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清予略微怔神,而后才敷衍地笑笑,“庄主这话,是让我不要说谎,我明白。”
“庄主帮过我许多次,我一直都记在心底。”汴清予长长叹一口气,这次终于不再笑,他的目光有些迷离,“我倒也不是那种,唯利是图,只知道利用别人,利用完就一脚踹开的人,我只是——”
“只是不敢轻信他人,因为一些,过往的经历。”汴清予认真道,“我与庄主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是部分事实,背后更复杂的原因,我不能也不敢说给庄主听。身在江湖,命悬刀剑,我猜庄主也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我信庄主能理解我。”
孟扶渊能感觉到,汴清予这次,似乎是一个敞开心扉的姿态,虽然也有可能是他太会做戏。孟扶渊当然顺着汴清予的意思说,“我当然能理解你。”
“那我信庄主一次。”汴清予将眼底的挣扎神色吞没,他决然地说道,“其实,百年前,魔教没有被尽数歼灭,魔教教主姬鸿意也没有死,他还活着,所以魔教还活着。他们不知道潜伏在江湖的哪个角落里,疗养生息,伺机而动,等有一天,他们的实力恢复如初,就会忽然现世,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孟扶渊却机敏地捕捉一个关键词,“姬鸿意没有死?”
“是。”
孟扶渊颦眉,“你确定吗?”
汴清予答:“我确定。”
“如果姬鸿意没有死的话,那魔教复生,确实不是一纸空谈。”孟扶渊垂眸思索后说道,然后他纠结片刻,还是问,“你如何知道魔教教主没有死这件事?方便说吗?”
“抱歉。”汴清予轻声道。
孟扶渊也不再询问。
如果没有天机的指引,孟扶渊可能此刻已经开始怀疑汴清予的身份,甚至考虑是否要继续结盟,并且想尽办法查清汴清予的底细,可是天机上明确写出,无为山庄会和天枢派结盟,并且没有其他的天机,预言未来某日两者的联盟会破。所以这个联盟,或许会结很久,直到有或没有,对江湖的形势影响不大的时候。
因此,汴清予的身份对孟扶渊而言,暂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几年后重现人间的魔教。
“那你继续说吧。”孟扶渊道。
甚至话音刚落的刹那,他似乎感觉到对面的人瞬间的轻微的松懈。
“魔教想要重获新生,必然要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但是魔教也不会愚蠢到给自己灌上一个魔教的封号。因此,我猜现在江湖的大小门派中,有一些是魔教的伪装,只是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能贸然行动,不然被反咬一口也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
孟扶渊瞳孔微缩,“江湖门派可不止江淮一带,北朔南疆,东南沿海,范围太广了,没个几年,根本难以摸清底细。”
“是的。”汴清予轻叹一声,而后道,“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你现在有没有确定的地域,能肯定在那些地方有魔教的踪影?”
“北朔。”汴清予忽然说。
“北朔?!”孟扶渊嗓音也不复往常时淡然,沾染几分惊意,“我们此行就是要去北朔。”
“是。可我无法明确和华琼笙说明这件事,也只能闯一闯,碰碰运气,希望你我不会遇到魔教人。”汴清予道,“不过,你也不必过于担心,魔教复出应该还有几年,他们也不会这么容易让你看破身份。”
“那——”孟扶渊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为何会是北朔?你如何确定是北朔的?”
