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冰糖葫芦是北时哥哥对于轻薄了他的补偿,但他并非女子, 其实谈不上轻薄。
北时哥哥愿意买冰糖葫芦给他,说明北时哥哥已原谅他了罢?
但他难舍难分却欺骗了北时哥哥一家,甚至仗着北时哥哥心软, 不会当真掐死他而做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他实在是对不起北时哥哥。
傅南晰接过冰糖葫芦, 感慨万千:“北时,你小时候最爱冰糖葫芦,不过你一十五岁那年不是发誓再也不吃冰糖葫芦了么?还说冰糖葫芦是小孩儿吃的玩意儿,而你已长大了。现如今,你已二十又一,怎地想起吃冰糖葫芦了?”
傅北时玩笑道:“因为我返老还童了。”
“北时才不老,哪里需要还童?”傅南晰一面吃着冰糖葫芦,一面含含糊糊地道, “虽然你被今上支开, 去了一趟湘洲, 亦未放弃翠翘一案罢?这案子查得如何了?”
傅北时回道:“我命心腹去寻翠翘的父亲与祖母, 我那心腹成了蝉,幸而我还安排了黄雀。”
傅南晰猜测道:“螳螂难不成意欲杀人灭口?”
傅北时颔了颔首:“兄长, 今上已不是当年立下豪言壮语, 要教这世间河清海晏的太子殿下了。”
傅南晰突地咳嗽了起来, 手中的冰糖葫芦没抓稳,一下子从锦被滚落至地面,碎了脆壳,蹭破了山楂皮,变得不成样子。
年知夏熟练地拍着傅南晰的背脊,为其顺气。
傅北时捡起冰糖葫芦,放于一旁,继而忧心忡忡地望着傅南晰。
傅南晰双目低垂,直觉得自己像极了这冰糖葫芦,从完好无缺变得残缺不全。
待得吐息平静,他失望地道:“今上庸碌无为,纵然算不得昏君,亦算不得明君。我当年以为今上会是千年一遇的明君,决然想不到今上会变作混珠的鱼目。”
“若非兄长的身体每况愈下,今上在兄长的辅佐下,定会是明珠。”傅北时并不清楚兄长为何突然一病不起。
“我已为今上做了我所能做的。”傅南晰苦笑道,“即使我身强体健,我亦不可能将今上辅佐成明君。”
他思及自己与今上决裂之时的情形,顿觉心口发闷。
傅北时叹了口气,方才接着道:“我已安置了翠翘的父亲与祖母,又策反了被王家收买的龟公,还找了两名曾被王安之施加过暴力的花娘,一名从王安之手中死里逃生,终身残疾的小倌儿,以及一名被王安之拔光了牙齿,惨遭虐待的婢女,其中那小倌儿手头上有证据能证明王安之将他的同伴殴打致死。明日乃是休沐,我一早便会将王安之提了来,审问清楚后,如若罪行属实,我绝不会饶过他。”
“你想将其斩首?”傅南晰见傅北时颔首,提醒道,“北时,你理当明白,你要是将王安之斩首,十之八.九会惹得今上龙颜大怒。”
傅北时毫不畏惧:“我身为京都府尹,若是连王安之这等狐假虎威的恶徒都视而不见,轻轻放过,不若挂冠归隐来得好。”
傅南晰暗道:今上已屈尊警告过你了,你却明知故犯,触其逆鳞,你要是将王安之斩首,恐怕不是挂冠归隐便能了事的。
傅北时见傅南晰默不作声,道:“兄长认为我该当识时务者为俊杰么?”
傅南晰摇首道:“北时,你有理想,有抱负,你并未被官场所污染,兄长甚是欣慰。这官场多得是官官相护,最缺的便是你这样为民请命的好官,兄长希望你能不改初心。”
“多谢兄长。”傅北时将自己手中的冰糖葫芦递给傅南晰,“兄长吃。”
傅南晰咬下一颗冰糖葫芦:“余下的你自己吃罢。”
“嗯。”傅北时亦咬下了一颗冰糖葫芦,含在口中,不一会儿,冰糖未及完全融化,糖壳已被他咬碎了。
年知夏则是舔.舐着冰糖葫芦,直到糖壳被舔掉了,方才吃暴露无遗的山楂。
与此同时,他悄悄地看着傅北时。
明日傅北时便要向王安之发难,无异于向今上,向王大人,向王贵妃发难。
如若傅北时真的因此而挂冠归隐,委实可惜。
不过他并不会劝傅北时改变主意,一身傲骨的傅北时才是真正的傅北时。
傅北时将最后一颗冰糖葫芦给了傅南晰,叮嘱道:“兄长,我若出事,切莫向今上低头。”
“好。”傅南晰笑着答应了。
傅北时端详着傅南晰的面孔:“兄长,你的气色是不是又差了些?”
