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小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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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林焉艰难地开口,“为什么?”
西斜似乎觉得林焉的模样极为惹人雀跃,于是勾勾手道:“殿下猜猜,害人者最信任谁?”言罢他也不等林焉回答,便自顾自道:“自然是和他做出同样事情的人。”
“殿下应当听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只要你灵力不够强,就会被逼着做下去,所有人都会逼你同流合污,”
“我先走了这条路,于是我的修为突飞猛进,灵力暴涨,天帝也对我信任有加,所以落川才眼馋接了药人生意,你真以为落川是被那小孔雀蛊惑了?不过是刚瞌睡就有人给递枕头罢了。”
“三殿下能有如今,多少日夜都在修炼?”西斜道:“捷径太好走,走一次,就忍不住上瘾沉迷,再也做不得苦修士了。”
林焉冷眼看着他:“你冠冕堂皇的理由实在可笑,你以为你这样诬蔑天帝我便会信么?落川与碣石哪一个不是天帝亲自严厉处罚的,还有凤栖师尊同为白玉京仙君,却从未做出你们这般丧尽天良的事来。你一人狼子野心,莫要以他人为盾。”
却不料他话音刚落,西斜忽然笑出声来,像是听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一样,“他无罪?凤栖无罪?”
“殿下,你不妨自己到凤栖面前问一问,问问他敢不敢对殿下说一句他无罪。”西斜的眼里满是凉薄戏谑,如同看台上旁观的贵客。
“还有碣石,你以为你的碣石师叔为什么性情大变?问寒那么喜欢他,他明明知道问寒最恨草菅人命之事,还是去南陈做了那样肮脏的勾当。”
西斜往后靠了靠,像是夫子在看不受教的学生,“因为碣石不做,天帝就要问寒的性命。”
林焉目眦尽裂,千头万绪在心口,连自己都无法理清他信什么,不信什么。
“不可能。”
他似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一般,抬头望向窗外,然而门窗却紧闭着。
西斜一瞬间便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出声的语气充满了怜悯,“殿下,这一回,你恐怕等不到天帝的旨意了。”
“你拦截了我的奏折,又编出这些鬼话来骗我。”林焉狠狠地瞪着西斜,漆黑的瞳仁却微微颤动,不知何时,眼尾已经泛起了薄红。
“你是与魔尊勾结来离间我与父皇的,是吗?你以为我会偏听你一面之词吗?你做下这样的大奸大恶之事,你就不怕民心报应吗?”
西斜在林焉的愤怒前无动于衷,他的声音依然是令人抓狂的平静,“我不怕报应,也不怕民心,只要我有毁天灭地让人臣服的力量,我就永远是那些蝼蚁小民的神,就算再恨我,也不得不把脖子伸出来让我一刀一刀砍下去。”
他说完,修长的食指擦过殷红的唇,他蜷起手指,对林焉笑了笑:“不过其实他们不会恨我,只会敬我、怕我,这就是成王败寇的天道。”他说话的语气很轻,却如有万钧,压在林焉心口。
两人僵持着,目光对峙焦灼着,只是一个冷静凉薄,一个迷惘愤怒。
西斜率先避开林焉的目光,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窗外,似是等的什么东西终于到了。
“既然三殿下这么想看圣旨,那便看看吧。”
他话音落下,一道纯白凌厉的灵光划过,擦破了窗柩,巨大的力量带起了整个房间的震动,花瓶倾斜倒地,纸窗发出扑簌的响声,林焉倏地抬头。
——那是天帝的圣旨。
“你以为是给你的?”西斜随意地在身旁摊开手心,林焉眼睁睁地看着那圣旨自己飞到西斜的掌心,眼里最后一点灯唰得熄灭。
凤栖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打开圣旨:“西斜君接旨,三殿下违抗君令,禁闭期间私自离京,勾结蛇族,诬蔑元君,着立刻捉拿回京,若殿下不肯就范……”西斜顿了顿,似也是被圣旨上的内容惊到了,而后他看向林焉,轻声道:“即刻诛杀。”
言罢他几乎是同一时间放下圣旨,红色的袍袖挥展,熊熊烈火直奔林焉而去。
