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舟那时听着只觉得有趣,但没想到,这种事竟翻了个版,这样应验在叶家上。
“哪怕钱家不曾折辱过临海公主,他们的结局也是一样的,公主沦为庶人家的下人……皇帝不可能容忍皇室的尊严被庶人践踏。”成晓风说道。
叶小舟好容易才忍住了没哭,但声音里还是不免带上了些许哭腔:“那我该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吧?”
成晓风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样他这样的性子也难怪被人骗成这样,但他还是安慰他道:“不必着急,宁王既然早知这各个中因果,还敢让皇帝指你为王妃,他必然是有法子保下叶家的。”
“可他没有理由要保叶家,”叶小舟的眼眶发红,声音微颤,“他恨我,也恨我爹,他恨不得我们全死光了。”
“若他想要置你于死地,不会这样迂回,”成晓风定定然说道,“他只需使个法子让皇帝知道此事,便能轻而易举地将叶家摘掉,况且他是本朝唯一的亲王,哪怕不经过皇帝的手,想除掉叶老爷与你,都不算是什么难事。”
叶小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但还是放不下心:“可他求皇帝给我与他二人指婚,皇帝必然要清查我的身世家底,江抚柳的事,断断然是藏不住的……所以说,皇帝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
成晓风不置可否:“如今少爷也只能去求求宁王了,除非……”
“除非什么?”
成晓风:“除非那位江太妃真的死了,从此以往,查无此人。”
叶小舟立刻便否决了:“如今我爹被困于牢狱之中,再说即便他是自由身,他必然也舍不得对江抚柳下手,更别说景旼了,他可是江抚柳的亲儿子……”
“少爷你错了,”成晓风打断他道,“宁王心里若真有自己的母亲,便不会求指这场婚。”
“此事一旦被皇帝知晓,第一个死的必然是江抚柳,叶家只不过是给她殉葬,少爷你想,皇室会接受一个诈死、而后嫁做他人之妇的太妃吗?”
陈梦初终于理清了这来龙去脉,她接口道:“所以无论这位江太妃是当真亡故,还是只是诈死,皇帝都会让她成为一具尸体,因为皇室的颜面不容亵渎。”
“可……这江太妃不是宁王的生母吗?他对自己的母亲,怎么也下得了手?”
叶小舟的语气里含着些许恐惧,他声音微抖:“他就是个疯子……”
与此同时,韩修平才推着景旼踏进了景华殿。
“臣弟拜见皇上。”
“不必多礼,等你许久了,”景泠仍身着今日去参加王府那场婚宴时的明黄曳地龙袍,他端坐在棋盘之后,“阿旼,陪朕下一局吧。”
景旼一抬手,韩修平便垂身退下了,景旼亲自推动了那木轮,停在了景泠对面,摆在他手边的是纯黑的棋子,景旼面上露出了些许疑惑。
还不等他开口问询,景泠却率先开了口:“往常都是让你执白先行,朕从来没能赢过你,今日换你让朕。”
“皇上先请。”景旼从善如流道。
景泠执起一枚白玉棋子,先落于天元之位,景旼不动声色,缓缓落下一枚黑玉棋子,开局便这样大的野心,他知道皇帝这局只想赢。
很快,黑白流转,黑子步步逼退白子,这盘棋已然下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
“阿旼,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朕本不该召你进宫,”景泠忽然道,“但你这样聪明,自然也该猜到了,朕今日召你入宫,并不只是为了下这一旁棋。”
景旼手中黑子一松,落子无声:“皇上请说。”
景泠似笑非笑道:“朕派人去彻查了叶小舟的身世家底,你猜怎么着?朕派去的人竟翻出了他继母的底细,本该在十年之前死在叛党乱军手里的人,如今竟然还活的好好的,成为了叶府的主母。”
桌上棋局忽又变动,黑子像是忽然慌了神,不再咄咄逼人,一步差错,便让白子占了上风。
景旼的表情略有些僵硬:“皇上说的这些,臣弟怎么听不明白?”
“阿旼就不必再装糊涂了,叶家江氏……”景泠顿了顿,忽而玩味地看着景旼脸上泄露出的惊惧,“其实是阿旼的生母吧?”
