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际,霍一顾不得脸面尊卑,急忙道:“扶渊!”
孟扶渊闻言猛地回头,却还是面色踌躇。
孟扶渊最在意脸面,霍一决定赌一把,于是咬咬牙道:“我知道……扶渊还在同我置气,那晚确实是我不懂怜香惜玉,弄疼——”
“住嘴!”孟扶渊听到最后二字,即刻打断对方下文,脸色变得难看。
静默须臾,孟扶渊才下定决心似的转头对晁子轩说道:“子轩,可否暂时放他一马?就当是……卖我一个面子。”
霍一暗中送一口气,自己赌对了,然而大劫过后却又有些惴惴不安,自己这样不顾孟扶渊脸面谈风月之事,他又要暗自气好久,好不容易亲近一些,这下又将人推回原点了。
晁子轩面对孟扶渊说话时,柔声慢语,宛如拂面春风,变脸之快怕是梨园弟子见之都要拍手称赞,他轻笑问道,“扶渊,他是你什么人,你要为他求情?”
其实方才燕元白一语,能听出弦外之音的人都能明白两人之间的纠葛,晁子轩这样问,是想让他亲口承认两人的关系?
须臾间眼前走马观花般浮现出许多往事,槐林地牢山洞等等,燕元白已经不止一次在自己危急关头助自己化险为夷,另外方才但是求情也求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此刻再变卦反而欲盖弥彰,正巧对应上燕元白口中的“置气”,孟扶渊只好暂时安一个身份给他,“他是无为山庄的人。”
话有歧义,孟扶渊特意这样说,给自己留几分余地。
“原来如此。”晁子轩轻轻笑道,“既然扶渊都开口向我求情,我岂有拒绝的道理?”
晁子轩挥挥手,“放了他罢。”
霍一周身的陵皓阁弟子皆往后退三步,飞檐走壁,很快就没了踪影。
霍一立于原地不动,不由暗自思忖。
方才庄主叫的是“子轩”,庄主何时和陵皓阁阁主这样亲近了?
见霍一不像是准备离去的样子,晁子轩出声提醒,只是因孟扶渊的求情,强硬的语气稍微缓和些,措辞还是难听,“你还不走干甚?我与扶渊畅所欲言,可没你的事。”
闻言,霍一猛然回神,转身离去,将手中的袖箭攥得更紧了。
第59章
沧浪转亭临溪,中间是黑瓦庑殿顶的双层楼阁,两旁一左一右分别为八角攒尖凉亭,凉亭与楼阁中间是五折的曲廊连接,两人踏上十一阶白玉石台阶,径直推门而入。
楼阁坐北朝南,窗棂在地面留下虚影,偌大的月洞式落地罩将室内一分为二,一半摆置四层檀木亮格柜,其中堆放竹简书册信笺等等,另一半放置一张四脚案几,一张方檀木桌,木桌上有茶水可供解渴,淡淡的熏香从螭龙铜炉溢出,盘旋不散。
晁子轩独步至亮格柜前,从其中抽出几本书,“我师尊生前留下亲手所书大概就是这些。我猜扶渊也想一探究竟,我既然愿意对庄主坦诚布公,自然不会藏着掖着。”
孟扶渊心中大喜,心道正合我意,面上不动声色,浅淡地笑,“多谢阁主。”
“我手里这几本,因为涉及到陵皓阁的功法,不能给庄主阅览,还请庄主体谅。”晁子轩将手中几本书轻轻颠一颠,“哦对,差点忘了,我师尊留有一本日录册,只是内容过于稀奇晦涩,庄主足智多谋,聪慧机敏,倒是可以替我琢磨琢磨。”
“自然不会介意,阁主有心了。”孟扶渊闻言立即问道,“哪一本是子轩口中的日录册?”
晁子轩略微思索,而后从第二层亮格中抽出一本,交给孟扶渊。
孟扶渊双手接过,纸张因为年岁已久已经泛黄卷边,孟扶渊捧书坐于案几旁,正准备翻看,又听晁子轩问道,“庄主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为何要问这个?孟扶渊稍显疑惑地抬头,正好对上晁子轩的双目。
晁子轩眼角微弯,似笑非笑,“我告诉庄主这么多,庄主连个小小的生辰八字也不愿意让我知道吗?”
孟扶渊只好告知他,见对方没有继续问的意思,孟扶渊便低头,指尖微动,翻开一页,两个龙飞凤舞的墨字映入眼帘——沈濯。
晁子轩一手脱出下巴,活生生一副少年模样,他顺着孟扶渊的目光看去,见到那二字,目光倏尔深沉许多,“这本日录册,我能看懂二分之一,你再往后翻,大概一半往后的位置,出现了许多古怪的符号,我从未见过,或许是某个古老的族人独创的加密文字。庄主博览群书,说不定庄主知道。”
孟扶渊莫名心神不安,随意翻至靠后的一页,只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符号,字迹潦草宛如黑色攀爬的蛆虫,似乎毫无章法可言,但是孟扶渊一眼就认出来——
这是天人族的密语!
