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子轩双瞳忽而染上一层血色,他闭眼,复又睁开,猩红颜色已经消失不见。
晁子轩失神地松开手,傻笑,却笑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孟扶渊笑骂:“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一副姑娘家粘人的做派,我只是外出几日,你非得摆出这副生离死别的样子?我不在的几日里,留给你那本《桃然诀》有没有好好练?徐州魔教肆虐,好生猖狂,日后我若是奔赴战场,你可是要替我掌管陵皓阁的。”
晁子轩闻言突然怔住了,所以正如招魂术所说,魂魄不全,复生者会失去部分记忆?所以师尊此刻并不知打他已经在那场大战上殒命?
晁子轩转念一想,其实失去一些记忆,也正中他下怀。
“好,谨遵师尊教诲。”晁子轩喜笑颜开,攥住孟扶渊一截衣袂,“师尊,我带你去濯缨水阁,将你教我的剑法好好演示给你看。”
孟扶渊回以微笑,随即跟随晁子轩一同前往濯缨水阁,因为不是第一次来,孟扶渊已经不觉陌生,甚至生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师尊不在的日子里,我一直都有好好保管师尊的物件!”晁子轩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邀功。
晁子轩从楼阁里取出一根玉箫和一把古琴。
“师尊,我们好久都未合奏一曲了。”晁子轩神采飞扬地说道,“就弹……师尊最爱的那首曲子吧。”
沈濯最爱的曲子是哪首?孟扶渊就算知道,也未必会弹。孟扶渊知道自己暴露地越多,就越容易被晁子轩看穿,于是曲线救国,“你先同我演示一下你近日习得的剑法吧。”
晁子轩闻言却是一脸笑意渐渐消散了,瞳孔隐约有朱色蔓延,“师尊,你果然还是不愿。你不愿的时候,就喜欢顾左右而言其他,让我去做旁的事情。”
还是不愿?
孟扶渊后背起一层薄汗,从这短短四字,大约猜出两人曾经因为“合奏之事”闹过不愉快,可以沈濯的脾性,绝对不是任由他人摆布的人,于是孟扶渊破釜沉舟般地赌上一赌,他沉下一张脸开口道:“你知道我不想同你提及这件事。”
晁子轩忽而脸色阴沉,“师尊,难道你真的仍旧心系那个孟思和吗?!”
心系孟思和?!
不太像,至少从沈濯用天人族密语书写的那两段文字看来,确实不太像,可是若说沈濯和孟思和关系不好,那沈濯又为何会天人族的文字?
孟扶渊大骇,心潮起伏,面上却沉重严肃,隐约有怒气,“你休要再胡言乱语!”
晁子轩拔高音量,像是在质问,“那师尊为何答应与他一同去徐州?师尊明知道那是一场死局,为何沈濯一开口,你就去了?!”
“我身为陵皓阁阁主,这是我的责任。”孟扶渊不假思索地答道,他直觉沈濯应当也如此想。
晁子轩垂下眼帘,黑密的眼睫剧烈地颤动,“那是因为……谁?”
“从来就不因为谁。”孟扶渊答道。
晁子轩兀自低头道:“那师尊为何不肯……看看我?”
孟扶渊隐约听出晁子轩的话外之意,又怕是自己多想,只好一时无言,以不变应万变,周遭静得压抑,可怕,阴冷的气息浮动于房檐之下,天倏尔暗了,乌云变得浓稠,仿佛下一瞬就会狂风席卷,疾风骤雨。
晁子轩猛一抬头,“师尊这么聪明,是不是早就明白了?连合奏都不愿,是不想于我琴瑟和鸣吗?”
晁子轩直截了当挑明此事,让孟扶渊觉得意外,也让孟扶渊明白,今日自己怕是套不出其他有关除魔大战的事情,还要被迫了解他们师徒二人的纠葛。
要想办法撤了。
孟扶渊忽而摇摇欲坠,似要晕倒,然而下一瞬,被一只大手卡住脖子,窒息感从脖颈处蔓延至双唇,孟扶渊被迫睁开眼睛,不自禁地仰头,以攫取更多空气。
对面的人嗓音低哑又具有压迫感,“师尊每次想逃避事实,就只会装晕这一招,师尊是觉得我会蠢得无药可救,才会一次又一次上当?”
孟扶渊只好再换一计,于是他装作从迷离变得清醒的模样,似是魂魄归体,神思转为清明,孟扶渊虚弱地,疑惑不解地问道:“阁主,阁主您怎么了?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晁子轩此刻双瞳全部染上赤色,仍执拗道:“师尊连我这个徒弟都不认了吗?”
