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忽然传来两声呼喊:“在这里!这里有人!!”
“当心别弄死了,宗主说过要活的!”
赤蝶眼神一凝,飞快收起剑,顺手攥住迟鹤亭的领子,连拖带拽扯着他一块儿往溶洞深处狂奔去。
迟鹤亭:“???”
这地方的溶洞四通八达,进去后绕个三天三夜也不一定能出来。赤蝶拉着他跑得像阵风,不辨方向也不做记号,直到彻底甩掉身后的脚步声,才慢慢停下来。
迟鹤亭被拖着跑了一路,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倒在石柱上喘着粗气,头也不抬地骂道:“你有病?不是要我命吗?要跑自己跑,还拉上我??”
“他们想活捉你。”赤蝶转过身,认真道,“我不拉着你跑,你不就被他们救走了?”
好一个歪理。
“……”迟某人被气笑了,“少跟我东拉西扯。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才我做了个决定,暂且饶你一命。”赤蝶收敛了笑意,伸出手,“只要你能拿出一件让我感兴趣的东西作为交换,我便把你完完整整地送去平微州。等救了人之后,我再来杀你,到时各凭本事。如何?”
迟鹤亭瞠目结舌。
许久,他才隐隐约约想通了:“你会来荒山,是无昼的安排?”
“安排?”赤蝶翻了个白眼,不无讥诮道,“我在白云派地牢里遇见他的时候,他眼睛也瞎了手也断了,神志不清地冲我喊着你的名字,能做什么安排?当时我只是好奇,怎么会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穷凶极恶的黑巫身上,正巧得了闲,就过来瞧瞧。”
迟鹤亭闻言,原本有些淡漠的脸色霎时剧变:“无昼受了刑?!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碰上晌清欢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赤蝶瞅着他,若有所思道:“你还挺讲义气,真的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救他了,跟那些没良心的黑巫不太一样。”
“我也没良心,只是许诺过会救他一命。”迟鹤亭深吸一口气,很快冷静下来,“你想要什么?”
赤蝶反问道:“你有什么?”
“我……”迟鹤亭皱眉,“我有很多毒方、见血封喉的毒药,金银财宝也有不少。”
“这些我都不要,没用。”
迟鹤亭沉吟片刻,试探道:“那我的命呢?”
“那本来就是我的,就算你不给我也能抢过来。”
“……”
“没了?”赤蝶等了又等,终是失了兴趣,毫不犹豫地掐住了他的脖子,“你确实有些不同,但还没到能让我放过你的地步,白衣无面赌输了。”
无昼肯定是做了什么,这该死的赤蝶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迟鹤亭被掐得面色发红,俗话说,人之将死胆能包天,挣扎中,他忽然一抬手掀掉了那张银蝶面具,露出了藏在底下的画中人似的眉眼。
顾渺错愕,下意识地微微松劲,想要把面具夺回来。
迟某人也呆住了。
眼前的人好似人世间最艳丽的一抹色,眸若黑玉,顾盼生辉,左侧眼尾上生了枚淡红的蝴蝶胎记,仿佛凝固了流转的春光。
迟鹤亭旋即回过神来,不要命地吹了声口哨,满眼孤注一掷的决绝,将攥在手心的那包剧毒芙蓉香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有这样的美人陪葬,倒也不亏。
顾渺立刻甩开他,朝后退去,连连呛咳。须臾,粉尘散去,顾美人面沉如水,揪起倒在地上的迟鹤亭,冷声道:“无谓的挣扎。”
“你怎么……难道你不惧任何毒物??”迟鹤亭唇色发紫,手脚渐凉,见他跟没事人一样,诧异地瞧了好半天,终于苦笑起来,“我没有避毒丹,活不过半刻,你用不着再提防着了,放开我吧。”
顾渺随手将他扔到石壁旁,不太相信地挑了挑眉,眼角那枚淡红蝴蝶愈发生动漂亮。
“我不知道你跟无昼打了什么赌,但你既然有本事潜入白云派的地牢,就一定能把他救出来。”迟鹤亭背靠石壁勉强坐起,有些出神地盯着他的脸,低声道,“你杀了我之后,能不能救救他?他真的……很好,算我求你。”
“我身上还有绝杀令,没空管他人死活。”
迟鹤亭的眼神倏地黯淡下去,慢慢抽出那封信,捂在心口,闭起眼道:“那一会儿劳驾,帮我在尸体边留个名字就好,省得被人捡到了也不知是谁。”
这个倒是可以。
顾渺问道:“留什么?玄鸟方鹤亭?”
