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折腰拾起地上的玉佩,递给容虞舟时,玉佩上头尚且还有余温:“你的玉佩。”
“多谢陛下。”
容虞舟从锦毯里伸出一只手,但陛下身后的容冠书突然咳嗽了一声,容虞舟抿抿唇,这才想起放下身上披着的锦毯。
老老实实地接过玉佩,容虞舟再次小声道谢:“多谢陛下。”
“嗯。”萧御回从上往下扫视着少年的颅顶,眸中藏匿着异样的情绪。
今天再见容虞舟,少年似乎比之前毛躁了许多,衣衫最底下的扣子没扣上,束发也凌乱,总之还是不如之前衣着精致。
他今天还去娇莺楼寻他了,可他现如今朝政颇多,短时是不能在用易扶玉的身份通容虞舟见面了。
但这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缘故,其实主要还是萧御回过不了自己的那道坎,他自诩容虞舟的兄长却屡次过界。
他不能,也不该如此。
他就应当如今日这般,用帝王的身份再见容虞舟。
萧御回重新整理好了心弦,视线下垂间就瞧见了少年春衣的扣子松开了,本不想在外人面前多管,可他还是走前丢下一句:“扣子没扣好。”
等送陛下出府,扣好扣子的容虞舟才狗狗祟祟地靠着容冠书问:“我们要无了吗?”
容冠书皱眉:“什么无了?”
“陛下是不是要亲自处理我们了,就像年前处理广安郡王一样。”
容冠书摸摸下颌:“唉。”
“爹你别叹气了啊。”这样的叹气让容虞舟更怕了。
容冠书又摸摸他的脑袋,并没有说丞相府接下来的处境,小东西要是知道陛下接下来要抄家了,是不是得吓得一晚上都睡不着。
所以他只提道:“为父想送你去军营。”
“入军营?”
“不好么?入伍多挣几个军功,日后你阿姐说不定还能指望些你。”
容虞舟不说话了。
看来府上日后的日子的确会很难过,难过到需要他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纨绔去军中拼个前程。
容虞舟踢着脚下的月色,终于把这些日子最大的疑惑问了出来:“我们会被砍头么?”
容冠书一梗:“不会。”
容虞舟重重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我们全家都要被砍头了,我就说爹你能有多猖獗才会犯下那样砍头的大罪。”
容冠书气笑了。
他无能?
他是无能,无能到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把这臭小子养大,还甚至在小东西三岁的时候送入虎穴东宫。
若不是他从中遮掩着,他们全族还真当要被屠尽。
狠狠拍了拍少年的背,容冠书怒斥道:“还不滚回去睡觉去。以后也不要把榻子支在门外头,都像什么话。”
容虞舟当晚依旧辗转反侧。
父亲说不用杀头,那就是抄家了,可惜他家的钱财还没到了他手上就要充公,容虞舟裹着被子把自己卷成了蚕蛹。
鹿角玉佩在他枕边闪着月色的余韵,这些日子他都不敢不懂去想易扶玉,许是今日知道脑袋还安全,绷紧了的心弦就随之松了起来。
把玉佩挂在鼻尖,容虞舟向下侧目看着玉佩的重影,企图从中看出易扶玉的身影来。
可惜什么都没有。
易扶玉已经赎身了,那他会去哪儿,他既然有亲眷为何又会沦落入娇莺楼,不过小几个月的功夫,易扶玉就在他心里占据了很大的一块地方。
次日清晨,百官休沐,容虞舟照例去烦他的老父亲。
可他半道上就听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依稀可分辨出兵甲的声响,还有孙管家领着府上众人对峙的声音。
容虞舟心一紧,怕什么来什么,来的就是抄家的士卒。
容盈不知何时来了,容虞舟看他阿姐过来,将其带到自己身后护着。
带头人还是王穆青。
这位节度使大人看到容盈,明显就偏移了视线。
丞相夫妇也出来了,二人面色还算如常,见这些兵马往来冰冷肃穆,也并未有何阻止。
王穆青松了口气。
陛下让他带着人马前来抄家,他怎忍心。
如今的他在容盈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但声线还是一样的严苛:“整个丞相府已先期录人口,各个门也锢住,还请丞相大人及家眷都配合些,本官……也不想伤着你们。”
整个抄家的过程异常顺利,除了容虞舟攥着腰间的玉佩不肯松手上缴,其余都快得出奇。
不过一个时辰,丞相一家就从温暖适宜的丞相府挪到了冰冷寒寂的牢狱中。
现下他们都已经换了牢服,不知道多少人穿过的衣服,容虞舟不敢凑近了呼吸,害怕会闻出什么死人味,狭小的四方天牢,这天并不冷,可他却瑟瑟发抖。
太刺激了,他的人生短短十七载,却比无数话本子的主人公的都波折,遗憾也那样的多。
他没有娶妻生子,没有游遍怀宁,他还有那么多快乐的事不曾做过,现在就陷在牢里了,接下来如何也还未知。
他爹虽然说不至于满门抄斩,但容虞舟还有忍不住往最坏的方面去想。
万一有意外呢?
