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和带人皮面具时的五官,差别并不大,只是更为精致。他眼眸偏狭长的形状,双瞳却黑而透亮,上挑的眼尾更让人觉得魅艳,鼻梁的线条流畅,像是一刀切出来的,并无凸起的峰,他的天生唇色鲜红,宛如噬血。
即便是记忆中熟悉的模样,段惊鸿不得不承认,第一眼他依然被惊艳。
段惊鸿的视线往上游走,这次,终于在对方眉心找到那个印记,段惊鸿亲手刺上去的,独属于魔教的标志——
一朵黑色的莲花。
在白皙到透明的肌肤上,醒目得绝艳。
当年段惊鸿想尽一切办法驯服一条表面温顺却暗地里野心勃勃的雪狼,下连心蛊的时候甚至都舍不得用刀划开白雩的皮肤,但是却愿意在对方白洁如玉的眉心黥出一朵莲花。魔教的刺青用的也不是墨汁,而是一种剧毒的黑色植物汁液,只要白雩试图强行用内力逼出,会死于非命。
相反,只要白雩安安分分地留下这个印记——
那他此生都和魔教脱不开干系。
“我还以为,你把眉心的黥花给毁了呢。”段惊鸿慢悠悠地说道。
“尊上多虑了。”
段惊鸿忽而又话锋一转,漫不经心地说道:“灭了北朔魔教老巢之后,我四处打听你的下落,后来知道你成了天枢派的掌门,汴清予,那时我正愁我立的新门派叫什么名字,正好从你名字里借一个字,再从我名字里出一个字,才有的清鸿门。”
“喜欢吗?”段惊鸿笑问。
“多谢尊上厚爱。”汴清予嘴上恭恭敬敬地答,心里想的却是,既然如此,那伏山一行遇到段惊鸿,多半也不是巧合。
段惊鸿又大笑两声,“我还听说,你和无为山庄,琼光谷走得很近。”
“我先替尊上拉拢天枢派,无为山庄还有琼光谷的势力,日后尊上来往江淮,统一江湖的进程也会快些。”
这时隔间门忽然被敲响,一位伙计送来一个白瓷茶杯,然后静悄悄离去。
段惊鸿悠悠掀开茶盖,放至一旁,“我给你准备的,喝了吧。”
汴清予往里看一眼,只见一杯浓稠的不明褐色液体,那颜色绝对不可能是茶,多半里面加了什么别的东西,当年被强行喂下连心蛊的记忆忽然间蜂拥而至,汴清予的腹部痉挛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动作。
“我还知道,无为山庄庄主住的宅子在西街第二条巷子里,今夜琼光谷谷主会走官道回去,途径北朔有名的妓院青红阁,毕竟,北朔是我的地盘。”段惊鸿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语罢,一片死寂无声地蔓延,汴清予瞳孔紧缩,半晌之后,他再次开口——
“尊上……无为山庄庄主和琼光谷谷主还不能死……”汴清予的语调终于惊起一丝微颤,“动作太大,会让正派的人注意到……”
“阿雩,你别紧张。”段惊鸿觉得好笑,“我又没说我要杀了他们。”
汴清予一时沉默,他低头,眼底不明的情绪汹涌,许久后才轻声问,“是不是我喝了,他们此行就不会死?”
段惊鸿忽然笑容淡了稍许,“你不喝,他们肯定会死。”
汴清予蓦然端起瓷杯,仰头,喉结滚动一下,一口饮尽,然后他将瓷杯放回,可惜动作太快,还未放稳,手就离开,于是瓷杯晃了一个圈倒在桌面上,溅出几滴浅褐色的残渣。
段惊鸿耐心地把瓷杯抚起来,“你不问我让你喝了什么?”
“没有必要。”
段惊鸿却置若罔闻地继续说,“这些年来我的蛊术也精进许多,医术方面你不懂,我也就不同你细说,总之你只需要明白——”段惊鸿忽然放沉声音,一字一句,“喝了它,你身上的连心蛊天下无人能解。”
汴清予闻言脸上却没有其他的表情,他只是轻声问,“如何才能让尊上这一次放过无为山庄和琼光谷?”
