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我更喜欢住在这里。”
哄走了方鸿轩,迟鹤亭一瞬松懈下来,摇摇晃晃地扑倒在塌上,瘫软如泥,一动不动。他压根不想理会什么摧魂水煞,满心满眼都是顾渺。
他的阿渺还不知在哪里受苦,得先把人找回来才是正道。
可眼下线索空空,脑袋也空空,宛如白纸一张,谈何寻人。不知这一世的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竟逼得方鸿轩直接抹去了整整五年的记忆,还重建了一座府邸。
迟鹤亭望着某处角落的雕花,思绪又飘远了。只要稍一晃神,他就会忍不住想起烈火焚烧的村庄外,耳畔那充满恶意的呢喃低语:“跑?你想让他跑去哪?鹤亭,你要知道,有了牵绊的蝴蝶,是再飞不起来的。”
最终蝴蝶折翼,深陷泥淖,而自己则一无所知地踏上了死途。
门外忽然传来“叩叩”两声,有人道:“大人,宗主命属下送来的东西到了,还请过目。”
前世已矣,多思无益。
迟鹤亭翻身坐起,道:“来了。”
先从这被方鸿轩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奇毒查起吧。
偌大的后山之上,除了孤零零一座炼魂殿,便是大片大片圈养药傀儡的地方。
迟鹤亭花了三天工夫就将摧魂水煞的毒方研究透了,又去见识了一番药傀儡,终于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玩意就是在乾坤洞窟里要了自己命的东西。
他盯着这毒方发了一下午的呆,百思不得其解。
这辈子自己上哪搞来的毒方???
见了鬼了真是。
迟鹤亭不能离开后山,自然也无法获得更多消息。他安分守己炼了一个月摧魂水煞,然后向方鸿轩提出一个十分正当的要求。
“宗主,前山送来的药人都不经用,也不知是哪些个蠢材挑出来的劣等品,一个劲地往我这儿送,生生拖慢了摧魂水煞的炼制进度。”迟某人装作不经意地、轻描淡写地提起道,“我想亲自前去挑选,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上月刚到一批药人,还不曾开市,你自己先去瞧瞧吧。”方鸿轩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忽然道,“怀远这孩子,前阵子又去平微州了,也不知那赤蝶到底好在何处,把他的魂都给勾走了。”
迟鹤亭登时心神剧震,膝盖一软,幸亏眼疾手快扶住了桌椅,险些叫人看出破绽来。
他故作迷茫地抓抓头发,不解道:“赤蝶这个名号我有所耳闻,但怀远又是何人?”
方鸿轩深深看了他一眼,用茶盖拂去叶子,却不喝,摆弄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怀远是本座的侄子。”
“原来是宗主亲侄,想必也是一表人才。不能一见,实在可惜。”
“只是个顽劣的孩子罢了。”方鸿轩垂着眸子,缓缓道,“他将赤蝶收作禁/脔,日日纵情享乐,沉溺于床/笫之事,本座怎么劝都不听,实难管教。”
一瞬间迟鹤亭差点把牙咬碎,双眸红得几近滴血。
“鹤亭,你怎么在抖?哪里不适么?”
“我……恐是之前的伤势未能痊愈,近来天凉,有些畏寒。”
“先下去歇息吧。”
迟鹤亭一回炼魂殿,便关起门窗,发疯般的砸了数样瓷具器皿。他分不清方鸿轩说得是真是假,也不敢去细想,一想,心口便痛得宛如刀割。
在满地狼藉中呆坐许久,他慢慢爬起来,一点点收拾干净,堆到屋后处理废弃药渣的地方埋了。
不能让方鸿轩瞧出半点端倪,否则顾渺会受更多折磨。
翌日,他神色如常地去见方鸿轩,再次提出了亲自挑选药人的请求。
方鸿轩这回什么也没说,轻轻一颔首,算是允了。
迟鹤亭跟着引路人,心不在焉地沿着石子小道走着。
他其实平日不喜欢去那些所谓的“集市”。
黑山的第三层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集市,和最外围的寻常集市不同,这里面存放的是各个据点每月上贡过来的药人。
药人通常被关在一只只狭小的铁笼内,手脚皆戴着枷锁,蓬头垢面,脏乱恶臭。验货的时候,引路人都得捏着鼻子掰开药人的嘴灌药。
若是看上了,不能白拿,可以直接用银两买下,也可用九塔药库内的毒物抵钱,买卖起来跟买只鸡差不多简单,总之就是个不拿人命当回事的地方。
引路人边走边谄媚道:“大人,甲字号集市放着上月刚送来的药人,尚未开市,您是头一个进去挑选的。这里面有个一等药人,要价……呃,不过大人贵为玄鸟,价钱么,兰淮据点的总管自然不会太过为难,只是公道归公道,这药人实在不一般,还是比普通的一等要贵……”
迟鹤亭裹在黑袍里,冷冷道:“聒噪。”
那引路人立马噤声了。他是想吃点抽成,但也不想惹怒玄鸟,最后吃到满嘴毒物,一命呜呼。
迟鹤亭呵斥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一等药人?
