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雀明远去的背影,林焉心中几分感慨,却没留意到临槐不动声色地轻轻叹了一声。
回到白玉京之后,林焉依然不肯出门,照旧除了临槐和子衿谁也不见,许是知道他不喜欢,临槐也没怎么再提过劝解他的话,临槐不在的时候,子衿就跟他讲白玉京上的事儿。
以前林焉不怎么爱听,现在倒是偶尔也听听,还会被他的话头引起兴趣,这倒是让子衿有了不少成就感,连带着打听八卦也更有劲头了。
不知道三殿下在人间那一趟发生了什么,他回来之后竟然写了封折子让他上呈给了天帝,提议废除销毁记忆的种种旧俗,也不知道是心疼儿子,还是为了缓和两人的关系,天帝居然也力排众议准了三殿下的提议,甚至还极快地召集了许多仙官完善此事。
三殿下听说了,又递了封谢恩的折子上去,尽管依旧没和陛下见面,却听说陛下当晚高兴地多吃了一大碗米饭。
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却被一个消息骤然打破了。
“殿下,你快去看看吧!”子衿慌慌忙忙地跑进来,“听说临槐君在锦华门打死人了!”
林焉蹭地站起来,披上暗绿色的披风便往外走,“你说清楚些,究竟是怎么了?”
为了陪伴林焉,临槐这次回来倒是很久都没再离开白玉京执行任务了,在天庭闲着也是闲着,他便也参与了锦华门的考教。
锦华门如今是人妖鬼三族想进入白玉京为仙官唯一的入口和途径,眼下白玉京上已非当年人丁寥落,早已不缺仙子,故而考教越发严格,偶尔也有考官不慎误伤学员的情形出现,只是还从未有哪个考官莽撞到打死人的,林焉眉头紧蹙,御剑的速度愈发快。
子衿在一旁朗声唱道:“三殿下到——”的时候,无数在锦华门围观的仙官皆是震惊跪下行礼,千年来三殿下都不肯露面,没想到头一次重新出现在众仙官眼前,竟是为着这么一件污糟事。
三殿下从御剑上下来,仙官们及时往后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锦服玉带包裹下的修长双腿步履如风,满是威严贵气。
林焉一眼便望见,考教台的正中躺着一个黑衣人,他似是没了呼吸一般,对周围无知无觉。他身边有一匹器宇轩昂的宝马,不像是白玉京上的灵兽,应当是此人自己的座驾,那孑然一身的马儿此时正拿头顶着他,可它的主人依旧无动于衷,如同气息断绝。
临槐见林焉来了亦是意外,他率先几步行至林焉身前,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前,截住了林焉的步伐,“临槐有罪。”
林焉低头看着临槐的玉冠,胸口不住地起伏,他仰着头,深黑的帷帽堪堪挡住了他的神色,没有人看见表面镇定从容的三殿下眼中难以抵挡的慌乱。
上一次……是问寒跪在他的身前,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问寒有罪”。
他不敢去想再失去临槐。
林焉深吸一口气大步绕过他,头一次没有礼貌地敬称他,甚至带上了几分疾言厉色:“你给我闭嘴——”
不要再说有罪,也不要再离开……
临槐被他落在背后,并没有追上去,而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带着几分歉疚,“殿下息怒!”
然而林焉终于走到了那黑衣人的面前,他将那具身体翻过来,欲要去试鼻息,可看到那人面孔的瞬间,他的手突然顿住了。
颤抖的指尖落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林焉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
“长生?”
第76章 银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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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长生并没有醒过来。
三殿下搭上他的脉象,沉吟片刻吩咐道:“把他抬到我宫里。”
“殿下,他是还没死吗?”一个穿着短打身形劲瘦的小仙官在一旁问道,此人从方才就一直在黑衣人的附近探查他的伤情。
林焉看了他一眼,是张脸生的面孔,“你是谁?”
