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血脉联系,你和问寒整日在我身边,我对你们几乎丝毫不设防,你们想在我膳食饮水中加点儿东西,实在是太容易了。”
当年白玉京上的仙女姐姐便是如此,如今有什么东西吃下去能悄么声息地在他还有施天青和魔尊之间建立长久的血脉联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与织梦曲有关的术法向来极其隐秘微量,就连从前那些仰慕他的仙女制出来的药丸都很难让人觉察,更何况手握无数堕天仙官的魔尊。
“如此处心积虑,谋划布置,甚至能轻松把人送进白玉京,送到我的身边,实在令人胆寒,难怪父皇忌惮至此,宁愿让我受辱,也要将他抓回白玉京……”
林焉眸光闪烁道:“我不知道你们的主子究竟在筹谋我什么,或许是自知与父皇和偌大的白玉京对上绝无半分胜算,便想拉拢我,从我这里突破,亦或许……那日你和问寒救我,只是出于从前的旧情。”
“容姬把要在葬剑山对我行刑的消息想方设法地传出去,其实是为了传进你们的耳朵里,然后她再转头告诉父皇,你们会出手。”
“我猜从我被行刑的第一日起,你们,和白玉京上的天神们,其实都在不远处看着,对么?”
“他们想抓住你们,而你们想趁机救出我,离间我与父皇的关系,也让我承你们的人情。”
“你们的主子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天神寿数难以预料,杀了我,父皇还可以有别的儿子,而就算是抓了我,用我要挟白玉京……你们能想出那样的法子离间我和天帝,恐怕是比我更早看透了在天帝眼里,铲除你们、维护三界太平,要比我的性命和尊严重要的多。”
“所以你们反其道而行之,选择获取我的信任,让我欠你们的人情,下一步棋是什么呢?深化我和父皇的矛盾,然后用你们的力量帮助我反了天帝,自己坐上那个位置,然后在让你们的主子重新回到白玉京,让你们魔族坦坦荡荡地生活在光下,做我白玉京的仙官属臣?”
“让我猜猜,刘仁,你就是被安排来走这下一步棋的,对么?”
林焉负手而立,“告诉你们的叛徒主子,我生来便是守护众生的神明,我的责任便是天下苍生安乐太平……”
“就算有朝一日父皇真的打算牺牲我来维护三界,我也绝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和魔族同流合污。”
他是白玉京的三殿下,三界众生的三殿下。
纵然他面对天帝有千般万般的委屈和不满,他也绝不会与利欲熏心意图篡位的乱臣贼子走同一条路。
银鞍静静地听他说完,低头俯身,重重行了一个叩首礼。
“殿下若是这样想,那么殿下问我的全部问题,刘仁都无法回答,就算刘仁说了,殿下也绝不会相信。”他轻声道:
“刘仁只向殿下解释一点,无论殿下信与不信,我在刘家岭上,的确只是个普通的村童,并非刻意接近殿下。”他抬起手吗,露出那枚银镯。
“殿下还记得这救命的银镯么,还记得秋霜姑娘么?”
“孔就仙君送我去天阙峰学道前,我曾去南陈都城寻过秋霜姑娘,得知秋霜姑娘离开皇宫后,回到了父母身边。却因着帮母亲卖酒,被肃王爷看中,掳去做了小妾,秋霜姑娘不肯嫁给肃王,自戕而死,王爷盛怒,灭了她家满门。”
“我的确是在那时,才第一次见到了朽木老人。”
这大概便是他们对魔尊的称呼了。
林焉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道:“念在你冒死救我的恩情,我不会把你的身份告诉其他人,你自己想办法,早日离开白玉京吧。”
“殿下,刘仁既然来了,便不会轻易离开,殿下如今不信我,有朝一日必会信我,刘仁会在白玉京上等着这一天。”银鞍看起来格外坚持。
“你不怕死么?不怕我把你父亲抓起来要挟你,不怕我把你送进天牢,严刑拷打逼问他的踪迹吗?”林焉的声音隐隐有些怒气。
“刘仁敢赌,殿下不会恩将仇报,如今殿下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我更相信殿下绝不会做如此卑劣之事。”银鞍抬起头,早已不复当年少年青涩的模样,“如若刘仁赌输了,也不过一死,刘仁甘愿赴死。”
林焉目光生寒地看了他一眼,银鞍丝毫不惧地抬头迎上,三殿下心头涌起几分无奈……当年他总不明白自己明明好脾性,刘仁却为何怕他,可如今他想让刘仁怕他的时候,这小孩儿却一副脑袋掉下来都不怕的样子。
那朽木老人……魔尊,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看见这倔脾气的小孩儿就烦,从前明明懂事知礼,内敛安静,如今隔了千年再见他,他倒是和问寒越来越像了。