“不,不用这个。”迟鹤亭无力一笑,“姓与名,通通不是我的。我死了还会有下一个玄鸟,下一个方鹤亭。这个名字,只是玄宗宗主手里的一把刀,一条狗。”
他静默许久,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了:“就刻个‘迟’字吧,姗姗来迟的迟。”
“好。”
迟鹤亭低垂着头,不再出声,似乎已经死了。
顾渺稍作犹豫,在他身前蹲下,道:“等等,慢点死,你先说说为何要揭我面具?”
这家伙的好奇心怎么比猫儿还要旺盛???弥留之际,迟鹤亭迷迷糊糊地想着,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居然说了出来:“不然变成鬼了要怎么找你报仇?不过你很好看,我很喜欢,就……算了……”
迟鹤亭是被颠簸醒的。
他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睛,从顾渺背上探出头来,惊讶道:“我没死?”
“你醒了。”
顾渺回头,那张漂亮到令人恍惚的容颜猝不及防贴近过来,逼得迟某人呼吸一滞,稍稍直起身,不自在道:“芙蓉香的毒差不多都清干净了,你带了避毒丹?”
“那是黑巫做的东西,我从来不带。”顾渺嫌弃道,“既然醒了,就自己下来走。”
“怎么又不杀我了?”
“我乐意。”
迟鹤亭从背上下来,站稳脚跟,左看右看,尤在奇怪哪来的解药,忽然眼尖瞥到他手腕上缠了块布,还隐隐渗着血,顿时恍然。
既然这家伙百毒不侵,血能够拿来缓解毒性也不意外。
他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微微发热,还有点酸涩,忍不住笑起来,掏出那个驱蚊用的艾叶包,道:“多谢了,这个送你。”
顾渺警惕地藏起伤手的手腕,瞅瞅他,再瞅瞅香囊,犹犹豫豫地接了过来,嘀咕道:“你真的是个很奇怪的黑巫。不过,这个我就收下了。”
赤蝶果然没有食言。
虽然受了些伤,但也还是一路将自己护送到了平微州。
“就到这了。”顾渺站在山腰的歇脚亭里,望着远处的缥缈云水,把斗笠往下压了压,“剩下的路,你自己能走吧?”
“嗯。大恩不言谢,以后若是……”
“不用以后。”顾渺回头,似笑非笑道,“你难不成以为,一个小小的香囊就能打发我?”
这些日子下来,迟鹤亭已经摸透了他的性子,抱着手臂,扬了扬眉毛,道:“真是强盗啊。行,那你还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我也要一个你曾经给过江无昼的许诺。”顾渺淡淡道,“若我一朝落难,不论何时何地,你都会不畏艰险,不远万里地前来救我。”
“……好。”
作者有话说:
吐魂爆肝中,争取一口气把前世这段日更写完!
第93章
寝宫偏殿内,迟鹤亭冷汗涔涔地躺在床上,头痛欲裂,用指甲狠狠掐着眉心,将翻涌上来的记忆一一捋顺。
后来……后来自己在陵德湖外被方鸿轩抓住,再度苏醒后便失去了这段记忆,那老不死的怎么骗自己的来着?好像说是——自己在匆忙赶回陵德湖途中,山路湿滑,不慎跌进深谷,重伤昏迷,错失了救人的时机。
没过多久,又传出了赤蝶在长恨崖伏诛的消息,怎么想都跟他护送自己去陵德湖受的那些伤脱不开干系。
几年之后,机缘巧合下再度见到顾渺时,他被囚在一间隐秘院落内。
若非自己追捕一个逃跑的药人,误打误撞闯了进去,还不知道荒芜的后山上竟藏着这样的地方——像只关着金丝雀的华美囚笼。
……
迟鹤亭拎着那个半死不活的药人,呆滞地站在门前,疑心自己是不是误入了什么桃源。清晨山间露水重,越过低矮门墙,隐约可以窥见里头的错落景致,薄雾缭绕,宛若仙境。
迟鹤亭低头思索片刻,干脆利落地拧断了药人的脖子,抬手推门,径直朝着主屋走去。屋内空空荡荡,一副无人居住的模样,但在他跨过门槛的刹那,屏风后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叮当声,好似风铃轻响。
嘶哑的嗓音随之响起:“……谁?”
迟鹤亭皱了皱眉,没有答应,绕过屏风,挑开帐幔,找到了靠坐在床上被绫罗绸缎包围的红衣美人。他生得实在好看,浑身上下透出的憔悴与虚弱也没能让这惊世姿容失色分毫,反倒更叫人忍不住想将他紧紧握在掌心。
迟鹤亭目光落在了他手腕和脚腕的细银链上。
“是你。”顾渺抬起眼皮,恹恹道,“果然黑巫没一个好东西。”
“你认得我?”