一旁锦华门的主考官冷汗涔涔,闻言忙挤过来道:“殿下,这是今日刚通过考教的仙官,是个人族的修仙者,叫银鞍,因着考教尚未结束,故而属下还没有带他去安置。”
林焉的目光从银鞍的脸上掠过,“你和我一起去木仙城。”言罢微微回首,看了眼依然跪在地上的临槐,“先送临槐君回去。”他吩咐完,没有片刻迟疑地向前走去。
不多时,木仙城城主,三殿下的宫殿门被一掌推开,子衿忙迎上去,自家殿下走在最前,身后跟着一个褐色短打的男子,此时正抱着一个黑衣的男人。
再往后还跟着不少脸色惴惴不安的仙官,在那褐色短打男子进门后,子衿极为机敏地拦上去,对后面跟着的一群仙官拱了拱手,“仙君们请回吧,此处有消息,我必将第一时间上奏天帝陛下。”
那些仙官多是锦华门的属官,锦华门出了这样的事,虽说主要责任在临槐,可临槐毕竟是三殿下的至交好友,如今三殿下甚至为了他重新进入了众仙官的视线,这些锦华门属官没有不害怕自己成为替罪羊或是受到牵连的。
更何况他们也的确担负着监督不力,没有拦住临槐,也没有做好救护的责任。锦华门出事,便是他们失职。故而见三殿下发了怒,全都没头苍蝇一般跟过来,这会儿被子衿一拦,才清醒过来,忙告罪道:“属下们就在这儿等着,殿下若有任何需要,还请子衿君告知我们,为殿下助力一二。”
“殿下宫中只我一人,难免无法估计周全众位大人,各位仙官大人们想请罪的,想将功折罪的,我都会把诸位的心思告知殿下,只是此时此刻,诸位还是请先回锦华门吧,莫要给殿下平添烦恼。”
他的语气客气,话却并不客气,三言两语便震慑住了那些属官,见那些仙官被说中了心思,或是尴尬咳嗽两声,或是抹鼻尖,子衿倒并不在意,挥手封住了宫外的屏障,关上了殿门。
子衿回到大殿时,林焉正盘腿坐在中间,他的身前是那个黑衣的男子,此时正被无数青藤托举悬空在大殿正中,无数青绿的光芒顺着青藤钻进长生的身体,后者被萦绕在光圈之中,脸色苍白,形容枯槁。
那褐色短打的男子正在一旁为林焉护法,子衿并未打扰,而是屏住呼吸端坐在一旁,极为专注地观察着三人的状态。
空旷宽阔的大殿之内十分安静,针落可闻。除了灵力流动的呼啸声,几乎没再有别的声音。
林焉全神贯注地为长生调息,替他连接起周身破碎的经脉内脏,那换作银鞍的男子也极为沉得住气,七日七夜,没有片刻的分神。
从林焉指间生出的藤蔓越来越纤细,凝成极细的丝线,在林焉的仙术下精准而快速地穿进长生的经脉,千丝万缕,勾连缝合,乱麻一般破碎的内里终于被完全恢复,那些藤条缓缓脱出,温柔硕大的莲叶于灵海中生长而出,将长生包裹在其中,三殿下才终于收了灵识,原地调息片刻。
身旁的银鞍亦是等到他结束了施法,方才收住自己护法的灵术。
“这是银鞍。”三殿下向子衿介绍完,又对银鞍道:“这是我宫中的主理,子衿上仙。”
“见过上仙。”银鞍颇为有礼。
子衿一边同他点点头,一边揣摩这普通的介绍背后的意思,从三殿下把人带进殿中的那一刻起,他想,这个银鞍,恐怕就是这宫里殿下身边的第二个得力助手了。
子衿从未有过什么一定要在殿下面前一枝独秀的念头,自顾自猜着林焉的意思,倒是有些开心,总算这殿中,又多了些说话的人。
“劳烦你替我看顾此处,”林焉指了指那莲叶,“我要问银鞍些话,半盏茶后回来。”
“殿下放心。”
林焉对他向来放心,闻言便往内室去,银鞍跟在他身后,手腕上的银镯随着手的摆动发出细碎的光亮。
“今天是怎么回事?”林焉坐在榻上,示意银鞍也坐下。
“回殿下,我所见应当与殿下所闻别无二致,临槐仙君在考教长生大哥的时候不慎打伤了他。”
“临槐脾性向来温和,为何会打伤长生?”
“长生大哥发挥失利,并未通过考教,可他却坚持要进入白玉京,恰逢临槐君坐镇锦华门,听闻了此事便过来查看。”
银鞍解释道:“长生大哥听闻这次的考教全是由临槐君安排的,心生不服,扬言要与临槐君交手,若是他赢了临槐,便不离开白玉京。”
临槐身为得道几千年的仙官,修为内力极其深厚,连五元君如今剩下的凤栖和西斜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长生竟然不自量力要与临槐交手?
