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焉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身后魂魄悠悠显影。
纯白干净的魂魄之中,那一点阴霾横冲直撞,最终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无所遁形,安静下来蜷缩在一角,显得突兀而窘迫。
施天青的瞳孔微微颤动,他是大言不惭地说过要染黑眼前人的魂魄,可那时施天青从未想过,真的到了那一日,他竟半分欢愉也无。
“是什么时候……”
仔细听,还能听出他话音里的慌乱。
“你的袖中剑刺向我之时。”古井无波的语气,掀不起一丝波澜。
“那你为何还要直视我的眼睛?”
缚魂咒只有在四目相对时,方才能生效。
“我想看你那双眼睛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林焉眉眼间的情绪冷峭,淡得几乎看不清,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他扬起手,那截儿正红的袖子便顺着手腕落下来,露出小臂上的化灵石牌,“蛇族除了你,还有谁能有机会碰到化灵石牌?”
“沉星牢是你亲手所建,是你在永安身上动了手脚,才致使我被困,对么?”分明是问句,林焉的语气却像是一切都了然。
“刘家岭的蛊虫也在你们的谋划之中。”他平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他看向施天青,“你是怎么做到的,一边与我浓情蜜意,一边算计着如何将我置于死地。”
“原来你向父皇请命做监斩官不是为了第一个护着我,而是为了第一个害我。”
他摸了摸身下的兽皮褥子,“这也是你早就给我备好的么?”
施天青面对他的咄咄逼问只是沉默,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直到林焉抬起手,看了看苍白细瘦的手腕,而后闭上眼,问出了最后一句:
“那日……我与落川君斗法时所中的催情术法,也是你的手笔么?”
若说他前面的逼问都还算平静,这最后一句,却在平静之下,掩着教人不易察觉的心颤。
“绝无此事!”施天青猛然出声反驳道:“我的确筹谋算计你良多,可那日的事与我绝无干系!”
林焉睁开眼,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
良久之后,他面无表情道:“你从前总是漫不经心……玩世不恭,似乎所有的情爱都能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
“还从未见你这样着急过。”他最终撂下这么一句,转过身阖上了眼。
那夜施天青就睡在他的床下,可惜仙人没那么需要瞌睡。
一夜过去直到清晨,谁也没有睡着,谁也没有出声。
第68章 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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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林焉而言,化灵石牌贴身七日还不足以让他有性命之危,只是让他的脸色格外差,整个人都有了几分形销骨立的味道。
第七日容姬颇为守信地打开关押林焉的牢门,袅袅婷婷地站在他面前,眼里满是娇媚,“青霭说你神智恢复了?”
容姬是个很漂亮的女妖,说是容色万千也不为过,尽管那妆容夸张,却衬得她格外明丽,甚至因着这带了几分诡谲的妆容,让她的美又多了几分危险。
林焉没有与她攀谈的打算,只是略扬着头,淡淡地看着他,矜贵的三殿下摆起谱来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端庄,本就是睥睨众生的神明,饶是脸色苍白憔悴,依然让人心生敬意。
容姬勾起嘴角,“其实你这张脸像姐姐,是极好看的,可你这身气度却一点不像姐姐,而是像那个贱男人。”
见林焉不搭话,她便凑近了些,贴着他的耳鬓,如同湿滑黏腻的蛇在脖颈上爬行,“你知道的吧,我的姐姐就是你的娘亲,而我是你的姨母。”
林焉偏开头,“我从不知有这样的姨母。”
“啪——”容姬一掌打在林焉的脸上,任由后者震惊地看着她,她才好像终于被逗乐了,笑得花枝乱颤,“对!”她没有节奏地鼓着掌道:“对,合该是这样,你就该这样看着我。”
“怨恨……无力……难以置信……”她又伸手去摸林焉泛红的脸,“姐姐当年打我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看着她,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走。”
林焉的双手双脚皆被固定,眼下并非密闭空间,他被化灵石牌封了法力,容姬却有法力在身。
“谁给你的胆子。”
热辣灼痛点燃着他心里的怒火,三界尊贵无比的三殿下,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
他到底还年轻,还会心浮气躁,会怒发冲冠,明知这个模样会极大的取悦眼前这个疯子。
“姨母管教侄儿,还需要胆子么?”