“你走吧,”三殿下下了逐客令,“想好好在白玉京上活着就别让我再看见你。”
银鞍闻言依旧是重重给他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离开了。
坐在原地的三殿下摩挲着指戒陷入了沉思,半晌,他从指戒中取出一样的东西——一枚通透纯白的玉佩,是半幅八卦图的模样,中心一点儿红,下头串着一个血滴似的红玉珠。
这是问寒那日救他时塞进他手里的,是问寒人间的父母留给他的。
他父母说那是他生下来便带着的,倒是碣石君说,像是个追踪法器的母玉,只是是碎过又复原的,没了灵力,也寻不着子玉。
那日两个黑衣人来救他,他一眼便认出剥去他身上化灵石牌的那人,手中拿的正是他给问寒的暗夜匕首,还有他拇指上的玉扳指,皆是他与问寒最后一次见面时留给问寒的。
而另一个黑衣人那把银色弯刀,便是秋霜从前送给刘仁那银镯所化,想来他是在感念秋霜时悟出了道,不仅修了金,还把那银镯炼成了法器。
他们蒙了面,也没有用太多特征明显的幻术,只为在无数天兵天将面前瞒天过海,可他们却没有刻意瞒着林焉,甚至像是想让他知道的。
林焉把玩着手里的玉佩,摩挲着尾端那颗红玉珠,他挣脱心魔恢复神智后,便把这玉佩拿出来研究过,那时的红玉珠里还藏着一点儿灵识,林焉一碰到,便从中传出问寒的声音。
只是随着他说完,那点儿灵识也灰飞烟灭,再也不见了踪影。
然而几百上千年过去,林焉都从未忘记过,问寒藏在玉佩里的话。
“殿下,我在蓬莱随碣石君修炼的时候,曾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天崩地裂,火光烛天,抬头是红色的漫天浪潮,青翠的藤萝顷刻间枯死成灰,妖冶的长蛇被拦腰砍断,鲜红的信子落到我的脚边,溅起了铮铮作响的锁链。”
“而我在寒光里看见了一个女人带血的容颜。”
“我曾以为我在梦中进入了无休无止的幽冥地狱,可碣石师尊告诉我……那里是白玉京。”
“世间唯一的通天玉城,只有仙人们才能住的地方。”
“我的梦之乡。”
千年未见,唯一对三殿下陈情的机会,问寒什么也没有向他解释,而是说了这么一个荒诞而离奇的梦。
按照问寒所说,这个梦发生在他被碣石君救出人间之后,来到白玉京之前,那段时日他在蓬莱由碣石带着他修仙入道,他那时对白玉京充满向往,做一些关于白玉京的梦也并不奇怪。
可奇怪的是这个梦中的场景根本不像是白玉京,可碣石君却说,那梦里就是白玉京。
林焉想了很多很多年,也没有想明白过问寒究竟通过这个梦告诉他什么,这个梦是他编出来的暗语,想隐喻他些什么,还是真真正正,就只是一个梦。
饶是三殿下冰雪聪明,也依旧摸不出一点儿关窍。
第78章 长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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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深黑的石板路走下去,妩媚的女鬼提着一盏血红的灯走在前面,雀明跟在她身后,无视了她递过来的暧昧眼神。
“就是这里了,仙官大人先坐,我们泉台大人即刻便到。”她的声音柔软甜蜜,扭着婀娜身形离开时,还在雀明的脸上勾了勾。
幽冥主泉台君自当年涉及碣石君一事被罚过后,谨慎了不少,倒是再没有出过任何差错,不仅宵衣旰食,甚至少见地练起功来,无数次的鬼王之争,他竟然没输给过任何恶鬼,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让他熬成了青霭君平定幽冥后在位时间最长的幽冥主。
雀明望了眼远去的艳鬼美人,摇了摇手里的茶水。
泉台君的殿内每隔两步便点着暗红的灯,想来幽冥居客虽住在幽冥,也并不喜欢这终年的黑暗。
“雀明君。”泉台姗姗来迟,只身前来,一个仆从也没又跟着。
“我如今不再是上仙了,泉台君不必这样叫我。”雀明的目光从他出现,便一直落在他的手上,然而泉台君周遭空空如也,除了他本人,什么也没有。
“我要的东西呢?”雀明抚着袖口上的绒毛。
泉台君笑容谄媚,“这不是……这不是有些困难嘛。”
“别和我兜圈子,”雀明显然不吃他这一套,“我今日来必定要将它取走,我也不欲与你纠缠。”
“雀明大人,”饶是雀明如此说,泉台君依旧打着哈哈,“从前我就因着给你们仙官们办事吃过苦头,如今还请大人体谅我们幽冥的小小属官,别为难咱们。”
雀明冷笑了一声,“你真以为这么多年的鬼王之争,你都是凭你自己赢了众鬼的?”
