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等会你用轻功带我跳向那里。”孟扶渊看向霍一,想到些什么,又补上一句,“你应该能做到的吧?”
霍一却是目光沉沉,紧抿双唇,许久之后,才挤出一句,“原来……你也知道……此法凶险。”
孟扶渊一怔,破天荒生出几分心虚,不过很快就烟消云散,毕竟无为庄主高傲惯了,万不可能在旁人面前词钝意虚。
于是乎,随即能说会道的孟扶渊开始使出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开始说理给对方听,企图使之动摇,“……所以我也不打无准备之战,我这不是还准备了铁链吗?倘若我直接跳下去,那才叫莽撞行事。”
为了配合自己的说辞,孟扶渊伸出一只手,碰了碰绕在两人腰间的链节。
这时,孟扶渊猛然意识到,两人此刻贴得极近,炙热的体温突破里衣外袍的阻碍,滞塞的血脉流的稍快,脸上因为寒冷冻到泛白的肌肤,终于蔓上几分淡淡的血色。
孟扶渊仰头,看着霍一的眼睛。
霍一却问道:“你有几成把握,能用此方法进入山谷之中?”
“八成。”孟扶渊直言不讳,“父亲布阵的本领远超于我,我自然是比不上的。方才只是灵光一现,想到父亲生前谆谆教诲,只言片语,但无论再怎么有理有据,以上却也皆是我主观臆测。成败与否,我不敢妄下断言,不过我心中明白,倘若此法成功,我们会直接掉落山谷中。”
霍一蹙眉,沉声道:“万一失败呢?”
孟扶渊略加思忖,“我也不太清楚,迷阵本意是扭曲八卦方位,让人始终无法步入山谷其中,倘若这不是阵眼,或许会陷入落至别处?”
“太冒险了。”霍一看向孟扶渊的双眸,只见他眼中一片坦荡,既无畏惧,唯有坚定,莫名地心惊,为了说服对方,他急忙道,“即便你我身上有这绳索,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更何况八爪银钩牵系两人坠落的时候,很可能会从山石上脱落,到时候我恐怕无法力挽狂澜……”
孟扶渊却是缓缓摇头,“燕元白,你信我一次,我堂堂一庄之主总是料事如神,万一我赌对了呢?”
霍一又是久久不语,他眸底浓重,宛如冬日凝结的墨块,沉沉一片,晦涩不明,“就为了那个汴掌门的一句,‘查一查除魔大战遗址’,庄主便可以做到为他这个地步吗?连生死也抛之脑后?!”
孟扶渊闻言一怔。
霍一随后也反应过来,低声道,“我……我失言了。”
两人还维持胸膛相贴的姿势,炙热的体温伴随隐约的心跳声传来,成为孟扶渊面对凛风时为数不多的慰藉之一,孟扶渊仰头,瞳孔中唯有对方一人的倒影,他认真地说道,“并非是我草率行事,只是我能肯定,我不会死于此行。”
大约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毫无信服力,孟扶渊又补充道,“我福大命大,老天爷也不会让我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让丢了性命。”
话音刚落,霍一面色一滞,似乎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
只听孟扶渊继而乘胜追击,“我是无为山庄庄主,日后是要做大事的人,就算死——”
“孟扶渊。”霍一当即出声打断孟扶渊的下文,垂眸思忖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心,“我带你下去。”
霍一伸出双臂,将孟扶渊搂紧,对方的下巴顺势搁置在自己颈窝,带来无可忽视的轻微的压迫感,对方的心跳声融进自己胸膛,合上眼帘的那刻,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颤动,似乎有不可察觉的细风汇聚周身,形成无色的漩涡,霍一深呼吸一次,复又睁眼,足尖点地。
瞬息之间,绿树青山化作虚影,白云骤然疾飞,耳边凛风掠过,长长的铁链节开始迅速向浓雾涉足,原本堆成一团铁锈色小丘开始一圈圈解开,峰越来越平,直至最后一圈畸形的环状被强行瞬间绷直,缠绕在巨石锁链留下的尾巴,笔直一条地悬在半空,铁链在地面摩擦,留下划痕无数,所及之处黄沙满天。
喧嚣的风声张扬而过,腰间的绳索因为下坠而绷得更紧,仿佛呼吸都变得困难,尘雾迷眼,孟扶渊却不敢闭眸,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的景象变化,维持沉默,直到——
眼底是一片从未见过的荒原。
“就是现在。”风声充斥双耳,孟扶渊怕霍一听不见,拔高音量,“把铁链砍断!”