后者几乎是本能地退开,抬手起势,落在地上的木簪顷刻间化为长剑落到林焉手中,无数火红的枫叶凌乱飞出,对上燎原的野火,将视野绕出光怪陆离的幻想。
西斜似乎有些意外于这种时候林焉还能有这样快的反应,带着几分心疼惋惜的语气道:“你打不过我的,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且不说火本就克木,你的灵力,可比不上我用了那么多灵石堆起来的深厚。”
燃烧的火叶化为灰烬,因为高温导致的空气发生变化,林焉眼中的西斜面容被那些烧的滚烫的空气反射的极为扭曲,看不真切。
“我宁可死。”
大抵是预料到了林焉的回答,西斜摇摇头,带着他燃烧的烈火步步逼近,“我也觉得,三殿下还是死了的好。”
青绿的藤蔓在滚烫的烈焰下挣扎求生,无数次穿越过火海,掐上西斜的脖颈,在被烧毁成灰,化成颓然乌黑的死藤,坠落在地,散成一地黑灰。
林焉身在其中,灼热的气息仿佛要将他吞没,整间屋子都被点燃了,火海滚烫,房梁塌陷,他在火光中看见西斜淡淡的笑,无比的明亮,无比的刺眼。
挥剑的手逐渐迟缓,用于抵挡火球的枫叶速度减慢,他的发丝散乱,倾泻出的灵力堪堪护着他不葬身于火海。
而后,西斜像是玩腻了,他往前走了几步,缓缓抬手,一点细微的亮光极快地扩大,直到完全占据了林焉的视野,那是滚烫的岩浆,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林焉的瞳孔骤然紧缩。
在绝对的灵力差距面前,所有的技巧都是枉然。
那片红越来越近了,就算闭上眼睛,也能隔着眼皮清晰地感受到那耀眼的红。
高手过招,招招要人性命。可只要有一线挣扎的心,败局便不会来的那么快,寻出破绽,撑住精神,未尝不会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三殿下曾凭借着这般不屈不挠的韧劲儿,打败过碣石,对抗过落川。
然而武艺高超的仙人斗法,最忌讳丧失求生欲。
林焉看着橙黄的岩浆越烧越红,就像人间冬日里的火炭,无限放大逼近向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也好。
他想,死在这里,或许于他而言也是解脱。
他可以永远相信西斜说的是谎言,相信天帝对他三千年的疼爱全是真的,相信白玉京并未肮脏污秽,相信魔君碧桑不是被冤枉的。
一切都像是他没有离开白玉京时的样子。
他的灵魂还是全然的白,没有吃过一点苦,受过一点伤。
他的师叔们陪着他说说笑笑,凤栖和孔雀明王还在拌嘴,问寒还在兴高采烈地跟他今天碣石君又送了他什么灵器,他依旧阳奉阴违地把落川君送来的佛经收在箱子里,然后假装自己已经看过了,被戳穿时,也不过招来一个无奈的笑。
那时的他还没有遇到施天青,只是偶尔听说过青霭将军的故事,他还在心里想象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是什么样子的,还在默默相信,那位力排众议平定幽冥的仙君没有叛出白玉京。
然后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时候,悄悄地……仰慕着那位光风霁月的仙君。
岩浆越来越近,林焉的脸上已经感觉到了痛楚,饶是灵力也难以抵挡那样的温度和力量,就连手上的血藤镯都开始颤抖,显然是感受到了令人痛苦的灼热。
“对不起,要让你也一起陪葬了。”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青霭死于他剑下后,与青蛇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竟是他千年来最为惬意的光阴。
只有在青蛇身边,他不必是温良恭俭让的三殿下,不用做那个温润如玉的天界储君。
他想生气就生气,想瞌睡了就枕着它,没事儿就折腾它的尾巴,硬是把错过的童稚岁月悉数补了回来。
林焉有时候想,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它只是一条说不出话的蛇。
又或许是因为,
它,
不,是他。
欠了他的。
直到一片冰凉唰得打上林焉的脸,所有的思绪和走马灯从他的大脑中被猛然抽离,他蓦地睁眼,只见一片深蓝的水光阻隔了近在咫尺的岩浆,他被什么人紧紧地护在怀里,耳边传来急促的一句,“殿下,南陈地宫!”