万一他爹就把握不住深浅真的被抄家了呢?
今日那么多官兵一拥而入,冰冷的刀剑离他只有半步的距离,在那瞬间他脑子一下子就放空了起来,什么偷偷埋在府邸后门大树底下的一箱金银,什么收藏了十多年的话本子和金蛐蛐儿,他都抛之脑后,余下的只有腰间的鹿角玉。
什么都可以缴上去,独独这玉不行。
他们已经在牢里待了一日,从初晨到黄昏,牢房一方窗口框住了里头的所有人,外头是广阔的夜幕,而里头只要摇曳而动的三两盏烛火。
昏暗之中容虞舟紧紧攥着鹿角玉佩,手心冒汗。
小小的窗户盛不了多少的月色,当下的昏暗让他格外不舒服,打小就怕黑,此时瑟瑟缩缩地抱紧自己,连他的爹娘阿姊还以为小东西是被今日的大动静惊扰了心神。
忽而有脚步声响起,是王穆青过来了。
王穆青在陛下的御书房同那些朝臣吵了一整日,那些官员平时都和丞相交好,不想这个时候都跳出来指责丞相,力求严惩容氏一族。
现在才有时间过来看看。
此刻他格外的紧张,他久久地停滞在其间一所牢房前,他有千言万语想对容盈说,想让她安心,想说他一定会救她出来,可他和容盈对上视线后,脸却火辣辣的疼。
容盈看在眼中,温然地朝着他摇摇头。
王穆青紧握着拳头,最终还是侧首停在容虞舟面前:“容虞舟。”
容虞舟木木地抱着膝盖,闻言抬头。
“他有东西给你。”
他?
容虞舟眸光一闪,立马从草席上起来了,却没有先问是什么东西。
“他怎么样了?”
“最近被你的事烦扰,夜不能寐。”
听说易扶玉忧烦而不能寐,少年心口一疼。
“他知道我家的事了?”
“知道了。”
容虞舟问了,也后悔了。
现在估计整个灏京都在穿着丞相府被抄家的消息。
所以如今接过王穆青递来的锦囊,他心里有点苦。
这是他之前送给易扶玉的锦囊,现在又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等他拆开锦囊,璀璨明珠顺之滚入掌心,熟悉且柔和的清光瞬间照亮了这四四方方的牢狱,也驱散了容虞舟入夜昏暗里的所有不适。
少年捧着明珠,就像把月亮捧在掌上,可眼泪却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如果说他之前还因为和易扶玉春风一度而扭捏纠结的话,那他现在是真的明白了自己的心思。
他喜欢易扶玉。
很喜欢很喜欢,所以他才会看到这个夜明珠就忍不住想哭。
*
作者有话要说:
滴,小纨绔牢狱体验卡即将到期,下一章就出来~
第19章 出牢狱 为你遮阳
容虞舟捧着夜明珠出神。
易扶玉把夜明珠还给了他, 意思已经很清楚,就是想和他隔断所有的联系。
这样也好,他都朝不保夕, 怎么对易扶玉负责,易扶玉离开娇莺楼也一定能寻个好营生,日后娶个心仪的女子生一群的胖娃娃,最好把他这个坏种忘掉,忘得一干二净才最好。
须臾光景间,无数的设想浮在容虞舟的脑海里,他努力在心里为易扶玉编织着最好的未来,还不知他的脸色格外的苍白。
明明知道易扶玉和他没有牵连才是最好的结果,可他还是好难过……
“你的意中人把明珠还给你了?”容盈蹙眉。
容虞舟本来还能忍住, 听到阿姐这么问,眼泪哗啦一下全都涌了出来。
他的意中人……
“意中人”三个字多好听啊, 但凡他早点清楚自己对易扶玉的心思,是不是就可以早些避开易扶玉,不去祸害易扶玉了。
此刻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没有出口否认:“我本来就配不上他,他长得好看性格又好, 是我癞-蛤-蟆吃了天鹅肉。”
容虞舟哭得无声无息。
但就是这样的屏息哭泣才让人更加心疼, 容盈和景婉言即便想要安慰, 此刻也被竖栏所阻隔, 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容冠书突然摸摸他的脑袋。
就像小时候容虞舟每次害怕的时候都会做的那样,这双温热干燥的手落在容虞舟的后脑,轻轻地拍了拍:“既然真心喜欢, 日后就不要再放手了。”
“还有以后么?”