“没有确定,只是猜测。”汴清予对答如流,“不知庄主可看过一些江湖野史。许多年前,南疆的江湖门派擅毒术邪术。”
孟扶渊:“这个我知道。”
“毒术千奇百怪,但最为出名的,也是最让正派深恶痛绝的,是蛊毒。”
“蛊毒?”孟扶渊面色一凝,“我记得你——”
“对。”汴清予垂眸,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我身上是蛊毒。事已至此,我既然选择和庄主坦诚相待,那便不再隐瞒,但我想,就算我不说,庄主也能猜出来——”
“我曾经,意外落入魔教手中。”汴清予冷淡地勾起嘴角,眼底的恨意若隐若现,最后尽数融入幽黑的双瞳中,“但好在,后来我想办法逃了出来。”
第112章
孟扶渊紧随其后说道:“所以你知道,傀儡术的人皮每五日要重新用药水浸透一遍,才能保持人皮不腐烂的状态,药材也是五日换一次。”
“庄主还记得这事呢。”汴清予忽然又清浅地笑了,“但眼下这也不是重点,让我继续说吧。”
“南疆的毒术以蛊毒为首,臭名昭著,而邪术也不甘落后,邪术最出名者有二,想必庄主也听说过,一是招魂术,二是傀儡术。”
孟扶渊神色微凝。
汴清予不给孟扶渊多加思索的机会,已经继续说道:“傀儡术最后已然成为魔教的标志,在江湖,那是妇孺皆知,但鲜少有人知晓,傀儡术最先起源于南疆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只是魔教取他人之长,因此才习得傀儡术和蛊毒。”
“再后来,江湖史也有记载,南疆的傀儡术和蛊毒传至北朔,实际情况是,魔教在南疆一派偷学会毒术和邪术之后,将自己的势力迁移到北朔,扎根在北朔的土地上,直到根深蒂固,才往江淮一带的徐州发展,所以,北朔是魔教的老巢。至于最终进行除魔大战的徐州,只是魔教的一部分势力所在之地。”
“因此我才敢猜测,北朔有魔教的踪迹。”
孟扶渊眉峰微聚,“可我记得,史书与江湖传言都说,魔教教主姬鸿意当年身死徐州,说明他除魔大战前的几年里也是在徐州一带为所欲为,他并不在北朔。”
“庄主此言何意?是不相信北朔是魔教的老巢?”汴清予轻轻动了一下唇角,似笑非笑,“庄主,你和那些自诩聪明的正派一样,你们如何能确定,姬鸿意就是魔教之首呢?”
孟扶渊又是一怔。
“魔教当年占据江湖半臂江山,它的势力如此庞大,那些热爱权势的长老,护法,谁不想分一杯羹呢?谁不想呼风唤雨,成为权力之首呢?宫廷尚有傀儡皇帝,魔教如何就能免俗呢?”
“你是说……其实姬鸿意并不是真正掌握实权的魔教教主?”孟扶渊反问道。
“我可没说。”汴清予轻嗤一声,“我也只是猜测。”
霎时灵光闪现,孟扶渊不肯轻易放过,“你之前说的春毒,是魔教的人给你下的。”
“聪明。”
“是谁?”
“是一位魔教的护法。”汴清予冷淡地答道,“他喜男风,因此,我误入他的手中。也正是因为我那时被迫与他耳鬓厮磨,所以我才能得到一些,与魔教权力中心相关的消息。”
护法的位置应当不算低,可以从护法口中知道傀儡术的施用方法,也可以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得到魔教目前的权力结构相关的线索,孟扶渊装作信服地点点头,对方话里的条理,乍听之下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孟扶渊没有忘记,汴清予身上的谜团可并不止这些。
汴清予的话只能解释他现在抛出来的谜团,或者说他在刻意强调的部分事实,但是并不能解释他用面具遮掩容貌的行为,他为何会知道天人族和《陵元功法》的秘密,以及潜鸾山石壁上有《陵元功法》的残章。
“关于我为何认为北朔会是魔教的老巢,大概就是以上这些,我也和庄主说清楚了。”汴清予道。
孟扶渊无声地在心底盘算一时半会儿,确定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其他的疑问,才敢暂时揭过去,毕竟他知道,如果不乘胜追击继续追究下去,以后想要再撬开汴清予的嘴,可是难上加难的事情。
“所以你的真实目的是阻止魔教现世?或者说,在最短的时间内揭开魔教的伪装,并将他们一举歼灭?”
“是。”
孟扶渊阖上眼帘稍加思忖,而后缓缓掀开,“如果将之前你要统一三派的目标推翻,你的这些计划,你的真实目的,是发展自己的势力,以便将来有一天,能和魔教抗衡。”
“现在你的势力是天枢派和无为山庄,天权派暂时无法确定敌我,但是有结盟总比无结盟好。几十年前你入天枢派,现在是天枢派掌门,只要你一朝为首,那天枢派永远是你的势力,任由你指挥。三派统一当然更好,这样你的势力是原来的三倍,但是就算没有统一,你还有无为山庄,目前与你一条战线。”
“差不多。”汴清予低头轻笑。
“赤焰帮一案是魔教在作祟,因此你借用无为山庄曾经几百年积攒的名望,借用赤焰帮一案,借用传说中的《陵元功法》,让无为山庄可以顺利成章地追查魔教余孽的踪迹,我也确实从昭元寺和陵皓阁两派得到一些鲜为人知的隐秘旧事,并且尽数告知于你。”
汴清予还是笑,“庄主都替我说完了,那我也就不必说了。”
“可是不对。”孟扶渊沉声道,“既然赤焰帮一案已经让魔教邪术重现天日,你大可大张旗鼓地追查魔教的踪迹,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地让我去查,而且还是以想得到天下无敌的《陵元功法》这个目的为借口,让我去查。”
“庄主怕是忘了,我也只入天枢派五十多年,之前我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天枢派弟子,我如何完全取得正派的信任?更何况,我还有一段误入魔教的经历,即便我再想抹去,有心人总能查出来,如果未来某一日,我曾经的身份被捅破,我被伪装成正派的魔教污蔑成魔教余孽,我该如何自证清白?”