心头一跳,孟扶渊眼珠微动,对上晁子轩的双眸——
不对,晁子轩此刻状态不对,像极……神智全无,走火入魔。
第62章
晁子轩往前一步,逼得孟扶渊连连后退,最后退无可退,双腿抵在两根朱红柱子间的长木凳上,晁子轩顺势将孟扶渊推倒在长椅上,欺身压上来,开始忘我,轻佻,缱绻地蹂躏孟扶渊身上绸缎衣料,晁子轩低声说,像是噩梦中的呓语,“我爱师尊,爱到发狂。”
晁子轩功力远在孟扶渊之上,更何况孟扶渊这几日还受到招魂阵影响,挣脱不得,孟扶渊早就做好最坏的打算,因此也有对策,他一边虚与委蛇,假意迎合,一边趁着对方动作的间隙,腾出一只手,抽开活结,系在腰间的白玉环佩瞬间掉落于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那是他和燕元白事先约定的暗号。
但是孟扶渊并不会把所有转机都寄托于燕元白,他又将双手垂至背后,右手将插在左手牛皮护腕上的银针用指尖轻轻拔出,银针上淬了迷药,孟扶渊趁晁子轩一个不留意,一把刺入后颈,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晁子轩显然已经神魂颠倒,昏昏然不如往日机敏,脖颈上的刺痛并没有阻止他的意图,反而让他的动作更加地疯狂,失控,放肆,冒犯。
至于药效何时发作,完全取决于对方功力深厚与否,晁子轩身为陵皓阁阁主,显然武功高深莫测,孟扶渊一时不知道究竟要过多久迷药才能扩散至全身经络,对方才能被迷晕。
孟扶渊本以为自己伪装成晁子轩的师尊,晁子轩会毕恭毕敬,怎么说也不会和晁子轩落得争锋相对的局面,可现下的发展显然超出了孟扶渊的预期。
自己还是轻敌了。
事后诸葛亮终归无济于事,更会浪费现在任何一个有可能逃脱的机会,孟扶渊只好先拖延时间,他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痛心疾首的模样,“我一心教导栽培你,助你成才,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晁子轩闻言动作一顿,一双红瞳中血色正浓,他低头喃喃道,似乎在回忆什么,“师尊待我甚好。”
“没有人能比得过师尊对我的好。”
“我若为璞玉,那师尊就是雕琢人。在魔教江湖人人喊打,处于风口浪尖的形势下,师尊还愿意让我修炼魔教功法,因材施教,师尊高瞻远瞩,胸有远谋,我之所以能有今日之成就,多亏师尊。”晁子轩蓦然笑容灿烂以至于瘆人,“所以我才想好好疼爱师尊啊。”
孟扶渊一个怔愣的功夫,对方的手掌宛若灵活滑腻的白蛇,已经划到腰封处,粗暴地扯松,长衫交衽散开,领口一片春光乍泄。
孟扶渊拼命挣扎,以继续拉扯拖延片刻。
算算时间,一刻钟将至,迷药怎么也该起作用了。
孟扶渊一直躲避晁子轩的亲吻,他抗拒的动作反而激怒了晁子轩,激发他隐藏的胜负欲,晁子轩身体压的更紧了,一手卡在孟扶渊颔下,用极大的手劲禁锢住对方挣扎的动作,孟扶渊虽然依然反抗,但是心底也认命,至少这个吻是逃不过了。
被亲几下又不会少几块肉,孟扶渊这样宽慰自己道。
眼见猎物即将得手,晁子轩得意地扬了扬嘴角,一个附身,眼见两人唇瓣即将贴在一起时——
忽然一个黑色身影从半空中飞过,一脚狠狠踹向晁子轩的腰际,霍一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功力,不留余地。
晁子轩被踹落至一旁,头颅重重砸在砖块上,动了几下,然后彻底晕了过去,大约是孟扶渊的迷药起作用了。
将孟扶渊搂紧在怀,霍一沉声道:“庄主,我们快逃!”
霍一已经成为擅闯禁地的“惯犯”,可能是来的次数多了,再加上这次闹出的动静也不小,很快就招来陵皓阁的巡逻弟子,但是两人早就预料过这种突发情况,并留有后手准备。霍一已经预先打探好可以用来逃离陵皓阁的路线,当然不会从牌楼大门出去,谁知道晁子轩有没有下令封锁大门呢?