林焉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临槐自然也知道长生远不是他的对手,便提出一掌定乾坤,他与长生各出一掌,若是他将长生推出了锦华门的校场范围,他便自行离开,再不纠缠,也算体面。
长生应了,却不料临到边界范围时,他大概是心中着急,急火攻心,竟然失了催动内力的章法,幸得临槐发现得快,然而饶是他及时抽手,长生依然遭受到了巨大的灵力攻击和反噬,当场就没了气息。
听银鞍讲完,林焉沉默了片刻,抬眸问道:“依你之见,你觉得长生能通过锦华门的考教吗?”
银鞍似是有些不好开口,但见林焉眼神坦然,他便也诚实道:“长生大哥的内力并不输我,甚至还有一匹通灵坐骑,只是他考教时的机关频频出错,就连与他对垒的考教官出手也远比与我们考教时凶狠,就像是……他的考教难度被刻意提高过了似的。”
难怪长生不服,只是他不明白,长生为什么要执着来白玉京,难道是为了找他?他这近千年深居简出,千里传书的仙术路径也早就被他给封锁了,长生联系不上他故而铤而走险来锦华门参与考教也并非没有可能。
只是又是谁要刻意增加他参与考教的难度呢?
毕竟千年未见,林焉也不敢妄断,那日去往人间,他见到长生本体,也只能确认他如今的人形正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却也探不出别的了。
他当年与长生相识时,并未见过他有什么坐骑,如此漫长的时光,林焉也很难说长生这么多年究竟经历过什么,有过什么样的际会。
他多年不问白玉京中事,白玉京中仙官众多,长生常在幽冥,又有足够出入抚仙城的灵石,与哪个仙君交好或是生了嫌隙也并非没有可能。
林焉揉了揉眉心,这诸般种种,都只能等长生醒来再问了。还好长生的伤还没有到无可挽回之际,尽管看起来可怖,但与三殿下自己千年前的那次走火入魔比,症候已是轻了许多。
白玉京上或许除了他,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医这灵力反噬冲体的急症,若非他千年前接连遭受诸多打击,心神俱震,五内俱焚,又在子衿的守护下挣扎疯癫了几百年,终于寻出了调息破解之道,恐怕今日的长生也是回天乏术。
林焉叹了一口气,好在如今长生应当是能救回来了,临槐也不会再被追究过于严厉的责任,从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起便没有松下去的心终于缓缓平静,他才顾念起别的事儿来。
“那你呢?”
他扫了一眼银鞍手腕上的银镯。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救我?你是怎么和问寒碰在一块儿的?你如今为什么又要改头换面,铤而走险地回到我身边?”
他的目光落到眼前面目全非的人脸上唯一没有改变的眼睛上。
“刘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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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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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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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恕罪。”银鞍跪倒在地,却没有回答林焉的任何一个问题。
林焉沉默着看他良久,垂眼用手指沾了杯中水,在桌上浅浅地写下两个笔划繁复的字。
“你是他的人,对么?”
银鞍抬头看了一眼,终是点了点头。
“他许你们什么?”林焉自问自答道:“利益?权柄?总不过是这些。”他看了一眼刘仁,眼里有些痛心疾首,“只是我以为,就算白玉京上那么多同僚利欲熏心抵挡不住诱惑……你们也不该会在意这些。”
银鞍沉默地听他说完,并没有开口。
用水写下的字很快蒸发殆尽,全无存在过的痕迹,林焉支着手,看了眼一尘不染的桌面,“说说吧,如此费劲地来到我身边,总是有目的的。”
银鞍抬起头,对上林焉的目光,“在我开口之前,我想先听听,殿下是如何想的。”
林焉的眼里带上几分锋芒,开口不疾不徐。
“刘家岭瘟疫,独你活了下来,天阙峰弟子说你失踪之前见过一个老人,神色熟稔,像是早就见过,恐怕当年刘家岭时,你便是他的人了,对么?”
“问寒以死相逼,求我留碣石君再活百年,哪怕碣石君一直昏睡不醒,我原以为是他痴情,现在想来,或许问寒从一开始就是他埋在我身边的棋子,也是他把问寒和碣石君从荒岛上带走的,是吗?”
“我那时还想不明白,我分明没有见过魔尊,他却为何能用织梦曲入我梦中。”
“织梦曲需要血脉联系,又是魔尊逃出天庭后才被创出的法术,是问寒教了他,是么?还是还有别的什么人,其他埋在白玉京的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