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顾渺醒来的时候,身边冰冰冷冷空空如也。他左右看看,朦胧的睡眼里慢慢爬上了一丝起床气,秀眉一拧,翻身起来找人。
院子里的小泥炉上熬着一小锅粥,色味俱全,只是多了股不常见的淡淡药味。顾渺心下了然,径直踹开了药房的门,抓获正在碾药粉的迟某人一只。
“哦,三水,早啊。”
“我醒的不算晚。”顾美人言简意赅道,“你几时起的?”
这么快就被戳穿,迟鹤亭干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早饭已经好了,你可以先去吃。”
“不好闻,不想吃。”
“你腿上的伤还没好呢,多吃点有好处。”
“又在磨什么药粉?”顾渺装作没有听到,绕到他身侧,“就算得到了白银贝,也用不着那么急吧。离半年之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让那江无昼慢慢等。”
“解药的配方已经推敲完善,至多两个月就能炼好。”迟鹤亭拈起一小段干材,笑道,“这跟无昼没关系。闻闻,是丁香。”
“你还买了香包袋?”顾渺嗅了嗅他手里的丁香,又拿起一个月牙色的锦囊看了看,“前些日子不刚做了把弩,这是改行卖香包了?”
“是你很喜欢的那个味道。”
顾渺一下愣住了。半晌,他捏捏锦囊,道:“我不要香包。”
“也不是给你的。你说不喜欢黑巫身上的药味儿,我自己戴一个,药房里放几个。以后你来别院拿六味丸,闻见这味道就会想起我。”
“……哦。”顾渺趁他不注意,把那个月牙色的锦囊偷偷塞进怀里,安静地看了许久,冷不丁道,“阿迟,你是不是有离开的打算?”
迟鹤亭垂下眸子,道:“难不成你还真打算在这别院天长地久地住下去?”
“我说的不是别院。”顾渺认真道,“我说的是你。”
迟鹤亭沉默了。
从明水港回来后,他确实有这么个想法。既然玄宗对顾渺身上的东西势在必得,那么自己的存在必然是个隐患,方鸿轩绝不可能无缘无故放自己回来。离开顾渺,是最好的选择。
但昨晚之后,却又生出了许多不必要的犹豫。
他有些烦躁,扔了药杵,抬头道:“三水。”
“嗯?”
“玄宗想要的那个秘密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我。”
顾渺眨眨眼,道:“你也不行?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迟鹤亭斩钉截铁道,“我是玄宗的黑巫。”
“但你已经逃出来了。”
“……”
“嗯,我猜猜,方鸿轩跟你说什么了?”
迟鹤亭倏地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望向他,道:“你怎么知道?”
顾渺笑了笑:“我又不傻。除了玄宗宗主,谁能让你这样坐立不安?况且知晓内情又觊觎那个秘密的,也只有方鸿轩了。你们最近见过……是在明水港?”
“既然猜到了,你昨晚还敢让我睡在你旁边?”迟鹤亭忽然觉得这家伙上辈子被拐走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刚与他见完面,你还敢……”
“又没事。”顾渺不以为然道,“话说回来,你从明水港马不停蹄赶回来,找了我整整一日,却又因为见了方鸿轩,昨晚甚至心虚得没睡好,来这里躲了一夜?你傻不傻?”
被揭穿的迟某人:“……”
虽然原因不对,但也没差。总之就是心虚得想逃。
“所以他对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迟鹤亭叹了口气,“就这样放我回来了,这才让我觉得不安。”
“哼,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小人,自以为能运筹帷幄翻云覆雨。”顾美人不客气道,“其实就是个只会在背后阴人的废物点心。”
迟鹤亭苦笑起来:“我打不过你口中的废物点心,那岂不是废物中的废物。”
“带上我不就打得过了。”顾渺理直气壮道,“谁说一定要跟他单挑?”
迟鹤亭:“?”
迟鹤亭:“三水,你真不怕我跟方鸿轩合伙把你骗去,请君入瓮?”
顾渺:“那谁也别想好过,我拼了命也要拉一个垫背。想要乾坤宝图?做他的春秋大梦!”
唔。很有赤蝶的作风。
慢着。
“你说什么?乾坤宝图??”迟鹤亭心里打了个突,忽然弥漫开一股荒谬之感,“他要的东西是乾坤宝图???可是乾坤洞窟在阙月山,不是人尽皆知吗?”