“陛下误会了,”景旼垂了垂眼,“臣弟的生母早在十年前便死在逯难中了。”
景泠微微一挑眉:“是吗?既然如此,那朕也不必再过问阿旼的意思了,江氏既然不是阿旼的生母,那便只是个长得像淑贵妃的村妇,朕这便赐她白绫一条,以免她污了淑贵妃的清名。”
与此同时,黑子棋差一招,已然泄了气,大势已去,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陛下这样做甚好。”景旼几乎是从唇齿之间挤出的这句话的。
景泠都看在眼里,而后颇为愉悦地勾了勾嘴角:“至于宁王妃的生父叶弘方,若依阿旼看来,又该怎么处置?”
景旼手中的黑子还在强撑,他斟词酌句道:“叶弘方虽是臣弟的丈人,但却贩卖私盐、私造铁器,实在罪无可赦,但他毕竟是小舟的父亲……这个情,臣弟还是想替小舟一求——从严惩治是必然的,但可否恳请陛下留他一条性命?”
景泠最后一子落下,他笑了一笑:“阿旼,你输了。”
“陛下棋艺高深,臣弟输的心服口服。”
“你可从来是口服,心里却从来不服,”景泠不轻不重地说道,“罢了,念在你替他求情的份上,朕可以饶他一死,改为抄家流放便是。”
景旼拱手垂目:“臣弟替王妃谢过陛下。”
景泠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答复:“时候也不早了,阿旼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候在外头的韩修平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先是向景泠行过一礼,随后才推着景旼出了这景华殿。
走到半路时,韩修平才低声说道:“这是这么多年,属下第一次见王爷下棋输给圣上。”
“他太想赢了,又不想本王输的太轻易,”景旼唇边浮现出一抹冷笑,他的声音沉稳而冰冷,“输他这一局,换叶弘方一条命,也不算太亏。”
韩修平明白景旼的意思。
景泠太多疑了,他怕宁王太有野心,也怕他毫无野心,前者会让他的皇位岌岌可危,而后者……他只会怀疑景旼是扮猪吃老虎,是一匹随时会咬他一口的狼。
所以景旼这么多年,只在与皇帝的对弈上显露过自己的野心,他从来没输过,实在是不讨人喜欢的作法,但这却让生性多疑的皇帝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而方才景泠步步相逼,景旼节节败退,他所刻意透露出的慌乱与畏惧,正是皇帝想要看到的。
比赢一盘棋更令人愉悦的,是对自己有威胁的人仍然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不过我皇兄棋下的可真臭,”景旼面上略带嘲弄地一笑,“第一字落在天元,妄想掌控全局,却下的处处都是遗漏,想要不体面地输给他还真是有些难度。”
第33章 理由 是日清晨。
……
是日清晨。
尚在熟睡中的叶小舟觉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推了一下, 经过了从前那段流离的日子,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能睡得雷打不动了,反而轻易便能被人唤醒。
他睁了睁仍然迷蒙的眼, 眼见渐渐浮现出景旼的脸, 叶小舟骤然惊醒, 而后不由自主地往后一挪,他还不能适应醒来便再见到这个人。
“如今已是辰时三刻, 本王都已经下朝回府了, ”景旼漫不经心地说道, “爱妃怎么如此嗜睡, 王府上下都还需爱妃来打理, 爱妃怎可这样懒散懈怠?”
叶小舟有些不明所以:“我每日……都需要做什么?”
他还以为就和待在叶府里一样,除了不用去书院念书,也不能随意去王府外闲逛, 其余的吃喝拉撒睡,闲的与平时并无二致, 哪曾想过还要打理什么王府的琐事。
“寻常琐事自然不用爱妃心烦,不过爱妃既然已经住进了本王的院子, 至少应该将这院子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鸟给照顾好,还有庭院中的那只家犬, 也需看管和喂养。”
叶小舟脱口问:“它是小白吗?”