“难得这两位来一次北朔,北朔是我的地盘,你让我放过他们?要知道如果这两位在江淮,我无可奈何,但是在北朔,我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在不暴露魔教行踪的情况下,解决掉他们。”段惊鸿眯起双眸,“阿雩,想和我谈条件,想让我放过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你得拿东西来换。”
汴清予瞳孔微缩,他似乎明白了段惊鸿的意思,只是抱最后一丝希望地说道:“白雩愚钝,还请尊上明示。”
段惊鸿走进一步,一手支撑在桌面,另一手卡在椅背,圈住汴清予的出路,让他无处可逃。
“脱掉。”
“全部。”
第118章
打更声悠悠敲响,惊动黑沉天际的摇摇欲坠的星与月。
汴清予甩开衣袍一角,独自翻身上马,牵住缰绳,背向百味斋大门驰骋而去,白衣染尘,宽大的衣袂被疾风扬起,浮动在手肘后的半空中,衣角也被卷翻,露出精致的黑色布靴,马蹄声渐行渐远,消散在寂寥的夜色中。
段惊鸿从来只会利益优先,一百年未见,汴清予知道自己不会被轻易放过,他会再次历经对方肆意的玩弄与折磨,身体上的疼痛在耀武扬威地叫嚣,即便有马鞍减震,应当依然坐立难安,但对于汴清予来说,似乎不足挂齿,他咬紧后槽牙却是冷冷一笑,扬起马鞭又是一下,马匹比开始跑得更快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汴清予狠狠地暗道,我又成功一次。
事关紧急,由不得半分犹豫磋磨。
汴清予勒马急停,又是一个翻身落下,但还是止不住双腿踉跄一步,而后汴清予猛地推门而入,对守门的小厮说道,“庄主和谷主在何处?快带我去见他们!”
小厮先是带汴清予去见了孟扶渊。
孟扶渊见来人一脸凝色,正要发问,汴清予却抢先一步说道——
“今夜收拾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启程回江淮!”
在北朔,只要段惊鸿出手,无为山庄和琼光谷就不会留有一个活口。汴清予最是了解段惊鸿的脾性,今日段惊鸿是答应自己只要肯出卖身体,就会放过他们一码,可是明日的段惊鸿可就不会这么想了,或许明日他一后悔,直接派人就地屠杀。
汴清予眸色凝重,心中暗道,倘若不是自己妄想解开连心蛊,或许就不会有这一出,只身前往北朔,终究是过于凶险了,这次行动过于轻举妄动,并且也太小觑魔教教主段惊鸿潜伏的力量。
孟扶渊凝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被魔教盯上了。”
孟扶渊瞳孔紧缩,沉声道,“深夜出发,会不会动作太大,反倒更引起对方的注意?”
是这样没错的,可是汴清予知道,就算自己明日花上一天精心筹划好回江淮的路,也无济于事,段惊鸿多半能够查出来,汴清予不得不承认,段惊鸿在北朔的势力,远比自己想的可怕,就从他能够暗中调查清楚自己会去伏山,能清楚孟扶渊一行人住宅的地方,能买通百味斋的伙计给自己下毒这三点,汴清予便只敢将魔教的势力往大了估计。
会不会被魔教的人注意不注意到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段惊鸿反悔之前回到江淮。
但是汴清予不会选择将这些如实相告,“无妨,我来的时候早就安排好去路,以防突发情况,好及时撤退。”
华琼笙还没弄明白事态,就被孟庄主和秦副庄主两人一起连哄带骗地坐上归程的马车。
华琼笙掀开帘子,大大方方坐进马车里,“不是,怎么突然说要回去?”
和汴清予对视一眼,孟扶渊沉声道:“我们无为山庄遇到了仇家,所以北朔不能久留。”
“你们无为山庄还有仇家?”华琼笙不由疑惑道,随后她意识到这个问题冒犯到无为山庄的隐秘,于是急忙转移话题,“那副庄主身上的蛊毒怎么办?!”
