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母大吃一惊,今上居然为了自己的长子,向自己下跪、磕头了。
可这于她而言,有何意义?
她缓了口气:“这样罢,南晰,待你养好身体后,为自己,为傅家留个后,为娘便原谅你的离经叛道。”
闻人铮不能忍受这个要求,但他心知自己的梓童孝顺得很,与其母这般僵持下去,于身体无益,遂只能压抑着妒火,默不作声。
他以为傅南晰十之八.九会答应下来,竟是听得傅南晰道:“娘亲,对不住,就算我能将这副破败的身体养好,我亦不可能为傅家留后。娘亲,我心悦于峥儿,不愿耽误了无辜的姑娘家。”
“你……”傅母登时眼前发黑,几乎喘不上气来了。
傅北时一把扶住了娘亲,见兄长的面色较方才差了不少,慌忙道:“今上,快些将兄长扶起来,传太医罢。”
“岳母便劳烦小舅子照顾了。”闻人铮当即将傅南晰打横抱起。
傅北时瞧着闻人铮与兄长的背影,暗道:我若要娶知夏,亦得同娘亲决裂罢?
待傅母再度睁开双目,发现自己已回了镇国侯府,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之上。
床榻边坐着她的小儿子,她一把抓住了小儿子的手,不住地饮泣。
傅北时安慰了娘亲好一会儿,后又觉得不管如何安慰皆苍白无力,遂望住了娘亲的双目道:“娘亲,接受兄长断袖一事罢。”
傅母想骂小儿子为何站在大儿子那边,是否亦想断袖,却骂不出口了。
骂了又如何?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全无作用。
是以,她一言不发。
待娘亲睡下后,傅北时去找了年知夏。
年知夏见傅北时面色不佳,发问道:“出何事了?”
傅北时将先前发生之事复述与年知夏,又劝道:“年知夏,忘记兄长罢。”
年知夏乖巧地道:“好。”
“望你能说到做到。”傅北时重伤未愈,已然疲倦了,“年知夏,歇息罢。”
年知夏伸手扶住了傅北时:“我送傅大人回祈晴居罢。”
“多谢。”傅北时嗅着年知夏身上散发的脂粉香,纵然对娘亲满心愧疚,却不由心动神摇。
他凝了凝神,方才问道:“年知夏,今日乃是除夕,你可吃娇耳了?”
“我尚未吃娇耳。”往年都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娇耳的,年知夏孤身一人,自是没甚么兴致。
傅北时提议道:“我们一同吃娇耳可好?”
“好,我去下娇耳。”年知夏将傅北时扶回祈晴居,躺下后,便往庖厨去了。
约莫一盏茶后,年知夏端着食案进来了,上头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娇耳。
他将食案放在了床榻前的矮几上,端起一碗,而后舀了一只娇耳送到了傅北时唇边。
傅北时盛情难却,就着年知夏的手吃下一只娇耳后,便道:“由我自己来罢。”
“好。”年知夏将自己手中的这碗娇耳递予傅北时,又端起了自己那碗。
傅北时吃下大半碗娇耳后,低喃着道:“这是我第一次与你一道过除夕,亦会是我最后一次与你一道过除夕。”
“我……”年知夏食不下咽,“我希望明年除夕亦能与傅大人一道过。”
傅北时笑道:“年知夏,你不该受困于这镇国侯府,你有大好的前途,切勿糟蹋。”
“可是我想留在镇国侯府。”年知夏双目潋滟,“傅大人要赶我走么?”
“我并不想赶你走,我是想放你自由。”傅北时正色道,“且只要你出了这镇国侯府,便能恢复男儿身了,毋庸再日日胆战心惊地害怕被娘亲戳穿。”
年知夏放下手中的娇耳,哀求道:“傅大人,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不好。”傅北时勾住了年知夏的尾指,“我会尽快安抚好娘亲,将你送出镇国侯府。待那时,你定要用功念书,争取金榜题名,我们朝堂上见罢,拉钩。”
年知夏猛地抽出了自己的尾指:“傅大人不愿抱我了么?”
“我改主意了,年知夏,你应该过正常人的日子,被我抱过后,你如何还能过正常人的日子?我今日见到了娘亲与兄长那副模样,不愿见到你与你娘亲变作那副模样。”傅北时口中生苦,“年知夏,勿要断袖了,回头是岸罢。若是遇见合意的女子了,便成婚罢……”
他顿了顿:“到时候,切莫忘了请我喝一杯喜酒。”
年知夏含着哭腔道:“我已断袖了,恐怕回不了头了。”
“你定能回头的。”回不了头的是我。
“对不住,之前欺负了你。”傅北时摸了摸年知夏的脑袋,“我相信你定然能回头。”
未待年知夏作声,他指了指被年知夏冷落的娇耳:“吃娇耳罢。”
年知夏堪堪启唇,被傅北时抢先道:“快些吃罢,不然该凉了。”
他清楚傅北时已打定主意了,遂默默地端起娇耳吃了起来。
泪水从他眼眶滑落,“滴答滴答”地坠入娇耳汤中,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水晕,娇耳被他送入口中,他根本尝不出娇耳的滋味,只尝出了自己泪水的滋味,相思委实太苦了。
第四十一章
年知夏一言不发地吃尽一整碗娇耳后, 又悄悄地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方才抬起首来,望向傅北时。
见傅北时手中的那碗娇耳满满当当的, 他委屈地道:“傅大人改主意了, 不想抱我了,亦不愿吃我煮的娇耳了么?”
