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我,皆蝼蚁。”
“他不要的垃圾,你们当宝贝,还争个你死我活,可笑至极。”
贺北瞧着眼前荒乱的景象,想是时候该结束一切。
“棺钥。不是都想要么......来拿。”
贺北高举棺钥,朝着徐棠夏天时所植的那片桃林而去。
夏天的时候,他怒斩尽徐棠的桃花,落得一地粉骨狼藉。
冬天,是没有桃花开的。满枯枝的雪,凄然月光下,反倒似白梨,清新又诡异。
谢倦注视着贺北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恍惚,却又转瞬明白,贺北想要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修的时间有点久,错过更新时间了......等晚上再更一章。
第100章 玉石俱焚
对于贺北来讲, 这个凛冬的闹剧是该结束了。他不想让凤语山的新雪沾染上任何一位弟子的鲜血。
他时常会佩服上一世的谢倦,将河图洛书拼凑完整之后,并未选择占为己有,而是选择玉石俱焚。该有多大的勇气, 才会选择玉石俱焚这个不得善终的办法, 舍己去拯救世人。他虽有神官之位, 却不是真的神官,他有血有肉,是个无人供奉的凡躯, 但他真的做到了济怀天下、悲悯世人。
他是神祗在人间的化身。
贺北想过:世人迷茫,真的值得拯救么。他现在都想不明白。
他与谢倦的观念诸多不同,但有一个想法,是前世今生都未曾变过的——就是去爱谢倦。当登顶的欲望幻灭,谢倦是他存活在这世间唯一的意义。
贺北想, 玉石俱焚不是个好结局, 他的世界里只有你死我活, 天地分明。但对于特殊情况,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贺北回眸看一眼谢倦,他的目光由深情转为留恋, 似山川初融,最后化作缱绻温柔的春水。
与贺北对望时的谢倦,心口好像缺了一角, 漏着冷风。他眼睁睁看着贺北一步步挪到崖边。面对劲敌时, 从来不会有太多慌乱的情绪, 但此时内心充斥着不安。
贺北站在崖边, 迎着寒风猎猎, 眼眸一弯, 嘴角凝起抹笑意,整个人所散发的气势能够容纳山河平川,无垠星海。他倾倒着夜色,是崖边独一无二的风景。
他把棺钥往苍穹之上狠狠一抛,瞬间,无数的黑影如同恶鬼扑食一般,飞涌而来。
黑袍不再掩藏自己的气息,一瞬间,死寂的气息将整座鹤望峰所包裹起来。
在谢倦肩侧,闪过一道似拖尾的光影。紧接着,“砰”地一声,白色焰火在眼前炸裂。
谢倦的耳膜被突然而至的炸裂声所刺痛、视线被散发性的强光所遮蔽。
一瞬间,整座鹤望峰黑夜如同白昼,世间明晃晃一片。焰火炸裂的回音飘荡在山谷之间。 消失的一刻,取而代之的是茫茫呛鼻的浓烟。
无论是剑庄的弟子,还是入侵的黑衣者,都陷入霎那的失神,火药的味道充斥在每一个人的鼻尖。
谢倦思绪乱飘的一刻,执剑的胳膊不知被谁的宽刀深深划过,但是他似乎感觉不到伤痛。他挥动起沉血剑,在空中拼命砍杀着这些白烟,却怎么也散不开。
他想要找到贺北的身影,因为当白色焰火在眼前炸起的瞬间,他捕捉到黑蝶箭朝贺北直直而去。
谢倦杀敌从未有如此狂虐的时刻。双眼通红,含着之前从不会属于他锋泽。
阻挡他奔向贺北的黑影,被他一个个斩下。雪白的剑刃攀蜒着赤红的鲜血,荡起散发着腥气的血雾尘埃。
他的脚下踏过一具具温热尸骨,明明只有十几米的距离,他却觉得过去半生那么久。
直到那抹红衣就在眼前。
血雾之中,谢倦狂颤的左手被一只熟悉、又温暖的手掌紧紧包裹住。耳畔响起一句似是被糖蜜浸泡过温柔言语:“新年快乐。”
静莲在恍然间,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太子岭。这炸裂声她再熟悉不过,时常出席在她午夜难挨的噩梦之中。这白色焰火是战场上,金沙对付黎国军队最常用的一种炸药,既有杀伤力,又可障眼。
她挥起的剑气如狂风般起落,烟粉色的桃花似浪潮般汹涌而来,将盘旋在鹤望峰的烟雾在瞬间吞噬干净。
那群枯败的桃树倘若在一夜之间回春,各个翘首以盼、鲜活如生地绽放在枝头。
多么奇异炫目的景象,剑庄的弟子个个都被静莲的风姿所震惊。
烟雾散去的一刻,谢倦才看清,身旁的贺北胸口伫立着两只黑蝶。乌黑的血顺着蝶翅低落在他的手背上,将他的身躯烫得一震。
他颤抖着双手,去触碰那两只黑蝶,触感冰凉。
贺北面色不改,正神色温柔的看着他。