汴清予平淡地答道:“解不开就算了,还请谷主放心,我们承诺给谷主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少。”
华琼笙还是一脸惊色,哑口无声。
“回江淮之后,我们无为山庄还有要事处理,怕是不能久留琼光谷。”汴清予继续说道,“这半年里谷主费心费力替我解蛊毒,我已经是感激不尽了。剩下的生死存活,就听天由命吧。”
华琼笙闻言一时静默许久。
半晌之后她才开口,“副庄主倘若日后有时间久留琼光谷,还想再试试解开蛊毒,我随时奉陪,只要我还再世,我必然奉行承诺,绝不食言。”
汴清予见状却是随意地笑笑,“谷主好意,在下心领之。这次前来北朔,怕是我最后的清闲日子,后几年估摸也要忙起来,重临琼光谷一事遥遥无期,总之,我得先忙过这段时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华琼笙虽然不懂汴清予话中深意,但是她并不追问,言尽于此。
汴清予的话留有几分余地,但其实他心如明镜,其实他不会再去琼光谷。
北朔一行说一无所获,其实也并非如此,至少汴清予知道,姬鸿意,也就是现在的清鸿门门主段惊鸿,已经掌握北朔的大片土地,结合他派傅成鹤送来的字条,他说他很快就会来接自己,段惊鸿从来只当风月情事作为生活的佐料,他一心只有权势,说来接自己是假,想重回徐州才是真。
也就是说,段惊鸿已经伺机而动,准备开始将自己的主干势力慢慢地渗入江淮之地。可能就是这几年的事情,总之,真的要十万分警惕。
汴清予视线变得虚空,游离,方才听天由命只是说说罢了,他汴清予从不会认命,被双袖盖住的两掌缓缓收拢成拳,指尖死死嵌入皮肉,手背上青筋直跳,连带身子也惊颤一下,滔天的恨意慢慢地浮上深黑的瞳孔,最后又缓缓淡去。
他已经等了一百多年,几乎磨光所有的耐心,他不想再等华琼笙花上几十年的时间替自己解开连心蛊,更何况魔教此刻已经在暗中蠢蠢欲动,他也等不起。
他想让姬鸿意死,在最短的时间内彻底消亡。
即便自己也会因此,骨化形销。
从北朔回到江淮的一路上,竟然走过仲夏与季夏天。
好在这一路上都相安无事。
窗外周围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纷纷飞过,汴清予才觉得踏实一些,事态还在自己能够掌控的范围之内。
十月中旬,一行人终于重回蛩山。
华琼笙不由感慨,“当时出发去北朔,我还以为此行至少要花上一年的时间,谁想到南疆的土还没踩上去,我们忽然间决定要回来,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身旁有影卫附和几句。
临近琼光谷,华琼笙自觉骑马在前方领路,蛩山山脚往上前去琼光谷的路只有一条,孟扶渊和汴清予的马车才踏上半步,忽然就被来人给挡住了。
黑发尽数用鎏金发冠束住,蔚楚歌一身绣金丝游龙的交领黑袍,奢华的衣着不改,他却难得不坐在马车里,而是身坐马鞍,脚踩马蹬,身侧的披风布料被卷到身后,蔚楚歌攥住缰绳,高声道:“我来接人。”
“接无为山庄副庄主,秦喻。”
华琼笙虽然不参加各大江湖宴席,但蔚楚歌的模样她却见过,知道是天权派掌门,正要开口询问,却不想身后一只白净到隐约能看见皮肤下青紫色脉络的手掀开车帘,汴清予径直走了出来,打断华琼笙的下文——
“谷主,无妨,是旧友重逢。”汴清予从马车上缓步而下,不紧不慢地对华琼笙作揖,“我随他离去,先行一步,谷主我们有缘再会。”
华琼笙笑道:“好!”
汴清予便头也不回地上了对方的马车,蔚楚歌见汴清予依然安坐,自己也不再骑马,而是紧随其后进去。
马车外,木轮缓缓碾过泥土,扬尘而去,车壁内,蔚楚歌一把捉住汴清予的两只手腕,然后顺势划到对方的腰间,一把环住,将汴清予带入自己怀里,他凑近对方的耳边,轻轻问道:“嗯?旧友?”
“权宜之计。否则,我要该说什么?说你我有不清不白的关系?明日无为山庄和天权派就成亲家了。”汴清予被对方的衣料蹭得微痒,扭头轻嘲道,“蔚掌门还在乎这个呢?”
“这有什么关系?”蔚楚歌也笑。
汴清予轻笑一声,显然很是鄙夷。
蔚楚歌的指尖忽然摸上汴清予的鼻梁,然后再拂过嘴唇,他俯视汴清予脸部的轮廓,忽然问道,“这个怕不是汴掌门的真容吧?估计是带了人皮面具,但是即便这样,汴掌门也很美了。”
汴清予还是轻嗤一声,似乎不以为然,但还是任由蔚楚歌四处乱摸。
“我早说过,美人在骨不在皮。你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就更难遮住骨相里的美色。”蔚楚歌蓦然搂紧一些,“我突然有些后悔,后悔第一次派人截你的时候,我没有亲自去,不然我说什么也不可能就这样轻易放你走了,让你从三月游荡到十月,整整八个月。”
汴清予掀开眼帘,乜斜一眼,眼角挂着几分讥诮的笑意,“怎么,蔚掌门莫不是为情所伤的,熬出得相思病了?”
“是啊。”蔚楚歌脸上的笑意很快被认真严肃的神色取代,他将自己的脸颊贴上对方的发丝,阖上眼帘,他嗓音低哑,轻声呢喃道,“我想你了。”
第119章
话音刚落的刹那,安静得可怕。
然而这份死寂还没持续多久,下一瞬,马车木轮正巧轧上拦路的碎石,猛一颠簸,摇晃而过,石块却在木轮快要离去的时候,终于支持不住粉身碎骨,车轮连带车厢坠回地面,轰然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