这可不常见。能被评为一等的药人,买卖起来通常会带点赌的成分在里头。因为评定特等药人的毒物只有黑山才有,所以买卖双方都不清楚这到底是个隐藏的特等药人,还是个普普通通的一等品。
买下后大多都会当场验明灌药,不小心弄死的话,买家也只能自认倒霉。
迟鹤亭漫不经心地从一排排笼子的缝隙里走过,边盘算着要怎样才能从据点总管嘴里挖出些外界的消息来,慢吞吞地跟着引路人来到了挂着一等牌子的铁笼跟前。
“大人,到了……”
他正想着事,眼皮也不抬,直接抛出一个小瓷瓶给引路人,敷衍道:“账记在炼魂殿上,灌药。”
引路人点头哈腰地接过瓷瓶,准备去开铁笼。
忽然间,那铁栅栏里伸出了一只手,脏兮兮的,带着数处擦伤,却难掩骨相秀美,不由分说滑过鞋面,抓住了玄色长袍的下摆。
迟鹤亭瞳孔骤缩。
这只脏兮兮的手渐渐与另一只手重叠起来,皆是紧紧绷着,凸着淡青色的血管,不顾一切地想要拽住自己。
在他震惊的注视下,笼内的药人缓缓抬起头,露出双灿若星子的眼眸,弯弯一笑,无声地张口道:“我来救你了,阿迟。”
第96章
引路人压根没想到还有如此胆大包天的药人,竟敢去招惹性子冷酷又乖戾的玄鸟,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连累到自己,赶紧用力踹了一脚铁笼,骂道:“下贱东西!玄鸟大人的衣袍也是你能碰的?!”
铁笼“咣当”翻倒,顾渺被笼内的锁链束缚着,转个身都困难,只能跟着直挺挺地摔了下去,一头撞在栅栏上,被粗糙的铁丝划伤了额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引路人骂骂咧咧还要再踢两脚,却忽地被人从后擒住手腕,干脆利落地往下一拉,只听“咔啦”一声清脆骨响,整条胳膊都软绵绵地塌了下来。
“啊啊啊啊——!”引路人毫无防备地惨叫出声,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地回头道,“大、大人?”
迟鹤亭慢条斯理地整了整黑袍,不像是拧断了条胳膊,反倒像折了根野草一样随意平常,淡淡道:“他已经记在了炼魂殿账上。本巫的东西,你也敢随意打骂?”
引路人见他发怒,立刻低下头,磕磕巴巴道:“是、是!大人说得是!小的……小的只是一时心急……”
“这里还有多少一等药人?”
“上月送来的就、就这么一个。”引路人痛得冷汗直冒,连声闷哼都不敢发出,战战兢兢道,“那大人,大人还验吗?”
“本巫留他有用,不验了,直接送去炼魂殿。”迟鹤亭顿了顿,觉得只买这么一个太奇怪,又随便指了一排笼子,“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全要了,一块儿送去。”
当天夜里,炼魂殿的地牢就被塞满了。
那引路人自以为得罪了玄鸟,吓了个半死,不仅买一赠一白送了七八个药人,还死活不肯对他人吐露集市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于是夜半时分,迟某人举着油灯去找人,和二十五六个笼子在那大眼瞪小眼。
他有点后悔没把那蠢货直接杀了。
迟鹤亭不得不一个笼子一个笼子摸过去,摸到挂着一等牌子的铁笼时,笼内黑乎乎的影子“砰”一下撞了过来,兴奋得眼睛都发亮了,还努力伸出手去够他。
“阿迟,阿迟你还记得我……”
迟鹤亭眼神暗了暗。
他不确定这辈子的自己跟顾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若两人还是睡一张床的关系那还好,万一不是,闹出了误会,再把人骗回来可就麻烦了。
“我不记得你。”迟鹤亭直起身,冷冷道,“只是现在要用一等药人,你老实点,跟我出来。”
顾渺一下安静了,委屈地瘪瘪嘴,满脸“你始乱终弃”的不忿。
迟鹤亭:“……”
他弯腰打开铁笼,将顾渺身上的铁链卸了个七七八八,最后只剩了一条连着镣铐的锁链,攥在手里,轻轻拽了两下,示意顾渺出来。
顾渺从善如流地钻出笼子,揉揉发麻的手脚,一抬头瞧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绑上,眨了眨眼睛,可怜巴巴道:“阿迟,你别绑我了,我不乱来。”
迟某人有点木。
看来两人这辈子的关系也不是很单纯。
他叹了口气,用那截锁链在顾渺身上胡乱缠了几圈,随便装装样子,道:“这边走。”
炼魂殿内。
迟鹤亭才把门关好,一回身,就跟凑过来的顾渺撞了个眼对眼。
迟鹤亭:“!!!”