天人族为了记录占卜得出的预言,会用特殊的符号,这样预言就算意外落入旁人手中,也不容易被侦破。
孟扶渊略微扫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
“昨得手书,百感交集。然我恨思和兄愚昧,拱手而降,既知徐州一战,九死一生,为何执意使之同行?阿姊终身碌碌,英年早逝,唯留其为念想,思和兄何苦仅因寥寥数语,白白葬送他余生?望思和兄三思后行,天命未必谨守之,束戈卷甲,俯首缴械,实属愚钝懦夫所为!”
思和?天命?!
孟扶渊大骇。
好在此刻他低头不语,脸上意外泄露的震惊之色并未被对面的晁子轩捕捉到。
这寥寥数语,信息量过大,孟扶渊一时间竟然无法消化,强稳住心神,孟扶渊两撇秀眉紧蹙,将几行字再看一遍,有些许思绪——
一百五十年前,无为山庄助陵皓阁一同前往徐州,共同绞杀魔教中人,两大门派关系甚是亲密,文中“思和”指代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是我父亲。
这是陵皓阁前任阁主沈濯写给无为山庄上任庄主孟思和的话。
孟扶渊一眼掠过,又匆匆打开下一页,写的不算隐晦——
“愚钝庸碌!唯唯诺诺!听天由命!是你执意亲手葬送她留存在世间唯一骨肉!你个懦夫!庸人!”
葬送唯一的骨肉?!
结合上下文,“懦夫”应该是指孟思和,“她”指代上文“阿姊”,和沈濯有血缘关系,前文提及阿姊英年早逝,现在又说阿姊留下的骨肉被沈濯执意害死,从“寥寥数语”和“天命未必谨守之”来看,阿姊骨肉的死似乎还与“天命”有关。
孟扶渊再翻回前页。
“使之同行?”“留其为念想?”中的“之”和“其”指代的都是阿姊的孩子吗?
如果是的话,那就不难理解了。
倘若第一段还只是沈濯苦心劝诫之语,尚且留有余地,从第二段来看,孟思和已经让沈濯姊妹的孩子陷入死局。
所以徐州一战,孟思和间接害死了沈濯姊妹唯一的骨肉?!
孟扶渊心惊胆战,借低首加垂眸两个动作来掩饰眼底翻滚的情绪,只是视线久久停留在这一页,手不曾往后翻阅。
晁子轩见孟扶渊看得入神,不由问道:“庄主是看得懂吗?”
闻言,孟扶渊如梦初醒般回过神,他并不想让晁子轩知道这一层曲折,便摇头讪讪地笑了,装作无知模样,“子轩都看不懂的文字,我如何能懂?只不过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看看是否有哪个符号出现次数较多,或许能解开?”
“原来如此。”晁子轩点头,从腰间解下一枚令牌给孟扶渊,“那庄主今日便好好研究,只不过有一点,包括这本日录册在内的所有书籍,庄主想看可以随时来看,但是不能带人进来,也不能将里面的书带走。”
孟扶渊:“好,多谢子轩了。”
见晁子轩背影消失,孟扶渊才不自禁地松一口气,将日录册又往后翻了一页。
直到夜幕深沉,孟扶渊才从沧浪亭中出来。
将日录册基本一字不落看完,只这两篇与孟思和有关,剩下再往前往后,皆是沈濯记录的日常起居,功法心得,线装书纸张有几页缺失,正好紧跟与孟思和相关的那两页后面,似乎是被沈濯撕毁,或许是里面的内容过于重要,不便留存世间。
但是今日收获颇多,已然出人意料。
孟扶渊边走便想,沈濯还有个姊妹?可是江湖之中从未听说过他有姊妹?
出了如意门,扶桥而过,孟扶渊顺着朱红长廊,一路走到尽头,目现客房之时,却看到燕元白静静依柱而立。似乎是在等人。
孟扶渊可没忘记燕元白算计自己的事情,扭头就走。
霍一见状急忙去追,“我知道庄主生气,庄主莫恼,我也是一时嘴快。”
一时嘴快?
