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江无昼是怎么交代的,阁主大人的脸色看起来很差,仿佛憋着一股闷气。
“清欢,你没事吧?”
闻声,晌清欢恹恹地一抬眼皮,先是不冷不热地跟江无昼打了个招呼,然后望向方怀远,眉梢一挑,张嘴便是夹枪带棒舌灿莲花,竟是直接将人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顿,把方怀远给骂蒙了。
他骂累了,端起茶盏喝了口水,继续痛斥跟进来的两位倒霉护法:“你们又来凑哪门子热闹?我不过出了趟远门,这沸心散都能直接端到本阁主桌上来了?一群废物点心,喂狗都嫌牙碜!要么给我查个明白,要么老老实实下去领罚。傻站着做甚?王八眼对绿豆眼,瞪什么瞪,给你看出花来了,还不快滚!”
岑熙目瞪口呆。
这骂人的功力,江无昼顶多学了个五成。
方怀远傻眼了。这无比熟悉的腔调,不是晌清欢还能是谁?
他又仔细看了几眼,心有不甘,转头道:“不知江公子可否揭下假面?”
江无昼淡淡道:“我尚未得到白衣无面这个称号时,的确与你见过几回。但那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张公子不会想以此来判断真伪吧?”
“有何不可?”
“自然不可。”
此话一出,四人齐齐扭头看向晌清欢。晌清欢冷冷道:“白衣无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你却要他为这点破事坏了规矩?本就是你空口白牙单凭一张嘴弄得飞花阁人心惶惶,还要我飞花阁的人自证清白?何等可笑!要揭面具也行,你先扇自己两巴掌,就当是提前赔罪了,记着别手软,不红不肿再翻一倍。姚掌门那边,我自会去解释。如何?”
岑熙:“……”
他竟然觉得这位脾气不好的阁主大人此时有点可爱。
方怀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气得直哆嗦,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没料到晌清欢真的无事,更没料到那张不讨喜的嘴还变本加厉了,胡乱搪塞了两句,未等洗尘宴结束,便灰头土脸地离开了陵德湖。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洗尘宴上,两位主角都不曾出现,众人只听转述便觉津津有味,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岑熙混在无人理睬的角落里吃得正开心,偶然一抬头,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似乎有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一拨在发笑,另一拨却神情微肃,闷头说着什么。
他又喝了碗甜汤,放下勺子,悄悄地溜了出去。
清兰院内。
江无昼摘了面具,随手放在桌上,倒了杯水端过来,道:“要不要再喝点水?”
晌清欢接过来喝了两口,露出几分疲惫之色,道:“你还没同我细说,怀远这样来闹过几次了?你每回都这么好声好气与他讲道理?”
“就这次。”
“那他也真够倒霉的,出门不看黄历。”晌清欢嗤笑一声,又转头数落道,“你那好欺负的性子什么时候改改?方才若我不说话,你还真想摘了给他看啊?”
江无昼哭笑不得:“当然不会。只是可能要费些周折,没你这么干脆利落。”
“客气个什么劲儿啊,就要比他更不讲道理。还有,你说他是玄宗安插的细作?有这么好打发的细作?”晌清欢话锋一转,眉头微蹙,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爬满了寒霜,“三年前的事,再给我继续查。”
“但鹤亭说白云派……”
“玄鸟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说是就是吗?当年他救你一事本就可疑,几次三番‘恰巧’路过,是黑巫能未卜先知还是怎么着?”
江无昼叹了口气,道:“清欢,你的命也是他救的。”
“陵德湖都传开了,我当年中的奇毒是玄鸟的独门秘药,沾之即死。”晌清欢翻了个身,抱着被子思忖片刻,慎重道,“若此事确凿,再加上有个擅长易容的白衣无面,换了是我,我也会怀疑飞花阁主的真假。这出闹剧,也并非毫无道理。”
江无昼抿了抿唇,脸色不大好。
“你告诉我,独门秘药是真是假?”
“……是真的。”江无昼被他这么盯着,有些慌乱,低声道,“鹤亭还没来得及炼制出解药,这毒就被人拿去用了,不是他。”
晌清欢的眼神骤然沉下来。
他静默半晌,嗤笑一声,道:“怀远只弄错了一件事。他不知道血誓的存在,误以为是你把我害了。”
“不是,鹤亭他没有……”
“你还执迷不悟?黑巫向来以诡谲莫测出名,谁知道他有没有真给你喂了什么东西。”晌清欢的眸子仿佛一汪千尺寒潭,清凌凌的,底下却是根根尖锐的冰锥,“从今日起,你不得离开陵德湖半步,往来信件也全部都要经过我手。如果闷得慌,可以来清兰院挨几顿骂清醒清醒。”
江无昼哑了好半天,喃喃道:“清欢,你这是要将我禁足?”