陵皓阁内的河渠是一个突破口。
被发现擅自入禁地的霍一不但没有逃出禁地,反而反其道而行之,沿河前行。
身后黄衣弟子穷追不舍,暗器飞来,接连不穷。
亡命关头,霍一耳听八方,不敢藏拙,将自己看家本领全都拿出来,抽出腰间硬剑挡住身后的飞镖,剑法又稳又准,很是轻松。
孟扶渊却注意到,这次燕元白用的是硬剑。孟扶渊心中暗道,他的硬剑似乎用的比软剑还要熟练。
步履如飞,霍一搂住孟扶渊赶到最外围的朱红围墙,墙高十七八尺,借飞檐跃过,霍一一人勉强可以一试,可是现在他还要再带上一个孟扶渊,围墙旁还有守门的弟子可能会从中作梗,失败的概率极大。
所以霍一从一开始,想的就是从河底潜游,神不知鬼不觉地出阁,这是最保险的法子。
自从上次因为跳入河中,霍一面具脱落,险些被孟扶渊抓到破绽之后,他特意拖人替自己研制一瓶防水的易容药膏,用来填补皮肤和面具的缝隙,从此霍一也不怕入水。
再者孟扶渊水性好。
深吸一口气,两人一齐潜入河渠底部,霍一带着孟扶渊并尽全力往前游。
河渠之上没有打石柱建墙,而是顺势空出一个洞门,周围两位弟子守门,专心致志。
河底视物变得困难许多,但是霍一依然屏息凝神打量周围,往前游了好一会儿,隐约感知自己已经游出陵皓阁,但是依然不敢冒然出水,见孟扶渊表示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会儿,两人心照不宣,决定再往前游一段路。
仲秋天寒,河水冰凉刺骨,让人直打寒战,浮萍密密麻麻在水面飘零,摇摆不定,还有其他不知名的水生植物泛滥生长。
孟扶渊纵然水性好,但是畏冷,强撑住往前游了一小段,突然发现自己左脚被根系缠住,急于挣脱,孟扶渊左脚向前抽,却不想牵一发而动全身,水面上的绿植因此突然陷下一大片。
霍一当即察觉孟扶渊的窘况,抽剑斩断绿植根系。
但是已经晚了,陡然被拽入河底的植株已然引起陵皓阁弟子的注意,陵皓阁弟子提剑赶来。
原本松弛的局势再度紧绷,无法说话,霍一立即对着孟扶渊做了一个手势,右手食指中指并拢,竖直戳在左手掌心正中心,示意孟扶渊待在水里不要动。
孟扶渊见之心头一窒。
下一瞬,水花四溅,轰然巨响,身旁的霍一破水而出,于河面留下层层波澜,孟扶渊极目远眺,隐约可见对方拔出硬剑,与两名弟子纠缠打斗,身影交错,难舍难分。但孟扶渊知道,霍一取胜只是时间问题,关键是自己一定要撑住,强行忍耐住周身不散的阴寒。
这时孟扶渊不由开始埋汰自己的身体,自百年前那场大病,自己就留下了畏冷的毛病,请许多神医调理,他们皆束手无策,药浴针灸多次,却是效果甚微。
第63章
霍一右手执长剑,手腕翻转,挽出剑花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充盈耳畔,霍一偶尔接转身的机会,回头向隐匿孟扶渊那一段河水处望去,只是瞥一眼就匆忙移开视线,目光也不敢多做停留,怕给孟扶渊招来无妄之灾。
两位弟子齐心协力,配合紧密,背部相抵,长剑在手。
霍一担心孟扶渊支撑不住,他向来畏冷,走水路是权衡利弊之下最佳选择,霍一本来计算的游河的时间已经是孟扶渊能够支撑的极限,此时事态突变,多一刻于孟扶渊来说都是煎熬,可能贸然出水打斗,孟扶渊还受招魂阵的影响,以二对二,结果并不明朗。
必须要速战速决,不能再……藏拙了。
霍一右手攥紧剑柄,假意露出破绽,使得两位弟子趁机解散背对背的配合,改为将霍一一左一右夹击,霍一早有预料,一个后空翻落在两人身后,同时左手拔出剑鞘,右手握紧剑柄,双手同时敲向两人后颈,动作干脆利落,一步到位——
陵皓阁弟子同时晕倒在地,重重砸在河岸上。
这一招屡试不爽。
霍一急忙跳入河中,搂住孟扶渊的腰,将他带出河面,却发现孟扶渊此刻已经双目阖上,眉头紧缩,双颊泛滥病态的苍白,身体剧烈地颤动,抖如筛糠。
“庄主!”霍一低声惊呼,用宽大的衣袂包裹住孟扶渊,企图强留下秋风一而再再而三卷走的余温,而后纵身飞上房檐,疾步如飞。
孟扶渊可能已经陷入神智不清的状态,并未回答,只是朝霍一的怀里缩的更紧了,双唇蠕动,似乎在低声呓语,词句黏连,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霍一心道,庄主身体抱恙,当务之急是及时与明二等人接应!
脚下的步伐变得更快了,霍一担心孟扶渊体寒难耐,又将对方搂紧一些,忽觉肩头一重,只见孟扶渊迷迷糊糊将自己下巴放在霍一肩上,血色全无的唇瓣与右耳靠的近了,声音近在咫尺,霍一终于听清对方的话——
“燕元白……你怎会知道……那个手势?”
心头一窒,霍一的脚步似乎有片刻停顿,而后在街巷之间疾速穿行,襟裾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