“……”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 容虞舟才想起来问:“所以爹你到底犯什么事?”
“犯下了会被抄家流放的罪过。”
“所以是什么罪?”
“陛下搜到了我和崇淄的文书。”
容虞舟脑子里还都是贿赂, 贪污,结党营私什么的,却没想到他爹直接来个了大惊雷。
“和崇淄的文书?!”
他爹和崇淄有书信往来,不就是通敌?
瞧出容虞舟的畏怯,容冠书拍去袖口的灰土,同时帮容虞舟把头上沾上的稻草捻去:“会没事的。”
就这夜明珠的柔光,容冠书看着容虞舟的脸已经回了血色:“刚刚见你还面色苍白,现在就好多了。”
容虞舟重新抱膝坐下,夜明珠就静置在脚边,他将自己缩在这浅淡的光前,用指尖来回滚着地上的夜明珠,不做多语。
他本来怕黑,现在有了这夜明珠就好多了。
-
枯等时,日子过得慢。
仔细算算日子,他们已经在牢里关了十日了,这十天除了容冠书被带出去过几次审讯,其余三人都在牢里,也亏得王穆青有意照顾着,他们在牢里的日子过得还没有那般窘迫。
每次容冠书被带走,容虞舟就紧张得不行,等他爹回来,立刻上前检查有没有受伤。
“爹没事,就是简单地去问个话而已。”
容虞舟的薄唇抿得紧紧的:“那我们……会被怎么处置了啊?”
“这就要看陛下的意思了。”
此刻的朝堂之上,众声喧嚣。
“容冠书罪大恶极,应当处死!”
“丞相忠心事主,先帝就曾亲赐其穿紫衣,佩金鱼,如此仁义温良的良臣,怎可轻易赐死。”
“如今都已经查出容冠书和敌国通敌的罪状,还说什么他是清白的?容冠书分明枉为人臣,堪当祸国奸雄。”
“可那不过是十多年前的文书,上面说得都还是寻药材的事。”
旁听的王穆青狠狠地捏着拳头心里也这样附和着,容冠书的通敌信函是他查出来的,的确是铁证,但丞相夫人生二子时身子亏空不是秘密,先帝都赏赐了汤泉供起养身,容冠书去邻国传个信寻药材也不为过。
只是容冠书的身份太微妙了。
一国的丞相,怎么都不该和别国有这样的往来。
三五官员正在彼此相互攻讦,丞相一脉为丞相说话脱罪,而和容冠书不和的那一脉则义正辞严,希望严惩容氏。
闹哄哄地乱做一团,其间往日还算平和的官员咄咄逼人:“臣等请愿,赐死容冠书全族!”
“陛下,不可啊,先祖开国至陛下即位,一直不曾有这么重的刑罚,何故要诛杀全族。”
请求赐死容冠书的那一脉闻言,扑棱棱地以头抢地,气势逼人:“容冠书是通敌的罪臣,其子也甚为不堪,上梁不正下梁歪,全族都是坏坯子。”
自从上朝时就一言不发的君王终于有了反应,一袭衮龙衣,绛纱袍,君王不动声色地将底下的喧闹收纳眼中。
视线从其中几个人身上扫过,萧御回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呵,坏坯子。
“朕何时说过崇淄为怀宁的敌国。”
一语落地,消弭了所有的喧嚣。
天下不过三分,东渠,崇淄和他们怀宁国。
自陛下带兵破了东渠国,剩下唯一可称作敌对国的便也只剩下崇淄。
陛下就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
他们已经收复了东渠,对剩下的崇淄出兵指日可待。
那些跪下的朝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陛下这话的意思是不会对崇淄动手了,既然如此,容冠书和崇淄的文书往来就称不上通敌了。
可他们不满容冠书许久,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将容冠书扳倒,扶持自己的人上位,怎么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跪下的朝臣连声磕头叩首:“即便如此,容冠书也不该和别国由此往来,这么多年也不知容冠书将多少朝中的机密泄露出去,不管如何这人都不能在朝中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