晌清欢揉揉眉心,冷冰冰地丢下一句:“随你怎么想。”
天气越来越冷,一转眼便到了年初。
街上几乎都没什么人,只开着寥寥几家店,卖着剩下的陈年旧货。
迟鹤亭将马车停好,回身撩开帘门,道:“三水,我们到了。”
“这是哪儿?”
“月牙湾。”
顾渺茫然地眨了眨眼,显然对这地方毫无印象,正想问上一问,只听肚子轻轻地“咕噜”一声。他抱起猫,飞快地跳下车,道:“该吃饭了吧?”
“还早。饿了的话,让厨子做碗汤圆。”迟鹤亭轻车熟路地把手伸进他怀里,撸了两把花崽软乎乎的耳朵,“明日便是元宵了,先前没赶上年三十,正月十五总不能也在外头露宿,等过了再走吧,不急。”
“嗯。”顾渺道,“你又要去飞花阁联络点?这么久了,一封信没收到,大概他忘了吧。”
迟鹤亭摇头,眉间隐含着担忧:“我怕他遇到连信都寄不出来的大麻烦。”
“人家回的是飞花阁主阁,又不是去龙潭虎穴。”顾渺不以为意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晌清欢会吃人。”
“可我给他写了好几封信,也都石沉大海。”
“什么?”顾渺警觉道,“你又给他写信?几时写的?我怎么没发现?”
迟鹤亭:“……呃,在你睡着以后。”
顾渺:“?”
作者有话说:
阿迟偷偷写信被抓到了!这不得睡几天地板
稍微理了下副cp线,预备开启追妻火葬场模式,留言怎么越来越少了QAQ
第50章
当天夜里,迟某人抱着枕头和猫,可怜兮兮地敲着门:“三水,三水你开开门啊,放我进去,外面好冷……阿嚏!”
顾渺打开门,把人拽进来,道:“我不是要了两间房么?”
迟鹤亭把花崽举到他眼前,无辜道:“猫尿床了,没地儿睡了。”
花崽:“喵呜。”
顾渺:“……”
迟某人如愿以偿地睡到了暖烘烘的被窝,还不要脸地缠了上来,悄悄摸向半开的衣襟。
黑暗里“啪”一声轻响。
他委委屈屈地缩回手,道:“还在生气?”
“有一点。”顾渺翻了个身,“为什么要瞒着我写信?”
“怕你不高兴。”
“……”顾渺思来想去没明白,自己哪里表现得那么小心眼儿了。他想了半天,闷闷道,“江无昼人还是不错的,我又不烦他。你瞒着我写信,我才不高兴。”
“太好了,那我明天再给他写一封……嗷!三水,你又咬我!”
第二天清早,迟某人拿着字迹未干的信又去了趟飞花阁联络点。
顾渺坐在大堂,正慢条斯理地吃着汤团,门外忽然涌进一帮人,手里没有兵器,却透着一股子江湖上的草莽劲。
“小二!快拿好酒来!”
“这小店能有什么好酒,随便吃些,还挑挑拣拣!”
“那乾坤洞窟真的不能用蛮力破?要我说,咱弄几桶火药,直接炸了山……”
“说得轻巧,炸了山,小小的一个乾坤锁靠你那双手给挖出来?”
“唉哟,大哥说的是,不愧是大哥!想得远!”
他不小心咬破了一个汤团,被里头的芝麻馅儿烫了舌头,干脆把整个团子都丢回了碗里,垂眸看着流出的馅料一点点乌黑了清汤,出神地不知想着什么。
须臾,他起身回了房间。
不多时,迟鹤亭拎着一盒汤包回来,喜滋滋道:“三水,你看这是什么!这里竟有一家汤包店开着,也不知北方的汤包好不好吃,待我尝完后告诉……嗯?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顾渺道,“汤团吃得急了,烫了嘴。”
“给我看看。”
顾美人往旁边一躲:“我就知道你想占便宜。”
迟鹤亭扑了个空,理直气壮道:“你还有什么便宜是我不能占的?”
“干粮买了吗?猫喂了吗?马洗了吗?就跑来我这儿占便宜。”顾渺冷酷地一抬下巴,“汤包归我了,你自己去楼下吃面。”
迟鹤亭:“???”