“小白?”景旼眉尾微挑,“倒是个常见的狗名, 不过若是爱妃给那只家犬取的名字,却也算是贴切。”
叶小舟知道他这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若景旼便是阿旼,那这只小白狗,十之八九就是他的小白……也就是说, 他在云溪与回平江的路上,景旼都派了人监视着他。
否则根本无法解释这只从人贩子手中丢掉的小白狗,为什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上京城。
而之后人贩子的惨死,恐怕也是宁王的手笔。
即便猜到了这些,叶小舟心里对他也没有半分感激,他一直很清楚,若不是景旼的蓄意报复,他压根就不会遭遇那些险象环生的时刻,如今应当还好好地住在叶府之中,当他骄纵的纨绔少爷。
砍人一刀,然后再送他最好的金疮药,这种不轻不重的补救着实是可笑。
与此同时,包含陈梦初在内的两个小丫鬟端着水盆垂首而入,要给叶小舟洗漱更衣。
宁王爷坐在轮椅上,霸在茶几边上,看来暂时是不肯走了。
叶小舟在他的目光下被两个小丫鬟侍候着穿上一身新衣,而后乖乖坐着让他们替自己挽了发髻,但景旼的视线却死死地黏在他身上,看得叶小舟如芒在背,但如今整个叶府的存亡与自己的小命都被他捏在手里,叶小舟反抗不能,便只能硬生生忍下了。
半晌之后,屋门口忽然便响起了吴管家的声音想,他先是敲了敲门,而后道:“王爷,王妃。”
“进来吧。”景旼答道。
吴管家这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先是行过一遍礼,而后他才对着叶小舟道:“王妃初来乍到,对宁王府的规矩想必还不熟悉。”
而后他转身向宁王垂目道:“王爷,请容许奴才耽误王妃一些时间,好教王妃早日学会如何照顾王爷的起居,与料理这院中的一草一木。”
景旼略一点头,算是允了。
“那便请王妃随奴才去院中走一趟。”吴管家俯身以请。
叶小舟巴不得离景旼远点,立刻便起身,跟着那吴管家向外走去。
吴管家的语速不快,一边领着他走一边说道:“王妃可知道,这王爷所居住的院子,咱们这些下人寻常都进不来?”
“连你也不能吗?”叶小舟问。
“那是自然,”吴管家从容答道,“咱们王爷喜静,寻常只有晨起时与三餐之时,才会有被指定的家奴进到这,如今这院子里又多了王妃一人,往后想必会有些例外。”
不等叶小舟说话,他便紧接着又道:“但王爷这院中种的奇花异草,还有那条饲养的爱犬,那都是咱们这些下人碰也碰不得的,恐怕往后还需要王妃躬亲照看了。”
叶小舟面上露出了些许疑惑之色:“奇花异草?那分明只是路边……”
吴管家立刻便打断了他:“只要是咱们王爷喜欢的,便都可以归入奇花异草之列,王妃只需如此称呼它们便是,方才想说的话,可千万莫要在王爷面前提及,而且——”
“而且什么?”
“这院中的一草一木,咱们王爷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倘若有了一丝一毫的缺损,王爷都可能动怒。”
叶小舟拧起了眉头,忍住了嘲讽这些野花野草有什么宝贝的:“那从前这院中的花草是谁侍弄着的?”
吴管家:“有时是王爷自己,有时便是王爷的贴身侍卫韩公子,如今有了王妃,自然不用再劳动韩公子了。”
叶小舟很不理解。
这王府上下几百号人,凭什么偏要他来侍弄这些花草?好容易逃过云溪那块荒田,如今还得被困在这王府中种地,也不知道这宁王是有什么怪癖。
但他也只能在心里腹诽,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不满:“那敢问吴管家,这照顾王爷的起居,又是如何?”
“回王妃的话,这一日三餐,自然是有指定的家奴送来的,至于这伺候咱王爷更衣洗漱、端茶送水……只要是王爷日常起居中不便的,恐怕都得劳烦王妃了。”
叶小舟面露难色:“那他能自己上茅厕吗?”
“这……”吴管家眼观四方,没看见宁王爷跟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您这话可别叫咱们王爷听见了,这种事想必是不需要劳动王妃的,而且奴才看王妃是个……雅致的人,想必也侍奉不动王爷。”
叶小舟轻咳了几声,试图缓解这场尴尬。
吴管家则又向他行了一礼:“如果王妃没有要差遣奴才的事的话,奴才这便告退了。”
叶小舟微微点了点头,眼见着吴管家走了,他也不太愿意回到屋里去和景旼大眼瞪小眼,于是便改了个道,去了前院。
前院那只小白狗一嗅到叶小舟的气味,这便兴奋地从团蒲上跳了起来,冲着叶小舟“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小白!”叶小舟一路小跑过去,而后蹲下身将小白抱了起来,小白还活着,这是他在王府里遇到的唯一值得开心的事了,“咱们这一人一狗,一来二去的,竟然还能碰上,也算是真有缘了。”
小白“汪汪”叫了两声,像是特意为了回应他似的。
叶小舟揉了揉它的头,紧接着又瘙了瘙它的下巴:“这才多久没见阿,吃的这么胖,我都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还不等叶小舟与小白叙完旧,景旼却忽然出现在了叶小舟的身后,这回他的轮椅碾过院中松软而微微潮湿的土壤,几乎没发出任何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