霍一腾出一只手,一把抽出腰间虹饮剑,手起刀落,削铁如泥,链节一分为二,少去铁链的束缚,霍一只觉得自己下落得更加快了,眼前的景物模糊成片,万物色彩都融合为一,空气变得稀薄,带来挥之不去的窒息感,霍一下意识地将孟扶渊搂得更紧。
“砰——”
黄沙扬起数尺之高,似乎要直接冲到半山腰的云雾上,与此同时惊天巨响,重重一声撞击,铁链啪地一下摔在手臂上,霍一背部砸在碎石上,牙关间泄露出闷哼声。
好在有霍一,他内功深厚,缓冲了下落的力道,孟扶渊知道自己并无大碍,他急忙从霍一身上起来,仰面望去,只见斩断的另一半铁链已经消失不见,不知道是被浮云遮蔽,还是因为阵法而无影无踪。
环顾四周,周围景物也是无比陌生,绝不是自己绕山谷外走的那几圈时,途径的任何一处景色。
赌对了。
孟扶渊收回视线,看向霍一,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
“没事。”霍一摇头,“你没事吧?”
孟扶渊此刻有种劫后逢生的快感,也就稍微松懈了身形,大约是霍一一问,唤醒了孟扶渊身上疼痛的神经,他这才发觉自己足部隐约有痛意传来,其实方才砸在地上的时候,孟扶渊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脚踝被地上的锋利的碎石硌到,似乎扭伤了。
但孟扶渊不愿意在这些自以为无关紧要的细节上浪费时间,于是他只是摇摇头道:“我也无事,看样子我们是成功入阵,那便抓紧时机,开始找线索吧。”
第73章
霍一闻言,似是面有迟疑之色。
孟扶渊福至心灵,立刻就明白霍一的意思,他是怕自己贸然行动产生不可补救的后果,“无为山庄的隐天蔽日阵法,并不会有攻击他人的能力,你就算误触阵法变化,最多迷路,但不会受伤。因此,倒也不必拘谨。”
见霍一依然立于原地,隐约间仍在踌躇,孟扶渊又道:“父亲曾经教我隐天蔽日阵法变化的规则,他说,伏羲八卦,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坤者,阴也,方才我们便是从乾位入坤位。父亲设置阵法的时候,不忘乾天坤地,因此浮云之上,山谷之间为乾位,我们所站之处,为坤位。”
“父亲将原本的八卦对位相转,又或者说,是利用阴阳转化之理,由乾入坤。所以,倘若想要入艮位,直接闯入必然事与愿违,还需找到相对的兑位,所为相生相克,不过如此。”
孟扶渊说的简略,霍一没钻研过阵法,听的有些糊涂,只是附和般地点头。
孟扶渊见状一笑,“算了,我与你说这些干甚,你又听不明白。”
“总之,你只需记住一件事,等会跟紧我的脚步,便不会出差错。”孟扶渊清了清嗓子,“八卦方位,乾坤位用来出入阵,借剩下兑,离,震,艮,坎,巽六位,我们好好将这山谷里的玄妙查个彻底。”
只见孟扶渊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左上三步,时而斜向右迈四步,背后跟着一个神色无比认真的霍一,两人走了许久,竟然是畅通无阻。
一刻钟之后,视野中出现了某一无名山洞。
山为艮,也就是说两人方才从兑位来,此时约莫午时一刻,红日当天,孟扶渊扭头,背后霍一正踩着孟扶渊上一步走向前,孟扶渊一时忘记叫停,再加上霍一实在小心到有些循规蹈矩,于是孟扶渊的下巴正好撞到对方的肩膀。
霍一急忙道:“是我不小心……”
孟扶渊根本就没搭理他的话茬,反倒自顾自说道:“我们进山洞看看,山洞不在阵法变化的范围内,你也不必如此亦步亦趋,小心翼翼。”
语毕,孟扶渊率先一人大步迈进洞口。
午时直直坠落的日光被遮去大半,只有洞口那一处干燥的泥土是明亮的,光亮无法闯入山洞最深处,因此越往里便越难以叫人看得仔细,纵然不影响视物,也只是勉强可以做到分的清东南西北的地步。
孟扶渊并未迟疑,直接步入其中,脚腕处的疼痛终究对孟扶渊有所影响,他不由将跨步放窄,才算走的流畅。
其实所谓扭伤之苦,并不应该发生在孟扶渊这种江湖大门派的一派之主身上,即便无为山庄不是以修炼内功功法为主,身为其庄之主,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
都怪百年前那场大病,自从那之后,孟扶渊也就是比寻常百姓人家活得长一些,其他方面并无太大差别,身体抵御伤害的能力直线下滑,畏寒,冬日里手脚冷得宛如结霜,飞檐走壁也变得极为困难。
不像霍一,就下坠带来的冲击,对于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都怪那场大病。