“乾坤宝图里记载的是破解洞窟的方法,而不是阙月山的位置。”顾渺压根没把他的警告往心里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抖露了给他,甚至还有一丝小小的得意,“只有我知道藏在哪。”
药碾“啪嗒”歪在了一旁。
迟鹤亭心头巨震。
难怪,难怪前世方鸿轩毫无征兆地对自己翻了脸。
原来早在十年前乾坤洞窟现世不久后,他便起了疑心。而疑心的原因,便是自己编造流言时,歪打正着用了这件只有他知道的事情——乾坤宝图。
也难怪,这一世的流言内容竟又是乾坤宝图,如出一辙,分毫不差,恐怕正是方鸿轩他自己放出来的真假掺半的谎言。
只是奇怪,此人向来疑心很重,按理说,当时即便是不好立刻将自己从玄鸟的位置上拉下来,也该在十年里不动声色地削减权力,慢慢疏远才对。
但他没有。甚至没有半点异样。
那唯有一种可能。
迟鹤亭揉碎了手里握着的一把丁香,咬了咬牙,紧得腮帮子生疼。
除非……他有很大的把握,哪怕自己生出不轨之心,或是不愿顺从,也能用某种不为人知的方法牢牢掌控在手,不留下任何痕迹。
“阿迟?”顾渺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提高声音又唤了一遍,“阿迟!?”
“……没事。”迟鹤亭缓过劲来,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两眼,“谁知道玄宗为了得到乾坤宝图会使出什么伎俩,给无昼炼制完解药之后,我便会离开这里。不然,对你我都不好。”
“走也要等到炼完解药,你对江无昼倒是很上心。”
“一诺重千金。”
顾渺有些不高兴,看了看他,没吭声,又等了等,也没等到什么别的话,起身便出了门。
第35章
顾渺一走,迟鹤亭也没了做香包的心思,潦草收尾后,将自己的记忆细细梳理一遍。除了在明水港上船之后的情节变得有些模糊以外,并无可疑之处。
方鸿轩肯定用过不止一次这种手段,但那究竟是什么?
惑人心智的毒,还是几近失传的蛊?
他从隔间里抱出一堆卷宗古籍,埋头翻阅,企图找到些相关的蛛丝马迹,却不知此时顾渺已经吃过了早饭,换了身行头,提着剑往玄宗据点去了。
这天乌宁总管正愁眉苦脸地清点着损失,边叹气边瞧着一长串的清单。
虽说钱财能补偿,但死的人可实打实都是自己的心腹。也不知宗主怎么想的,竟任由那位来头神秘的暗堂少主瞎折腾。
天璇堂几时归暗堂管了?他忿忿不平地暗自腹诽。忽听门外有人慌里慌张来报,带着惊惶哭腔,说赤蝶又又又来了。
什么!?
乌宁总管一屁股滑坐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两眼发直:这尊煞神怎么偏偏就在乌宁扎了根,逮住一只羊还往死里薅啊???
“快!还不快来人!先拦住、拦住他!带本大人去密道避一避……”
“别喊,这不来了。”顾渺随手将那带路的人推到一旁,进门先劈了那张桌案,长卷的清单滚落在地,被他一脚踩过,漂亮的蝶面在阳光下闪着冷硬光泽,一身赤色艳丽无双,纤长剑身上还滴答落着血迹,冷声问道,“你就是这里管事的?”
迟鹤亭是被湘云坊的赵管事惊动的。
这位飞花阁的乌宁联络人尽心尽责帮自己留意着所有有关赤蝶真真假假的消息,勤勤恳恳,做事也相当有分寸,不会轻易来别院打扰。这则消息却惊得他直接一匹快马赶来了城郊,把门敲得震天响,红漆都蹭掉了一层。
“赵管事?你怎么来了?”
赵管事擦了擦满头的汗,气喘吁吁,拽着迟鹤亭往外走,指着远处的某个正在冒烟的山头道:“赤蝶……赤蝶他又把玄宗据点给烧了!”
迟鹤亭:“?”
他再去马厩一看,空空荡荡,顿时眼前一黑:顾渺把乌云踏雪骑走了。
这蠢马短短数日内几度易主,居然没觉得任何不对!
“迟公子,这乌宁的玄宗据点被赤蝶闹了三次,不是事也成事儿了!除了尚在阙月山的那批人,之后恐怕会有更多人往乌宁来……”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人找回来。他在哪儿?据点里?”
“那山头冒烟都是两个时辰前的事情了。”
正当两人急得团团转时,远远传来一声快活的马嘶,乌云踏雪踏着小碎步,“嗒嗒嗒”悠哉悠哉地回来了。
顾渺好端端地坐在马背上,一张蝶面挂在腰上,轻轻哼着小调,似乎只是出去玩了一趟。他看见迟鹤亭,眼睛一亮,翻身下马,却又有些疑惑地看向赵管事,道:“你谁?”