容姬笑意嫣然地看着她,华丽鎏金的护甲在他发红的脸上划过,冰凉的指甲与滚烫的皮肤相触,她复又拍了拍林焉的脸,“别在我面前摆谱,我最恶心你们天神这副高高在上的清高样子。”
林焉嫌恶地侧过脸往后退了一步,却忘了自己双脚已经被定住,一时重心不稳,正趔趄的时候,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
他光是嗅到那人身上的气味,便知道是谁。那是他送出去的沉香木牌独有的味道,施天青这段时日都没有戴,却不知今天为何戴上了。
那味道沉而厚重,把人裹挟其中,几乎难以逃脱。
浓情蜜意最盛的时候,林焉喜欢沉沦在那个味道里耳鬓厮磨一晌贪欢,可如今那味道沉在心口,不知为何教人觉得喘不过气来,只觉作呕。
施天青去拍他的背,他却呕得更加厉害。
容姬凉凉地看了一眼施天青,“人家根本不承你的情,你还是走远些好。”她言罢,目光又落回林焉的身上,带上了浅浅笑意。
她变脸变得极快,连带着声音都变了,轻声呢喃如同诉说少女□□,“那时候姐姐说了会与我在幻音岭过一辈子,”她看着林焉那张脸,却像是透过他看见了什么人,“姐姐答应了我的,我就一定要做到。”
“你知道吗?”她对林焉说:“可是姐姐骗了我,她走了……”容姬眼中似有泪光,“所以我必须把她带回来,必须带回来锁在我身边,与我一分一秒也不能分离。”
她说到这儿,目光突然变得恶狠狠的,她瞪了林焉一眼,突然夺门而出,只丢下一句,“带走。”
葬剑山的风景很好,只是平日里来的人不多,因着这个名字多少有些晦气。
葬剑山并不在蛇族的地界儿,也没有蛇族的屏障,除了容姬,没有任何一个人明白,为什么要把林焉带到这里。
饶是林焉身上的锁链带了数百道灵力术法,又被化灵石牌限制,几乎成了没有法力的废人,可没了蛇族屏障的庇护,白玉京诸神想抢回三殿下屠杀整个蛇族都是轻而易举。
可意外的是,整条路上没有遇见一个天神,直到到了那葬剑山,依然只有呼啸的风声。
因着蛇族多年前就与白玉京闹翻,全凭两道屏障护佑,因而许多蛇族妖精几乎从没离开过幻音岭,眼下第一次出来,又压着白玉京的三殿下,皆是战战兢兢。
唯有容姬看起来格外轻松,丝毫不像她身边的蛇族众人一般如临大敌,路上还摘了朵开的极好的粉红月季别再头上,哼着闲适的小曲儿。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葬剑山么?”她一边看着手下人把林焉牢牢绑死在容姬亲手建造的刑台上,一边跟施天青搭话。
施天青一双眼睛都在林焉的身上,显然懒得搭理她。
容姬便自顾自道:“当年魔君碧桑就是在这里被自己看着长大的师弟们折断了佩剑,压回白玉京的。”
“你是不是很好奇,你我如此大摇大摆地过来,却为何没有一个天神前来救三殿下?”她问施天青。
“别盼了,”她拍了拍施天青的肩,“他们不会来,”她余光瞟向双臂被吊起来的林焉,“他也不会原谅你。”
言罢她上前几步,挥退了林焉两侧的小妖精,“你这会儿心里头是不是在想,为什么你的父皇大人,师尊师叔……一个个的,都不来救你?”
“你做了什么?”林焉居高临下地问。
他被绑在空中,四肢皆被固定起来,如同砧板上的肉,待宰的羔羊,神情却依旧矜贵,像是陷在泥潭里不肯低头的莲。
容姬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笑了笑,“我不喜欢你这样傲。”
言罢便掰开他的嘴,硬生生往里塞了什么东西,林焉不住地挣扎,容姬柳眉轻挑,两道闪着银光的钩子如同附骨之疽一般刺穿林焉的锁骨,剧痛之下林焉忍不住“啊”得一声,那药便顺势滚落进去。
两股鲜血顺着锁骨淌下来,触目惊心。
容姬似乎极满意自己的佳作,又看了好几眼林焉下颌上被她掐出的红痕。
三殿下皮肤白,平日里又养的金贵,随便动一动便能印出红痕来。
似是欣赏够了,她便招手示意她身边一个红头发的小妖怪过来,“我听说你娘上回离开幻音岭,被人挖了蛇胆?”