汴清予长叹一声,自嘲地摇摇头,“开阳派一案你也见过了,有几个真正想查清楚魔教行踪的,都是糊弄了事,自欺欺人。只要有个疑点重的人物,就咬死不放,仿佛这样魔教尽除,江湖太平,殊不知,如此拖上几年,反倒又给魔教壮大势力的机会。最重要的是,我无法向正派证明姬鸿意没有死,他们也不会像我这样日日提心吊胆,他们以为,存活的,不过是些魔教的小喽啰,自然不上心。”
“你说的不错。”语罢,孟扶渊双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又开口,“你的话里,我暂时没有发现自相矛盾的地方。”
“我句句真言,当然不会自相矛盾。”汴清予轻笑。
“你还有其他的势力,对吗?”孟扶渊凝神直视对方道,“我不信你会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无为山庄和天枢派身上。”
“有。”汴清予悠悠道,“不过,暂时还没到他们出场的时候。”
这话的意思,大概就是不方便直说,孟扶渊也不再追问,话锋一转,“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困扰我许久的问题。”
“请说。”
“无为山庄也是正派,你刚刚敢与我说这些,你如何确定我会完全相信你?如果仅仅因为我落在你手里的把柄,未免太过草率。”
“其实,我也是冒险一试,豪赌一场。”汴清予与孟扶渊四目相对,笑得灿烂又浓艳,双眸微弯的时候,眼帘盖住小半的瞳孔,正好也能掩去部分神色,叫人捉摸不透,“如果我仅仅能因为天人族的预言这个把柄来要挟你,我绝对会担心你是否能够完全地信任我,能够与我结盟直到魔教被灭。可是我意外知道另一件事情——”
“天人族行事,只能完全遵守已有的预言。”
孟扶渊挑眉,神色微变。
“当然,我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知道庄主手里的预言究竟是什么,但我总要猜一猜,会不会有,与天枢派结盟这一条呢?或者是类似的,无为山庄需要帮助天枢派多少年呢?”
“我知道我这个人身份成谜,说话真假参半,让人难以完全信任,但是大半年里,庄主虽然每次都对我起疑心,却始终从未叛变,我就明白,我应该是赌对了。既然赌对了,那有一些事情,也没必要藏着掖着,否则,无为山庄的势力于我而言,可就真成摆设了。”
“庄主,你说是不是?”汴清予笑问。
第113章
六月底的北朔,烈日当空,浮烟从黄沙上缓缓升起,已经显露几分酷暑的前兆。
汴清予派来接应的人早就等候多时,并且替一行人安排好府邸,只等来人入住。
华琼笙才草草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就问汴清予去要倚老虫的分布地图。
汴清予将地图交给华琼笙,“这地图上画了朱色的地方,就是倚老虫所在之地,朱色越重,倚老虫也就越多。”
华琼笙点头,又问:“副庄主是不是亲眼见过倚老虫,可愿意亲自陪我去一趟?”
“可以。”汴清予答应地爽快,然后他又从衣袂中掏出一张缃黄色的草纸,“我之前还特意叫医馆里的大夫画了倚老虫的形貌,谷主也先收好,或许能用上。我虽亲眼见倚老虫,但这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我也怕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华琼笙接过,扫视一眼,眉头依然紧蹙,“咦!这虫子长的可真恶心人!”
汴清予轻笑一声,“我差点忘了,谷主怕虫。”
华琼笙瞪了汴清予一眼,紧缩的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这……哎呀……我……到时候我还得上手捉……”思及此,华琼笙一张脸已经皱起来,“不行,我得找个懂医术又不嫌这东西恶心的人帮我!”
汴清予问道:“谷主此行可有带你们琼光谷的医者。”
“无。”华琼笙似是一脸懊恼之意,“我想尽量让这一路途上的人少一些,行动也方便,是以只带了几个武功高强的防身,我医术已经是谷内第一,所以也觉得不必让那医者陪我一起来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