“在下是……”
“你上哪去了?”迟鹤亭冷不丁横插进来,问道,“玄宗据点?”
顾渺“咦”了声,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这一身打扮,心知太过明显,老实承认道:“我回来走的是小路,没人跟踪。”
“你以为这样便算没事了?三水,你是觉得日子过得太舒坦,赏金也还不够高,想再加点?”
顾渺被他说得愣了愣,皱起眉,不高兴道:“阿迟,你在说什么?”
赵管事敏锐地察觉到氛围不对,立刻道:“迟公子,我先回湘云坊了,告辞。”
顾渺眉头一皱:“想走?”
“哎等等!三水!!!”迟鹤亭正在气头上,没料到顾渺突然发难,阻拦不及,“顾渺!”
一剑封喉,没留半点生机。
赵管事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抽搐两下,很快断了气。
顾渺后退半步躲开了溅起的血花,抬头对上迟鹤亭的眸子,下意识将染血的剑往身后藏了藏,抿住了唇,小声解释道:“他见到了这身赤蝶的打扮,又看到了我的脸,不能放走。”
“你还知道要遮掩身份?”迟鹤亭怒极反笑,“今天跑去烧了玄宗据点的时候怎么没想过?”
“烧了?”顾渺又是一愣,朝据点的山头望了眼,竟是一脸无辜,“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赵管事是飞花阁的人,你无缘无故把人杀了,要我怎么向无昼交代?!”
“又是江无昼。”顾渺“噌”地一声归剑入鞘,不由冷下了脸,“你与飞花阁还真是往来甚密。”
“你管他是不是!说说,你都跑去几回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据点里有何等珍奇异宝,能让赤蝶屡屡现身!江湖上有多少人会把主意打到乌宁来?你吃饱了撑的!?”迟鹤亭连珠炮似的骂完,喘口气歇歇,又担心着他腿上未愈的伤势,压了压火气,伸手道,“给我看看……”
“啪”一声轻响。
顾渺打掉了他的手。
“不劳迟大夫费心。”他冷冷地瞥了眼迟鹤亭,眼底翻涌着令人心惊的暴戾,握住剑柄的手指指节发白,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须臾,他进去换了身衣服,出来一言不发地骑上乌云踏雪,猛地一扯缰绳,调转方向往城里去了。
迟鹤亭气得噎住,憋了一肚子火,将赵管事的尸身抱进院子里安置妥善,回屋去给江无昼写信。
废了一沓信纸,又撅断了两支笔。
窗外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不多时,竟成了泼天的暴雨,倾盆似的从天上浇下来,狠命敲打着屋檐房瓦,响得人心浮气躁。
迟鹤亭不小心撅断了第三支笔,用力将断笔朝窗外掷去,咬牙切齿道:“滚!!!”
怎么会有顾渺这样胡搅蛮缠的人!
半晌,他有些丧气地坐到檐廊下,望着朦胧雨幕出神。
顾渺会去玄宗据点,多半是为自己早上说的那些话闹脾气。他不明白为何顾渺会恼,又或是打心底里并没有认同叶穹岚的话,始终认为相遇别离就如同书页轻轻翻过,时间一长,自然了无痕迹。
迟鹤亭慢慢伸出手去。
雨水打湿了掌心,冷意丝丝入扣,一直渗进了骨头缝里。
好冷。
他不由担心起顾渺身上的寒毒。这人出门匆匆忙忙的,带钱了吗?今晚在哪儿过夜?住客栈会不会睡不好?伤口有没有裂开?要不去把人找回来……
那点忧心愁绪才刚起了个头,他便愣住了。
天色愈发昏暗,浓墨似的乌云黑压压地从天边铺来,雨声骤急,紧密地敲打在心间,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最后迟鹤亭还是拿了蓑衣,骑上赶集用的小毛驴,一脚深一脚浅地追了上去。
云来客栈。
顾渺站在店门口,确认了好几遍名字,抬脚却又有些犹豫。
前些日分别时,张怀远看似无意地提起过这个地方。大堂里空无一人,看来是被白云派包了场子。
若非走得太急,没带钱,这场雨又来得突然,而云来客栈恰好在附近,他还真不想来这里与那咋咋呼呼的小子打交道。
楼梯上忽然脚步声,接着是一道异常惊喜的声音:“兄台!怎么是你?”
张怀远确实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