迟鹤亭故作镇定道:“你做什么?”
“阿迟,你认得我。”顾美人紧紧盯着他的眸子,笃定道,“替我卸锁链的时候,手劲分明比你拣药材还要轻,还装傻?”
迟鹤亭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砰”地贴在门板上,被逼得无路可逃,才不得不伸出食指点在他鼻尖,道:“别靠过来,脏死了。”
顾渺低头看了眼自己脏兮兮的模样,沉默须臾,乖乖站远了点。
迟鹤亭依然拧着眉头,还拧成了川字。
顾美人更委屈了,嗅嗅自己的衣服,小声道:“难道……还很臭吗?”
迟鹤亭:“还好。”
虽然味道确实不太好闻,但比起这张丑得惊天动地的脸,还是勉强可以忍受的。
到底是谁给他画的这个脸???
迟某人抖抖眉毛,实在忍无可忍看不下去,大步跨到铜盆边上,随手捡起软巾,准备给他擦去易容,顺便再把额头的那道伤清理了。
“不行,不能用水。”顾渺想起江无昼的叮嘱,赶紧道,“有酒吗?”
“酒?”迟鹤亭怔住,“非要用酒吗?”
“你这里没有?”
“有是有,只是……碰到伤口会很痛。”迟鹤亭望向他额头上那道一指长的豁口,再一次后悔没把那引路人给杀了,“罢了,你坐下,我尽量小心些。”
顾渺左右看看,搬来一条凳子坐好,又把油灯灯芯拔得亮了些,方便他给自己擦脸。
迟鹤亭从后厨找来一坛酒,拿水兑了小半碗,小心翼翼地往顾渺脸上擦去,触感软软的,感觉自己好像在擦一只脏兮兮的小花猫。
擦完易容,又用清水洗了一遍,再给伤口抹上药膏,顾渺有些坐不住了,踢踢他,道:“阿迟,我困了。”
“我方才去厨房的时候,让人烧了热水送去侧室,洗完再睡。”
“我好困,不想洗澡……”
“不洗澡,你想睡地上?”迟鹤亭拽着这只不听话的小脏猫,摁在浴桶里来回洗了两遍才停手,洗得顾美人差点睡死在暖呼呼的热气里。
把人从浴桶里抱起来的时候,迟某人不动声色地别开了眼。
虽然眼下自己这躯壳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他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小岁数的阿渺,而且看起来乖得很,毫无防备地就让自己脱光了帮忙洗澡。
莫名的……有种罪恶感。
他找了套干净里衣给顾渺,边穿边低声道:“阿渺,你多大了?”
“阿渺?”顾渺一下子清醒了,迷茫地瞧着他,“你以前明明喜欢喊我三水。”
“……”迟鹤亭别过头去,“我说了我不记得你了。”
“二十又二。”顾渺也不气恼,张望两眼,“刚被你摘下来的银蝶坠子呢?”
“挂架子上了。那东西对你很重要?”
“嗯。是你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迟鹤亭手指一颤,把一个活结给抽死了。他缓缓抬头看向顾渺,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顾渺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亲,有几分期待地等着回应。
迟鹤亭耳朵腾地热起来,努力克制住自己想把人按在床上亲回去的冲动,默默地把银蝶坠子取来给他挂上,然后将人塞进了被窝里,准备替他擦干头发。
顾美人却不老实了,扭着腰想转过来。
“别动,不擦干会受凉的。”
“阿迟,你在地牢里说要用一等药人。”顾渺转不过来,只能斜着眼瞧他,有意将嗓音压得低哑诱人,食指轻轻挑开衣襟,暧昧道,“想怎么个用法?”
迟某人彻底麻了。
顾渺在色/诱自己这件事上能无师自通是吗???
他板着脸,用力绞着湿漉漉的长发,眼观鼻鼻观心,道:“如今我的记忆出了些差错,可以说是记得你,也可以说是不记得。但我保证不会伤你,也不会拿你试药,之后会找个机会把你送出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