贺北另外一只手上竟然还握着棺钥。他高高举起棺钥,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它捏碎。
看上去贺北并没有使多大的力气,他搓搓手指,落下片片似是飞蛾翅上震落的荧光粉尘。
贺北松开谢倦的手,后退一步,他的脚下是空的,身体后仰,眼里的光尘熄灭,变成深谙的颜色,双眸似猛然陷落的深渊,溢出暗热滚烫的岩浆,将谢倦的心灼伤。
谢倦眼睁睁看着贺北的身躯向后坠落,跌下山崖,最后视线里只剩下对岸挂满风雪的群山。
谢倦都未能再多看一眼,他伸手去抓贺北,却什么都没抓住。只摸到一缕空凉的风。
一滴温热的东西从谢倦的眼角滑落,他的脑海此时是空白的。
他记得师父说过,被黑蝶箭射中者,死无回天之力。
那句新年快乐,落在谢倦耳中,化成一把尖刀,直直刺穿他的心脏。
静莲释放的桃花幻影往崖边狂烈翻涌着,追溯着贺北坠落的身影而去。
她万万想不到,贺北会选择将棺钥毁掉。她知道贺北这样做最大的原因是保护谢倦。如果棺钥被毁,谢倦的身份就失去了价值。
但是以命相博,这样的作法太绝。
祁年揉揉双眼,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贺北的形象曾在他心中发生过两次翻天覆地的变化。第一次是在春雷山时,贺北以身相换,将人质换出。第二次,便是在今夜,贺北将棺钥粉碎。这样的作法他明白,叫做玉石俱焚。
棺钥是打开玉棺最重要的东西之一,贺北将其毁灭,便是将世人的欲望所毁灭。
祁年望着满地的尸骨,有剑庄弟子的,有魔教的......他的眼眶湿润,泪水染湿颊面。他带有哭腔的大喊一声:“师兄!”
在他的世界里,河图洛书的碎片似乎没那么诱人了。它的存在,制造了一场又一场的血案,这场天神洒落的恩赐,似乎并未给世间带来光明。
而贺北坠崖的一刻,他瞥见尘世间一颗耀眼的星。
祁年的这声师兄,将颤栗在崖边、雕塑一般冻结住的谢倦唤醒。
“拂衣——”静莲惊呼一声,谢倦已经纵深跃下山崖。
似清风,无声又无息。
—
临江水很凉,冰的彻骨。
贺北在江岸边不知昏睡了多久才渐渐醒来。被江水浸泡过的肌肤看上去通红,像是被火熏过一般。
但他的体感却是冰冷到麻木,不知痛意。
他双手撑地,身体后仰着,胸口源源不断往出冒着鲜血。在急速坠落的过程中,他单手将黑蝶箭从胸口用力拔出,隔着软甲拉扯开一片皮肉。
他在叶遇哪里重金定制过一件软甲。普通的软甲抵挡黑蝶箭一定没有作用,但他定制的这一件,里面参杂着与黑袍手套相同材质的昆仑雪丝。能对黑蝶箭产生一些阻力,当然单单凭借这个是不能够保证他的安全。
黑袍放的那枚烟雾弹,虽成功阻碍他的视线。但他早就料到黑袍会借机下死手来对付他,提前释放出一波强悍的真气,阻止减缓着黑蝶箭冲向他的速度与力量。
当黑蝶箭穿过软甲没入他的胸膛时,离他的心脏仅差几寸,只要稍有偏迟,他都活不下去。
贺北将手边、沾染着鲜血的黑蝶箭举起,借着月色端详,眼里透出几分阴狠的寒光。对于他来说,殊娇的出现是天赐良机。
他明明有十足的把握,在黑蝶箭射中他时躲避开,但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要借箭。
贺北撕扯开胸口的布料,冒血的胸膛伴随着粗重的呼吸用力起伏着。
黑蝶箭刺穿的部位上,伤痕似酣畅绽放的重瓣花,四周清晰遍布着被毒血侵染的心脉,似黑色藤曼般蜿蜒凸起在胸口蓬勃的肌肉上。
他从袖中掏出一瓶止血药,强忍着逐渐恢复的痛意将药瓶掏空,把全部的药粉撒在胸口上都无济于事,血还在流着。
他没有足够的药物来清理伤口,便选择另外一种方式。他默默闭上双目,运作白子的力量,修复起体内被损伤的元气。
他运作白子之力时,逐渐将遍布全身的寒气与毒素逼出体外。
当身体缓慢恢复温度以后,他的痛感愈发敏感、清晰起来。湿漉漉的乌发紧贴在颊边,有些还与身上粘腻的伤口糅杂在一起。面色惨白的不像话,像是抛光后的冷白瓷器。眉头紧紧皱着、闭目隔绝世外的模样,像是已陷入一场醒不来的梦魇。
黑蝶箭能够杀死墨都的凤凰,他挨的这一下,千算万算,算的再绝妙,也不得不去鬼门关走一趟。而这样濒死的状态他太熟悉不过,他没来由的自信,自信自己睡一觉就能恢复正常。
就这样死了他太不甘心了,因为保护谢倦一世的使命还没完整履行。
时间流逝,昼夜陷入新一次的轮回交替,天方透出鱼白。
贺北的情况并没有太多好转,再次趟倒在岸边陷入沉沉的昏迷。昏迷之中,他时不时会喊出谢倦的小字。