偷鸡不成蚀把米,迟某人含泪交出了热气腾腾的汤包,叫了碗清汤面上来。他刚夹起一筷面,顾渺又不满意了:“你还真吃面了?”
迟鹤亭:“不然?”
顾渺把汤包推了推,道:“一块儿吃,吃完出门。”
迟某人喜上眉梢,趁其不备在他脸上吧唧一口,然后又被追着打了一圈。
吃过饭,两人又去街上买了些用得着的东西。
路过某家烟花爆竹店,迟鹤亭抓起门口放着的一把五颜六色的烟花棒,举到顾渺眼前,问道:“玩过吗?买点回去?”
顾渺皱起眉:“烟花棒?阿迟,你多大了还玩这个?”
“这你就不懂了。”迟鹤亭故作高深道,“小时候那是一个人玩,现在是我俩一起玩。”
顾渺愣了愣,偏头看了他几眼,又拿起一根蓝色烟花棒,忽然间期待起来,问道:“那能滋你么?”
迟鹤亭:“……”
好。
不愧是你,顾三水。
两人带着大包小包回到客栈,把东西装进马车,忙活了大半天,赶在夜幕降临前洗了个澡换身衣服。
不知何故,月牙湾没有元宵灯会,入夜后四下寂静,连个鬼影都难找。
迟鹤亭拿出自己买的几盏简陋花灯,拉着顾渺来到客栈后院,伸手攀住树枝,晃荡两下,轻而易举地借力翻到了树上,将灯挂了上去,再轻盈一跳落回地上,满意地打量几番,伸手道:“三水,烟花棒。哎,都给我,你留着没用。”
“你真要玩这个?”顾渺嘟嘟囔囔道,“也不给我留一根,要做什么?”
“等会儿就知道了。”
雪地上很快便出现了一圈凌乱的印记。
顾渺靠在树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迟某人将烟花棒一根根倒着插/进土里,不一会儿又拿来一袋黑色的粉末,沿着烟花棒细细倒了一圈,忍不住好奇道:“阿迟,你在做什么?”
“来来,拿火石来点。”
顾渺不解其意,只是拿着火石,帮忙点燃了其中一根。
才窜出一点火星,忽然腰身一紧,自己被迟鹤亭揽入怀中,又被带着轻身掠起,几下腾挪便到了房顶上。
“阿迟?”
“嘘,往下看。”
他茫然地往烟花棒那处地方望去。
暗色火光顺着硝线一闪而过,飞快地划出一个轮廓,明黄的火花滋啦作响,烟花棒挨个亮起,一个接一个连成型。
顾渺很慢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看到所有烟花棒都奋力冒着烟火,像转瞬即逝的绚烂花朵,短暂地燃出了“同心”二字,在泥泞的雪地里盛大绽放。
“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元宵。”柔软的声音贴上耳垂,呼着热气,弄得人酥酥麻麻的,“希望明年也是,年年如此。”
一字一句,温柔情绪似棉花般蓬松开来,挤挤挨挨,快要从心头冒出尖儿来。顾美人感动得一塌糊涂,正准备侧头给他一个吻,忽然一根蓝色烟花棒被塞进了他手里。
顾渺:“……?”
“特地给你留着玩的。”迟某人丝毫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不然又得跳脚,这会儿只是紧张道,“但是不可以滋我……我怕被烫到。”
顾渺:“噗嗤。”
迟鹤亭:“你笑什么?”
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巫玄鸟,说自己怕被烟花棒烫到。
顾渺越想越乐不可支,偏过头继续笑,笑得花枝乱颤差点从屋顶上掉下去。
迟鹤亭眉头高高挑起,忽然拿烟花棒一戳他的腰肢,口中道:“看剑!”
顾渺怕自己真笑着笑着跌下去,干脆从屋顶上跳下来,顺手拔起一根燃尽的烟花棒,朝着迟鹤亭追了过去。
迟某人很给面子地怪叫一声,扭头就跑。
两人这么你来我往地闹了半天,直到精疲力尽,才回房间东倒西歪地躺到了床上。
迟鹤亭四仰八叉地占了大半边床铺,还叫唤着:“三水,我嘴角笑得好酸,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裂了,唉哟哟……”
顾渺推了他一把:“你那脸皮比城墙还厚,怎么会裂。挤到我了,过去点儿。”
“给我亲一口就分你半张床。”
“……不给。”
月上梢头,映着满地积雪。
顾渺缓缓睁开眼,盯着窗边落进来的淡色雪光许久,小心翼翼地推开身边熟睡的人,摸黑下床,找出红衣和蝶面利索地穿好,拿上剑,轻手轻脚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