顾渺愣了愣,面上浮现出一丝了然的嘲笑,偏过头去不再看他:“也对,过去都快三年了,玄鸟怎么还会记得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已死之人?”
“三年?已死之人?”迟鹤亭略一沉吟,诧异道,“难不成,你是那个赤蝶?但长恨崖一战后,你不是已当众伏诛,怎会出现在玄宗?”
“少装模作样。”顾渺以为他在装傻,勾勾嘴角,露出一个冷笑,“我在这鬼地方被关了三年,你会不知?”
“我的确不知道有这么个院子。”迟鹤亭心平气和道,“后山不归我管。”
“那你今日来这里做什么?”
“无可奉告。”
顾渺烦躁地拽了下银链,一指门口,道:“既然无事,那你最好在方怀远回来之前离开这里,莫要让他发现。”
“方怀远?宗主的侄子?那个小饭桶?”迟鹤亭不由好笑道,“他就算见着我又如何?”
“你是玄鸟,他自然不能拿你怎样,但我……”顾渺轻轻打了个哆嗦,垂下头,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一朵将要凋谢的红海棠,花瓣焉焉地打着卷儿,“够了。你是存心来羞辱我的吗?”
“有我在,他不敢对你动手。”
顾渺睫毛轻颤,颇为惊讶地抬起头,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不确定道:“难道说,你真是来救我的?”
“救与不救,暂且不论。”迟鹤亭走到他身边,从他半开的衣襟里扯出一个香囊,拽下来捏在手里,“先告诉我,这东西你哪来的?”
“……”顾渺缓缓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瞧着他,近乎麻木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道裂隙,露出几分鲜活的情绪来,“你脑子坏掉了?”
平白无故挨骂的迟某人:“???”
“这是你送给我的——”顾渺眼珠一转,随口胡诌道,“定情信物。”
迟鹤亭:“!”
他仿佛被五雷轰顶,莫名心慌,口不择言地怒斥道:“放屁!”说罢逃也似的转身,打算不再理会这只胡言乱语的金丝雀了。
好不容易见到了曙光,顾美人哪里肯放他走,当即扑上去,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飞快道:“你说你很喜欢我的模样,送了这个给我,还发誓说若我有危险,不管天涯海角都会赶到我身边!”
“胡说八道!”迟鹤亭怒极,耳朵尖都快红得冒血了,“给我放手!”
顾渺被他狠狠甩开,跌坐在地,银链凌乱地搭在身上,狼狈中又透着一股子委屈,微微泛红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
迟鹤亭都走到门口了,停住脚步,艰难地思考了许久,还是又折返了回去。他掂着那个香囊,在顾渺眼前晃了晃,道:“你说是我送你的,证据呢?”
顾渺指指自己。
迟鹤亭:“?”
顾渺:“你喜欢我这张脸吗?”
迟鹤亭:“……喜欢。”
顾美人笑了笑,冲他伸出手,道:“那就带我走吧。”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上,遍布着细密的伤痕,还有更多的伤沿着小臂一路向上,统统隐没在衣物之内。
不知为何,迟鹤亭奇异地、近乎直觉地断定,这家伙说得不假。
当然,除了那个定情信物。
他尚在迟疑,顾渺却急了,双手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襟,用力之猛,弄得自己差点一头扑进他怀里:“你带我走,就当、就当……”
迟鹤亭回过神来,饶有兴趣道:“就当什么?”
被关了将近三年,连武功都半废不废了,自己真的什么也拿不出来,黑巫又一向唯利是图,这人几次三番犹豫不决,显然是在等自己许下好处。顾渺眼一闭,心一横,极轻极轻道:“就当……卖身给你。”屈辱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滚落下来。既是贪图美色,那么这样……总够了吧。
迟某人震撼得无以复加。
不是,怎么活生生闹成了一出逼良为娼???
他苦恼地抓抓头发,叹了口气,抽出弯刀“咣咣咣”斩断了那四根锁链,把人抱起来,无奈道:“我这里不收卖身契,真的,不骗你。”
迟鹤亭特意挑了条小路,带着刚捡到的红衣美人,避人耳目地悄悄回了玄鸟斋。
除了偶尔被抓来当苦力的低阶黑巫,这地方平日里没什么人敢随意踏足,藏起个赤蝶绰绰有余。
迟鹤亭小心地把人放在软塌上,有些拘谨地搓搓手,道:“我以前经常在这过夜,就命人搬了张床榻备着,这几日正好给你用。这一间是存放古籍手札的地方,炼毒时的烟雾什么都飘不进来,你只管放心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