他的神色僵硬,心跳躁如擂鼓,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挡在眼前的水幕越来越稀薄,岩浆的侵蚀速度越来越快,他手指如飞地从灵戒中取出一枚蓝色的灵珠,通体透亮,内有流动的光芒。
林焉狠狠将那灵珠掷在地上,一片深不见底地幽潭出现在眼前,那人抱着他一跃而下,水幕散去,西斜望着地面上飞速消失的水潭咬牙切齿,眼里露出了充满杀机的眸色。
深水柔软地擦过被炙烤过的皮肤,显得温柔又亲密,如同爱人的抚摸。
然而林焉的心在颤抖。
“殿下,”施天青抱着他道:“这是殿下刚出生的时候,我送给殿下的贺礼。”
或许有些宿命缘分是天定,当年在南陈地宫,他什么也不记得,林焉却用他送的礼物,救了两人的命。
血契被拒绝后,年轻的将军回去冥思苦想了一整天,琢磨出这么个小玩意儿来,这东西的原理与花海中躲懒用的秘境如出一辙,通过深水拉扯出一个新的空间,顺着这片水一直沉下去,就会到达终点,突破结界,见到深水下的秘境。
只是当年的他们急着从水里爬出来,谁也没留意深水下的秘密。
林焉的脑袋嗡嗡的,像是被打了一闷棍。
对什么都无知无觉,不知道痛,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深蓝的水光覆盖了他的视野,他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头顶的脸。
“我是在梦里吗?”
头顶上方的声音很清晰,他说:“不是。”
林焉闭了闭眼,很久之后,他才僵着脖颈,将脸靠在他的胸口,“你回来了。”
施天青笑了笑,他的笑很沉,听不真切,却因为与林焉靠在一起,将那点震动隔着胸腔传递到了林焉的心上。
“我若再不回来,阿焉就要寻死了。”
林焉无声地落下一滴眼泪,安静地湮没在深水之中,没有人看见。
“我杀了你,你不恨我?”
施天青环抱着他,“如若杀我一次,就能解殿下心头恨,那么我愿意为殿下死千次百次……”
身前人抬手封住了他的唇。
“小舅舅,”林焉说:“带我走。”
施天青将人抱得更紧,“殿下想去哪儿?”
“随便哪里。”他就像当年与落川君那一战后,身中红斛时,对施天青说的那样。
带我走,随便哪里。
“我原以为三千年前就能听到殿下这一声‘小舅舅’,”施天青似是感慨,“却没有想到,第一次听到你这样唤我,已经是这么多年之后的事了。”
“我的母亲不是天后娘娘,”林焉平静地叙述,“而是你的姐姐,瑶镜,对么?”
“殿下,”施天青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的母亲,是蛇族从前的族王,白玉京上的瑶镜仙。”
“而你的亲生父亲,”他捂住林焉的耳朵又放开,“乃是从前的五元君之首,木城主碧桑。”
他顿了顿。
“亦是如今的魔尊,朽木。”
第91章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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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焉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反问。
他受到的冲击太大太多,眼下他什么也理不清了。
施天青安抚地顺着他的后背轻拍,像是明白他所有的心思。
“我送你的这样见面礼,原是一对两枚珠子,当年我刚送出去,你的父亲就拿去了一个,说要提前在水下给你建造出一片无与伦比的秘境,你可以在那里修炼,也可以在那里休息,你会成为白玉京上最幸福的孩子。”
“你的父亲修木系,母亲也修木系,你会成为整个白玉京上修习木系仙术最优秀的仙子,所以你叫‘比木’,谐音‘比目’,‘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是他们在你的名字里,留下的一生一世的美好愿景。”
林焉摇头,“你在说什么?”
“相信我,阿焉,”施天青蒙上他的双眼,“相信我。”
一道白光刺目,巨大的冲击袭向两人,两人紧紧相拥,一瞬的窒息感过后,他们从水境中脱水而出,稳稳的落到深水下藏着的平地上。
林焉想起很多年前,问寒为了碣石君与他反目,他疲倦地在人间贪睡的那天,织梦曲曾经给他编织过一个梦境。
像是永远没有尽头的深水,他一直在往下沉。
那时的他不知道,深渊沉下去,就是一扇青翠藤萝缠绕的木门,丁香花开在两侧,馨香扑鼻。
“阿焉,”施天青指着门旁边的一方小小的木牌,“唯有拥有通行权限,才能进入这里,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拥有这扇大门权限的人。”
“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走进去。”
林焉回头,“你呢?”
施天青闻言唇边浮起浅浅的笑,“我伤了你,无颜去见岳丈大人。”
他见林焉踟蹰了一瞬,上前几步,将方才拾起的丁香别在林焉心口,“放心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你回来时,我一定还在这里。”
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消失或是失约了。
他望向林焉,“青霭从今往后,只在殿下一人身后,万般行事,皆只为殿下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