“雀明大人仁慈,”泉台君笑了笑,“我自然知道,全凭我一人之力是不能的。”
“那便把东西给我。”雀明道:“那本就是我的东西。”
千年前落川身死,三殿下奉命将落川被粉碎的魂魄洒向天地,他不知道的是,孔雀族曾经忠心于孔雀明王的无数属官竭尽全力,收回了四分之一的破碎魂魄。
四分之一的魂魄不多,但也足够造出一个有着意识与灵魂的落川君了。
这四分之一的魂魄被孔雀族人藏在往生井水中的一尾鱼体内,以吸收这至暗之灵,方能使灵魂的碎片全部融合在一起。
往生泉易放难取,如今灵魂粘合完毕,孔雀明王想要将这尾鱼取出来,却不得不经过幽冥主的手。
泉台君依旧摇头,跪在地上不停磕头道:“大人饶了小的吧。”
雀明看着他声泪俱下的模样,与千年前他在白玉京上哭天喊地求天帝宽恕时如出一辙,但他的脸上并没有半分动容,连嫌恶的情绪也没有。
“如果我有一个你的把柄,你能答应我么?”
泉台君的哭声骤然停下,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看向雀明的眼神却有些不一样了,“比如?”
雀明喝了一口茶水,淡淡道:“泉台早就死了,你叫傅阳,是掌书令屠月仙的丈夫,无名楼第六层主,对么?”
泉台君的语气有些古怪,“你听谁说的?妄加揣测可不好。”
雀明放下茶盏,仔细地打量着跪在身前的泉台君,他依旧是大腹便便的模样,看起来与从前的泉台没有半分不同,可他看着那双眼睛,却像是要把他彻底看透似的。
半晌,雀明收回目光,从指戒中取出一枚镜子的碎片。
一点灵力的微光跳上那块碎片,唰得一下在泉台君的眼前投射出一大片光亮,穿着灰袍的刽子手如来时一般沿着镜子离开,惨死的泉台君留在原地,骨瘦如柴的男人悄没声息地从隐藏的黑暗中走出来,轻飘飘地接过他的皮囊,套在自己的身上。
“还需要我拿出更多的证据么?”雀明笑了笑,“傅阳,你要知道,只要他想,全天下的镜子都可以成为他的耳目。”
跪坐在下首的男人站起来,尽管依旧是发福的身形,他的脸上却再不见半分讨好的笑,甚至有几分清冷。“还真是厉害。”
“所以现在可以谈了吗?”
“那个灰袍究竟是谁?”
孔雀扫了他一眼,“你不必知道。”
“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雀明笑了一声,“泉台君是他亲自杀的,难道你以为他不会对你的死而复生好奇么?”
“如今阁下前来,也是受他所托么?”傅阳问。
雀明摇摇头,“我不过是扯虎皮做大旗,此事是我的私事。”他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当然,既然是私事,还请幽冥主万万不要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就算我答应你把那条鱼给你,你也随时可以违背承诺把我的秘密说出去,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多摊上一桩麻烦。”傅阳不置可否。
“真佛陨落的事,你虽身处幽冥,应当也听闻了。”
“你是知道我的。”雀明勾了勾嘴角,他的确生的好看,饶是如今打扮素净,也依旧不掩他出尘的容色,只是现下看来,无端让人心生几分寒意。
“我最不怕的,便是同归于尽了。”
僵持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散,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很久,终是傅阳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不就一条鱼么,给你就是。”
他摊开掌心,一颗柔软的水珠缓缓变大,内里水光流动,一条全身金黄的小鱼在里面游动。
雀明的目光霎时被那金鱼吸引过去,他的眼里闪烁浅浅的光,“这是我要的东西?”
“是,”傅阳道:“只是我当真好奇,落川君已遭受极刑,魂飞魄散再不可入轮回,阁下为何却偏偏寻回他的魂魄,将他化为一尾鱼。”
“我以为,阁下恨他入骨?”
雀明从他的手中接过水球,缓缓收入指戒,他看了傅阳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分外透亮,可那双极黑的瞳仁无端让人觉得背后泛起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