那红发小妖精刚被赶走,这会儿又被召回来,好在他早已习惯了自家主子这阴晴不定的脾性,赶忙跪下来道:“劳大王记挂。”
“既然如此,你去寻把刀来,把三殿下的胆挖出来给你母亲祭奠吧。”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连带着那哆哆嗦嗦的红发蛇妖都慌了,跪倒在地道:“那可是白玉京三殿下啊大王!”
容姬却只是用那双纤纤玉足踢了踢他,继续嘱咐道:“我给三殿下吃了上好的灵药,不仅能续命,还能帮着把那□□凡胎的脏器重新长出来。”
她的话里还带着暖风般的笑,似是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你可千万别用有灵力的武器,别伤着三殿下的内里,就用人间的钝刀,一刀一刀的,让三殿下好好享受,反正也不会伤了身体,不过是有些痛罢了,五脏六腑的,全都能挖出来,等上一夜,便又长出来了。”
山上的风似乎格外安静,只剩下那红发蛇妖颤抖的声音,“您……您……”
容姬瞪了他一眼,下一瞬,那红发蛇妖的脖颈被拧住,他几乎是顷刻间没了声音。容姬满意地笑了笑,将他弃如敝履地丢在一边,随手又指了个蓝衣小蛇妖,“他不愿意,那就你来?”
那蓝衣小蛇妖连滚带爬地匍匐到容姬脚边,着急忙慌地掏出一把弯刀来,“这个,这个可行?”
容姬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去吧。”
施天青闭了闭眼,林焉攥紧了拳。
行刑从朝阳升起时开始,夕阳落下时结束。
林焉不知道,割裂般的痛苦,是否能折断雄鹰的翅膀,可养在永恒白昼白玉京中的三殿下,却逐渐变得畏光起来。
七七四十九天,柔软的腹部一次又一次被剖开,新生的内脏一次又一次被切下,蓝衣小妖怪已经从最初的战战兢兢,成为了最后的麻木。
青色的葬剑山逐渐被染红,在夕阳落下之时与之彻底融为一体。
林焉已经痛得说不出话了。
疼昏过去的时候,他就会想起很多旧事,譬如百年后与施天青重逢于桃花客栈,施天青给他讲的那本《风月录》。
也不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还是施天青早就预见了未来种种,亦或是他只是想给他提个醒。
书生与狐妖,便是暗示着如今的他与施天青。
只是不知道话本里法术高强的道士究竟想要什么宝物,也不知道容姬这般折辱他究竟为了什么。
施天青不是没有提醒过他,甚至不止提醒过他一次。
只是神仙原就不该生出什么情爱,尤其是绝顶聪明的神仙,一旦有了心,眼里就会蒙上雾,雾色深重时,就会心存侥幸,以为世事能两全。
饶是三殿下也逃不开这样的命。
他的锁骨被银钩穿过,紧紧地锁在刑架之上,蜿蜒的血从他的身上淌下,鲜红的袍子成了暗红,不知道是因着陈血黯淡,还是因着风吹日晒变了颜色。
等不了多久,那袍子又会变成鲜红,甚至每一次,似乎都比前一次更鲜艳。
林焉从不知道,原来神仙可以流这样多的血。
第69章 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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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高高在上地昂着头,而是垂下来,凌乱的发遮住了他的眉眼,散乱的发髻上挂着那根贴身的木簪,可没有灵力,根本无从驱使。
只露出苍白的下颌,上头还染着血,刀子分明只捅进了胸腹,也不知这下颌上的血从何而来。
就在新的一□□阳升起,重新映红林焉的红袍和他身下殷红的葬剑山时,容姬终于按下了蓝衣小妖怪的手。
“真没意思。”
众人却因为她这句话,皆是松了一口气。
却不料容姬下一瞬便似是事不关己地开口:“反正神仙的皮肉可以随意修补,弄伤也留不下疤痕,不如换成刻字玩玩?”
她转身去看已经整整五十日没有移动过步子的青霭,“不如你来吧,再在哪儿一动不动,你可就要变成石头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红色的碎光,那是血契发动的信号。
施天青抬头看向她,众蛇妖才发现施天青的双颊已经凹陷下去,面色都变得青白了。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容姬,随后接过那蓝衣小妖手里的刀,唇边浮起浅浅一笑,“刻什么?”
“好问题,让我想想,刻些什么好呢?”美艳的红唇格外薄情,容姬嘴角挂着笑。
没有人说话,只有山顶呼啸的风穿过她的钗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我想到了!”她看起来异常的高兴,“就刻‘人尽可妻’,如何?”言罢她看向施天青,似是想得到他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