“应是天气渐寒的缘故罢。”傅南晰一指窗外,“北时,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
傅北时陡然想起一事:“有一年,兄长与今上曾带着我一道堆雪人。”
“北时,你若能安然无恙,待雪积得厚实了,我与你一道堆雪人,至于今上……”
那个高高在上之人再也不会与自己以及弟弟一道堆雪人了。
傅南晰的嗓音戛然而止。
傅北时内疚地道:“对不住,我不该提及这一桩旧事。”
“物是人非事事休。”傅南晰面露怅然。
次日,年知夏坐立不安,食不下咽,黄昏时分,立于镇国侯府门前,等着傅北时回来。
积雪已很厚了,处处银装素裹,这积雪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然而,他并未等到傅北时回来,却是得到了傅北时被下狱的噩耗。
傅南晰命早愈为他更衣、洗漱,待穿戴齐整后,他对“年知秋”道:“‘知秋’,我进宫面圣,你且放心。”
年知夏阻拦道:“夫君,你的身体恐怕受不住。”
“今上正在气头上,我害怕今上尚未消气,便已冲动地将北时处死了,不能不去。”傅南晰方要上轿子,瞧见娘亲疾奔而来,发丝凌乱,全无当家主母的威严,当机立断地上了轿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
傅母见不得二儿子下狱,亦见不得大儿子撑着病骨去向今上求情。
“南晰,回来。”她跟在轿子后头跑,直到轿子消失于茫茫大雪中了,方才失力地跪下了身去。
年知夏将傅母扶了起来,傅母怔怔地望着轿子消失的方向,问自己的大儿媳:“南晰与北时皆会平安无事的对不对?”
“对。”年知夏从未见到傅母整副茫然无措,惊魂不定的样子。
那厢,傅南晰生恐娘亲追上来,令轿夫加快了脚步,他因此难受得胃袋翻腾。
待到了宫门口,日头已差不多落下了,宫门正要落锁。
他请守门的小太监将他欲要觐见今上一事禀报于吕公公。
吕公公是今上身边的老人,在他为尚是太子的今上陪读之时便在了。
不多时,吕公公便出来了,吕公公上了年纪,看起来老态龙钟。
吕公公已有将近十年未见傅南晰了,此番一见,登时老目含泪:“傅小公子,你为何成了这副模样?”
傅南晰行一,由于当时的他在吕公公眼中是个孩子,吕公公便唤他“傅小公子”。
这个称呼将他带回了与今上两小无猜的岁月。
他情窦初开的对象便是今上,他初吻、初.夜的对象亦是今上,今上亦然。
他与今上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展示了自己青涩的身体与欲.念。
他一十又八,今上一十又六那年的九月十五,他拥着今上,问今上疼不疼,今上明明疼得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却坚持不肯放他出去。
少年间的感情炽热且真挚,恨不得日日黏在一处。
只可惜,当现实袭来,于今上而言,这感情便不值钱了。
今上要将他封作皇后的承诺是谎言,要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亦是谎言。
他与今上俱是男子,怀不了身孕,为了绵延皇嗣,今上与一侍女偷.欢了。
他永远都忘不掉那副场景——他兴冲冲地推开房门,想要对今上说落雪了,而今上却汗流如注地压于一女子身上。
今上向他解释说待有了儿子,便去母留子,将儿子交由他抚养。
痴心错付的滋味并不好受,在今上的花言巧语下,他妥协了。
之后,今上流连于诸多女子的床笫之间,但是今上一直都没有子嗣。
他习惯了,亦疲倦了,不再管今上的身体在何处,只要今上的心在他这儿便好。
可是他与今上的身体离得远了,心亦随之远了。
先皇见今上总算是远离他这个以色侍人的男娼了,才放心地皇位传予今上。
——关于“男娼”这一词,他曾无数次听先皇亲口说过,先皇原先甚是看重他,后来觉得他将今上带入了歧途,对他深恶痛绝。
他从未将此当回事,认为自己与今上能长久便好。
今上登基后,并未践诺将他封作皇后,而是百般敷衍,因为男后会人惹非议。
失望的次数多了,他终是在选秀当日同今上大吵了一架。
那时候,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恶化了,回到家,他便发了足足五日的高热,侥幸捡回性命后,自此一病不起。