燕元白可是个人精,孟扶渊暗中腹诽,不由加快脚步,只可惜孟庄主的武功与霍一相差悬殊,几步路的功夫,只见霍一已经堵在自己面前了。
霍一面色诚恳,“我以后必定收口如瓶,不再向旁人提与……那事有关的只言片语。”
“错了,我可不是因为这事心中窝火。”孟扶渊面无表情地“好心”提点,“不是你说,我还在因为那晚的事情同你置气吗?燕大侠真是聪明至极,一猜就中呢。”
霍一这下明白了,这是旧帐新帐一起算。
稍显无奈局促,霍一一时语塞,曲线救国般将手里的糕点递给孟扶渊,那是他特意去糕点铺买的,“庄主半日未进食,想必饿了,我替庄主买了芝麻栗子饼,还是热的。”
孟扶渊视线下移,落在芝麻栗子饼上。
浓郁醇香从油纸中缓缓飘出,萦绕鼻尖,孟扶渊本想拒绝,架不住自己实在是饿,只好冷哼一声,勉强接下,心中想的是,他运气真好,正好挑了我爱吃的。
霍一松了一口气,总算将东西送出去了,沉默片刻又问:“庄主和晁子轩,之前有过交集?”
这时孟扶渊已经十指飞动解开细麻绳,从杏黄油纸中拿出一块饼,四指捏住,慢嚼细咽,“没有。”
霍一疑惑道;“那晁子轩为何和庄主如此亲近?”
大概是吃人手短拿人嘴软,孟扶渊抬起眼皮,改不掉冷嘲热讽的习惯,只是语气稍加柔和,“怎么?见不得别人和我亲近?”
霍一被噎到半晌无言,好久之后才轻声道:“晁子轩过于厚待袒护亲近庄主,世上少有无缘无故的好,我怕晁子轩对庄主别有所图。”
孟扶渊闻言眸色变沉,显然是听进去了,“我知道。”
就着长廊的木椅坐下,晚风徐徐袭来,孟扶渊又拿出一块芝麻栗子饼,朝霍一伸手,“你也尝尝。”
霍一摇手,“不了,庄主。”
孟扶渊又道:“拿着吧,我吃不完这么多,坏了不还是得扔掉?”
霍一这才讪讪接过。
寒风拂面,夜色渐浓,孟扶渊静坐,霍一站在自己身旁,无声的静谧带来无端的死寂,红日沉到山底,一日悄悄飞逝,原来孟扶渊瞧不起那些吟诗作对的文人墨客总是悲秋,伤一地落红,叹白驹过隙,时日匆匆,此刻却莫名有些感同身受,减淡的压抑如薄雾般不肯散去,还要争夺赖以生存的气息。
一百五十年能有多长?弹指一挥间,他已经走过。
年岁磨去战争的凌厉,死生是永恒的悲喜。
孟扶渊不由再次想起沈濯那句话。
——“天命未必谨守之,束戈卷甲,俯首缴械,实属愚钝懦夫所为!”
“燕元白。”静默之中,孟扶渊突然出声问道,“你说,如果天命要你亡,你会不会听天由命?还是放手一搏?”
燕元白仰头,一轮弯月虚影渐渐浮现于薄雾后,若隐若现。
“嗯?”孟扶渊等许久都未等到对方的回答,不由再次追问。
“后者。”霍一极目远眺,星光被月色掩盖,仿佛一场无谓的结局注定的争锋,“我会放手一搏。”
语罢,霍一低声问道:“那庄主呢?庄主会如何?”
孟扶渊手里捧着芝麻栗子饼,晃油纸上余温尚存,他轻轻地笑,“要看,我因何而死,为何而亡吧。天道未必亡我,然而世道亡我,有的命数是死局,注定无法逃脱。”
“庄主!”霍一不由拔高音量。
孟扶渊见状惊奇地仰面看霍一,“你怎么了?”
霍一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好在孟扶渊并没有深究下去,只听他继续道——
“沈濯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完全可以偏安一隅地独活,然而站得高,肩上的担子就重了,徐州之战,以他的名望和地位,必然不能袖手旁观,即便知道此行,九死一生。我父亲孟思和也是,即便知道是死局,也要欣然所往。这就是我所说的,‘世道亡我’。”
“如果有一天,魔教重现江湖,我身为无为山庄庄主,肩上有守护江湖的重任,那我也必然要闯一闯这死局,陵皓阁主晁子轩也是,我们都躲不掉,逃不开,但是也不妨碍我们放手一搏,破釜沉舟,试上一试,置之死地而后生。”孟扶渊淡淡地笑,语气轻松,“你说,这是不是很像一场轮回?”
又是一场漫长的万籁俱寂,久到北方星辰隐去,南方星辰又重现,天际的银河转了半圈,才终于响起人声——
“那我会一直陪在庄主身边。”霍一说的虔诚。
“吃完了。”孟扶渊未置可否,起身,将手里的油纸团成一团,“早点歇息吧,燕大侠。”
第60章
往后几日里,孟扶渊日出入沧浪转亭,日落而归。孟扶渊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有用的线索,必然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和较多的时间。好在孟扶渊能做到一目十行,他粗略估计,最多十天能通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