梦境的画面是由他与谢倦的过往片段零散拼落而成的。有的甜的似蜜,有的如饮砒霜。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
第101章 顺风车
贺北抬起沉重的眼皮, 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江岸边,犹如一条搁浅的鱼。到底睡了多久他不知道,只是上一次醒来的时候还是白日,此时则是漫漫长夜。
他低头借着月色看一眼胸上的伤口, 还在往外渗着鲜血, 但不如之前那般严重, 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结起厚厚、未干、还带些粘稠的血痂。
他用手慢慢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刚坐起来,头部便传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 让他眼前一黑,身子重重朝后栽倒下去,后脑勺磕在尖锐的石头上,刺痛无比。
他手往头后面一摸,发现流了不少血。只是这份疼痛对于他来说, 就像挠痒痒一般。
他环顾起四周陌生的环境, 想, 自己应该是摔落到鹤望峰的江中,又随着江水逐流到此处的。
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人发现过他的存在, 他也没有看到过任何人迹,处境荒凉。
他没有足够的药物来痊愈外伤,外伤正在感染、发炎、溃烂。也没有食物让他来果腹, 补充体力。若不是白子, 他早就死透了。最惨的是, 他现在连站起来都很困难。
贺北从自己破烂的衣裳里胡乱掏了掏, 惊喜地摸出一瓶药来。这是宋流萤之前用功勋为他换来的那瓶药, 治愈内外伤有奇效。
他将药吞服以后, 很快就感受到了作用。身上的痛意被镇压住,他尚且能站起来走路。但是腿脚有伤,走起来一瘸一拐,速度极慢。因为经脉阻滞,也无法使用轻功。
但他意志力惊人,凭借着短暂的药物作用,跨走过一整片荒野,最后终于——来到一处驿站前。只是前脚刚刚踏进驿站,后脚整个人便失去知觉,昏睡过去。
待他再次睁眼,是在一辆正在行驶的马车上。
入目的人是一位老者,两鬓斑白,脸上挂满布满岁月的痕迹,年纪大约与他爹相仿,一身锦绣千鸟纹的奢丽黄袍。以及他身后装潢精美、挂满摆件的车壁,彰显着他的身份不菲。
他见贺北醒了,抬了抬眼帘,神情慵懒,声音尖细:“小郎君醒了?”
贺北抬眉一问:“恩......你是?”
老者并未直接回答贺北,而是道: “老夫在析林镇的驿站捡到的你,当时,你身受重伤昏厥而去。驿站的人以为你死了,要把你抬到山岗去埋掉。老夫察觉到你尚能有救,便将你带上马车,喂了你几颗丹药......还真活过来了。算你命大。”
贺北挪动一下身躯,衣料牵扯着伤口,很疼。他皱皱眉头:“多谢老伯。”
老者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怎会受这般重的伤......你的伤口老夫查看过,可不像是普通的伤口。你年纪轻轻就惹了这么厉害的仇家?”
贺北眼眸一暗,重重地叹了口气:“恩......我父亲之前闯荡江湖,结了些恩怨。他死后,就由我来承担了。”
老者拂拂花白细长的眉:“原是负债子偿,老夫见多了。看你的眼睛......有一半的芜疆血统?”
贺北点头:“恩......”
老者神色未变,只是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贺北捂住正在绞痛的心口,道:“没什么打算。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老者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被伤痛折磨着的贺北眼眶猩红,眼白上布满血丝,瞳仁覆盖着一层盈润水光。
他可以佯装羸弱的模样此时看上去可怜极了,老者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贺北张张干涸的唇,道:“我姓谢......叫谢寒衣。”
“谢寒衣......”他喃喃道。“看你的样子,若老夫不管你,你大概也活不成。老夫正去往北府,不如你随老夫走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