决裂后,他再也不曾见过今上,只偶尔听闻今上的讯息。
皇后之位一直空悬,他不知今上是为他留着,抑或是没有合意的人选。
大抵是后者罢,否则今上为何从未探望过他?今上不可能不知道他命不久矣。
他收回思绪,对吕公公笑了笑:“劳烦吕公公代为通报。”
“傅小公子稍待,咱家这就去通报今上。”吕公公颤颤巍巍地走远了。
良久,吕公公回来了:“傅小公子,请回罢。”
傅南晰并不觉得意外:“烦请吕公公禀报今上,我会等到今上传我为止。”
一盏茶过去了,一炷香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
傅南晰在等待中吐了不知几回血,又晕厥了三回,才被允许进宫。
他下了轿子,踉踉跄跄地走向勤政殿。
进得勤政殿后,他三跪九叩地向今上行礼。
今上并未理睬他,他实在撑不住了,歪倒在地。
一声巨响刺入了今上的耳蜗,今上心惊肉跳,这才朝傅南晰望去。
见状,他将朱笔一扔,厉声命人去请太医,同时冲向了傅南晰。
傅南晰落入了今上怀中,吃力地抚摸着今上的面颊道:“峥儿,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今上唤作“闻人峥”,由于太上皇已于五年前驾崩,太皇太后又于昨年薨逝,已许久未曾听人唤他“峥儿”了。
“我……”今上——闻人铮不经思索地道,“南晰,我过得不好。”
傅南晰不解地道:“峥儿已登基称帝了,何以自称‘我’?”
“因为我永远是南晰的峥儿,不是九五之尊。”闻人铮坦白地道,“南晰,你走后,我拉不下脸来,我觉得自己是皇帝,而南晰是臣子,哪里有皇帝求着臣子回心转意的道理?我一直在等南晰自己回心转意。”
傅南晰失笑道:“峥儿应当清楚罢?峥儿若是坚持要与同我以外之人云.雨,我便不会回心转意。”
“我以为我多晾你几日,你便会巴巴地跑回来,毕竟你总是包容我,可是我错了,直到今日,我将北时下了狱,你才来见我。”闻人铮后悔不已,“早知南晰的身体差成这样,我便该早些向南晰低头。”
傅南晰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抓紧时间道:“峥儿,放过北时。”
闻人铮气呼呼地道:“不放!傅北时与我作对,我何以放过他?”
“峥儿已为人父了,不再是小孩子了,必须权衡利弊。”傅南晰劝道,“你此次因王贵妃将北时下狱,可谓是沉迷美色,是非不分,你可知会寒了多少忠臣良将的心?”
闻人铮威胁道:“就不放,除非南晰愿意当我的皇后。”
“我当不了峥儿的皇后了。”傅南晰的身体应声咳出了血来,“我命在旦夕,如何当得了你的皇后?”
闻人铮抹去傅南晰唇上的猩红,不由分说地道:“不准,我是天子,我不准南晰死,南晰便死不得。”
“好,峥儿遣散后宫三千佳丽,我便当峥儿的皇后。”傅南晰料定闻人铮不会答应。
却不想,闻人铮竟是毫不犹豫地道:“好,南晰与原配和离,进宫当我的皇后,我便遣散后宫,放了北时。”
傅南晰发问道:“据闻王贵妃怀有身孕,你打算如何对待她?”
“王贵妃不及南晰紧要,皇嗣亦不及南晰紧要。”倘若傅南晰身强体壮,闻人铮自是会将三者衡量一番,可是眼下傅南晰已露出了将死之相,除了傅南晰以外的一切便变得无足轻重了。
傅南晰这一身的病骨因闻人铮而起,闻人铮压根不知,所以他此来原本是打算挟恩图报的。
见得闻人铮对自己余情未了,他便舍不得了。
他不能教闻人铮知晓,是闻人铮害了他的性命。
闻人铮生怕傅南晰反悔:“南晰,我已答应你的要求了,明日,我便将你册封为皇后。”
“好。”傅南晰又吐出了一口血来,不及捂住唇瓣,血液溅到了闻人铮面上。
闻人铮入目的一切都被染上了殷红,他抱紧了傅南晰,扯着嗓子道:“太医何在?太医为何迟迟不来?是不想要脑袋了不成?”
傅南晰精力不济,眼帘发沉,艰难地道:“峥儿莫哭。”
闻人铮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他上回哭是傅南晰离开他的那一日。
傅南晰气若游丝地道:“九年又十一个月又二十九日前,我走出了这九阙,未曾料到自己还会有踏足九阙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