鹤亭这么一扑,保不准就当场血溅了,后怕地骂道,“找死啊!”
迟鹤亭一把抱住他,激动得甚至有些哽咽:“我、我以为你被玄宗拐走了。”
顾渺:“?”
顾渺不冷不热道:“你犯什么病?”
找到了人,迟鹤亭也就不计较被骂这回事儿了,开始秋后算账:“为什么不回别院?顾三水,我找了你整整一天!”
顾渺瞄了眼自己的腿。
虽然被布条勉强包住,但还是能看出是一条挺深的长伤口,堪堪愈合,血痂还泛着一点红。
“……进去坐下说话。”见他受伤,迟鹤亭放软了口气,但也更觉莫名其妙,“受了伤怎么还往松山来了?”
“我从据点离开后,就有人跟上来了。”顾渺在一个破破烂烂的草垫上坐下,“我想等伤好些后,找出来杀干净再回去。”
说起这个,迟鹤亭更纳闷了,道:“好端端的,那倒霉据点招你惹你了,几次三番上门踢馆?真不怕引来什么人到乌宁找你?”
“好端端?”顾渺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向他,磨了磨牙,拍了拍旁边的空位,“过来坐,我有话跟你说。”
迟某人没来由地汗毛倒竖。
……一段时间没见,为什么三水他不仅不高兴,还看起来这么反常啊!??
作者有话说:
丢一个小甜饼在这里
第32章
避风亭里展开了一场严肃的盘问。
“飞花阁的那条委托,是玄宗挂出去的?”
“……不算是,但也差不多。你怎么知道?”
“因为玄宗对委托内容一清二楚,垂香花、白银贝,还包括……”顾渺顿了片刻,眯起眼睛,“你骗我的那部分。”
迟鹤亭:“!”
迟鹤亭:“不是,三水,你听我解释……”
“你明知这条委托的背后是玄宗,明知道大有问题,却把我连蒙带哄地扔在了别院。”顾渺眉间的烦躁与戾气几乎要压不住,伸手把缩成鹌鹑的迟某人用力拽过来,“我在玄宗弟子身上搜到一张你的悬赏令,他们又对委托一清二楚,言之凿凿说你被骗来困在了库房。我闯进去后,只见到一地残肢碎片,和满屋子发疯的药人……”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抿着唇不说话了。
迟鹤亭傻了。
因为顾美人红了眼睛,低着头,像只委屈的大兔子。
“我、我……不是,我也不知道那是玄宗发的委托,只觉得可能有点不对劲……所以,所以没让你跟去!”迟某人慌了神,语无伦次道,“我也是被骗了,他们、他们两头骗!太过分了!”
顾渺扭过头去,表示不吃这一套。
迟鹤亭抓了抓头发,一筹莫展,很是头大。
不过没多久,顾渺又转回来,道:“你被骗去哪儿了?怎么回来的?”
“明水港!”迟鹤亭生怕他继续不高兴,赶紧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有啥说啥,“委托里写着让我去明水港等一条船,偷三朵垂香花。哎,没想到那船上还等了个老熟人,吓了我一跳。后来我们坐下来和和气气地谈了一会儿,他把白银贝送给我,我就回来了。”
顾渺:“……”
迟鹤亭:“真的!我对天发誓!倒是你……你没遇上什么可疑的人吧?”
一想起方怀远,他就如鲠在喉。
既然上辈子顾渺能被骗走,那么这辈子也可以。偏偏这家伙又属于暗堂,自己连见都没见过,不知长什么样,无从防起。
“我遇见了白云派的人。”顾渺想了想,紧紧拧起眉,又补充道,“很吵。下次见到能不能杀了?”
尤其是那小子,运气好找着了师弟,吵吵嚷嚷地非说自己帮了大忙,又是送伤药又是送食物。若非白云派其他人顾忌自己赤蝶的身份,连拉带劝的,凭那小子折腾弄出个十八里相送也不是不可能。
对此顾美人一点也不领情,只有四个字的评价:烦、得、要、命。
“三水,你怎么老跟白云派过不去?”
“这次的委托人没查清,是飞花阁的问题。”顾美人理直气壮道,“而且白衣无面跟白云派关系好,所以我不喜欢白云派。”
“是玄宗横插一脚,白云派的委托人已经死了。”迟鹤亭哭笑不得,解释的工夫也没闲着,已经将他腿上的伤检查了一遍,“处理得真潦草……走吧,回别院好好歇歇,这两天别闹腾。”
“有人跟踪。”
“那你等我会儿。”迟鹤亭不知道他在这避风亭里呆了多久,从怀里摸出一只烙饼,“饿不饿?先凑活吃点。”
顾渺点头,舔了舔嘴唇,道:“有水吗?”
张怀远送的吃食全被他扔了,一口没碰。白云派的人若是当时再墨迹会儿,多留个半刻钟,他都要盘算好了怎么杀光了以后嫁祸给玄宗。
迟鹤亭又从马背上解下一个水囊给他。
顾渺才就着清水吃完半张烙饼,迟某人已经去而复返,带着一身淡淡的血腥气,脚步轻快,仿佛只是出去散了个步,还催促道:“吃快点,吃完我们赶紧回去。”
“杀了几个?”
“三个。”
“才三个。”顾渺慢慢撕着烙饼往嘴里送,“剩下的都跑了?”
“什么话,你以为本巫是谁。”迟鹤亭轻戳了下他鼓鼓的腮帮子,“一共就仨。”
避风亭角落里的草堆忽然动了动,两人俱是一惊。
顾渺往他身后躲了躲,继续吃,边道:“喏,漏网之鱼。”
迟鹤亭满脸不信:“我呸,什么鱼精能漏到你这儿来?”
于是在二人杀气腾腾的注视下,一只瘦瘦小小的狸花猫从草堆里爬了出来,睁着一双如嫩芽般翠绿的眼睛,细细地“喵”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