那场大病,让孟扶渊睡了整整半年才醒。
已经发生的事情,多想无益,徒增烦恼,孟扶渊便将注意力放回至周围的环境中去。
脚下的土地是软的,带着粘稠,以至于每次抬脚的时候,似乎是有一股无形的阻力存在于土与短靴之间,而每次落脚的时候,似乎承受不住来者的重量,鞋底也在泥土中微微下陷。
孟扶渊先是沿着右手边石壁查探,打算等走到山洞尽头的时候,再转身折回,这样也不会毫无条理,漏掉些什么。
越往里,视觉被剥夺得越厉害,孟扶渊干脆伸手,抚摸过每一处粘湿的石壁,指尖的触感也因为昏天黑地而愈发得灵敏。
霍一就专心地跟随孟扶渊的脚步。
“等等。”孟扶渊忽然停住了,“这一处,不太对劲。”
孟扶渊凑近了瞧,黑暗中瞳孔为了适应微光而放大,“这不是山石本来的凹陷,像是有人用刀刻出来的。”
霍一道:“庄主,我身上带了打火石。”
语罢,霍一燃出一簇跳动的火焰,在地上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将火种转移到纸条一端,然后伸手照亮了孟扶渊眼前的石壁,微黄的火光映衬下,面前的痕迹一览无余。
果然有刻字!
孟扶渊惊喜,与霍一对视一眼,而后转身,开始细细研究起石壁上的刻字来。
只见这刻字相当俊逸洒脱,凹陷深度足足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由此可见刻字主人内功深厚如海,但这些相比刻字的内容,都是细枝末节。
孟扶渊蹙眉开始勉强辨认其上的字字句句,他边思量,边缓缓说道:“序卷,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两仪,四象,五行,八卦,万物生,破阴阳之变,则众生灭,山河大地,十方虚空,尽皆消陨,归于寂灭,以上为此功法之奥秘,卷一,欲练此功法,需将体内真气逆转三周……”
霍一惊道:“这是江湖秘籍。”
孟扶渊答:“十有八九是。”
“可是这真气逆转三周,与理不通,江湖之中,没有哪家武功绝学会让真气逆转的——”霍一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孟扶渊并未接霍一那半句话,一时无声,却将眉峰蹙得更耸了,他伸出右手四指,停在“尽皆消陨”四字之上,幽幽道:“倘若你我是先来这潜鸾山,怕是见了这些字句只觉不知所云,然而,我们先去拜访了昭元寺和陵皓阁两处,于是这里关于刻字的谜团便迎刃而解。”
“如若我猜的不错,这或许就是江湖传说中的《陵元功法》。当然,凡事不可妄下定论,这也有可能是魔教功法。”孟扶渊沉声对着霍一道,“你握好手里的火把,我先把这些字全部誊抄下来,等回去好好研究一番。”
霍一易言照做。
刻字有长长一大段,竟然刻了有三十尺之远,孟扶渊在书画方面颇有造诣,擅模仿字迹,他抄这些刻字,不但将内容准确无误记录下来,更是精益求精,追求连字迹也要做到七八分像,因此抄的慢。
霍一并不着急,只是慢慢地耐心地等。
只见洞口的光渐渐地变得醺黄,像是鎏金碎了一地,因为红日开始西斜,因此歪打正着,洞口的光亮竟然多了一些,只是不如午时灿烈。
孟扶渊抄好所有字句,将笔墨收回到背上包袱之中,顺着另一半石壁折返,依然不肯放过蛛丝马迹,只是另一半的山石终究没有奇怪的刻痕了。走到离洞口大约十步之远,孟扶渊又一次停住了脚步。
霍一问道:“怎么了?”
孟扶渊的右脚因为受伤,对外界变化更加敏感,例如脚下这块土地,似乎比其他地方都要硬。
缓缓蹲下来,孟扶渊伸出手轻轻按压指尖下的泥土,然后抬头对霍一道:“这里似乎埋了什么东西。”
霍一立即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来挖土。
孟扶渊也当机立断从自己那提前准备好的“百宝袋”里找到一把小刀,两人闷头不说话,吭哧吭哧挖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棕黄的土地里发现了除砾石,虫之外的东西,那明晃晃的白色在黯淡土色衬托下,变得极为醒目。
是一截白骨。
孟扶渊与霍一对视一眼,眼底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只是身上所带的器具毕竟有限,时间也紧张,两人心照不宣地否决了当下就将白骨完整挖出来的想法,而是继续寻找周围可能留下的,能够证明白骨主人的身份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