他不由分说地从傅北时手中抢过娇耳,自己吃了起来。
“我并非不愿吃你煮的娇耳。”傅北时欲要将属于自己的那碗娇耳要回来,却被年知夏拒绝了:“我自己煮的, 我自己吃,不敢劳烦傅大人。”
年知夏将傅北时这碗娇耳吃下后,礼仪周正地向着傅北时拱手道:“傅大人, 再会。”
这是他第一次向傅北时行男子之礼, 他扮作女子太久,有些生疏了。
而后,他将两只空碗与调羹放入食案后,便端起食案,转身离开了。
他并未受到傅北时的挽留,傅北时之前想抱他大抵是中了邪了,如今整副态度才是正常的,他便不该妄想傅北时会挽留他。
他踏出祈晴居, 被寒风一拂, 直觉得胃袋难受。
由于曾被袁大官人囚禁于暗室, 饥一顿饱一顿, 加之曾逃过荒的缘故,他的胃不太好, 在京城安顿下来后, 他足足养了两年, 方才将胃养好。
应是适才吃娇耳吃得太快,教他健康了将近两年的胃袋抗议了。
他想要将食案送回庖厨,却没气力了,突地跪下了身去,与此同时,食案倾倒于地,仙鹤描金碗与同款的调羹碎了一地。
胃酸挟带着未及消化的娇耳磨蹭着食管、喉咙、口腔黏膜、舌头,争先恐后地奔涌了出来。
他难受得双目含泪,整副身体不停颤抖着。
月上中天,寒风刺骨,忽而又飘起了雪来。
他觉得冷,更觉得凄凉,脑中尽是傅北时的模样。
但傅北时嫌弃他,连一夜春.宵都吝啬于施舍给他。
事到如今,他必须认清现实了。
紧接着,他又记起了娘亲,傅北时承诺要尽早安抚好镇国侯夫人,放他回家,他确实想回家了。
娘亲是不会嫌弃他的,不像傅北时,他该当忘记傅北时了。
将吃下去的食物吐干净后,他仍是止不住呕吐,胃酸没了食物的缓冲,所经之处仿若遭受了烈火灼烧一般。
这样的痛苦他曾经很是熟悉,但不经历久了,又变得陌生了。
突然间,他被一双手抱了起来,他并未看清是何人,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
“年知夏。”他听见那人唤他。
于是,他挣扎得更为激烈了。
良久,他才想起来傅北时有伤在身,即刻安静了下来。
傅北时听得动静,闻声而出,见得年知夏跪于地上,吐得厉害,心若刀割,不由自主地将年知夏拥入了自己怀中。
年知夏捂住了自己的唇瓣,不肯吐在傅北时身上,可他的身体实在不听话,吐得太多了些,仅凭双手根本接不住。
“无妨。”傅北时轻抚着年知夏的后脑勺。
年知夏被迫吐在了傅北时身上,吐到最后,甚至吐出了血来。
见年知夏止住了呕吐,傅北时捧着年知夏的双颊道:“好些了么?”
年知夏颔了颔首,站起身来,抹了抹唇瓣,郑重其事地致歉道:“对……”
堪堪吐出一个字,他便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割破了。
他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对不住,傅大人。”
“无妨。”傅北时扶着年知夏道,“我送你回去罢。”
年知夏拨开傅北时的手:“不必了。”
傅北时坚持道:“我须得送你回去。”
“好罢。”年知夏不得不妥协了。
正值新岁,这镇国侯府内十之八.九的下人皆回家与家人一家团圆了,从祈晴居至观鹤院,他们连一个下人都没有见到。
傅北时扶着年知夏于床榻坐下后,点了烛火。
烛火一照,他立即发现自己的披风上头沾了血,遂质问道:“年知夏,你可是病了?”
年知夏摇首道:“老毛病了,不打紧,原本已有两年不曾犯过了。”
傅北时凝视着年知夏:“你年纪小小,这胃出毛病是由于那场饥荒罢?”
“嗯,所以不打紧。”年知夏低着首,不看傅北时,“傅大人,你既迫不及待地想送我走,何须关心我?”
因为我心悦于你。
这话是说不得的。
故而,傅北时答道:“你毕竟曾是我的嫂嫂。”
“多谢叔叔。”年知夏歉然地道,“对不住弄脏了叔叔的衣衫,叔叔将你的衣衫褪下罢,暂且换上夫君的衣衫,待我将这衣衫洗干净了,再给叔叔送回去。”
傅北时不喜欢听年知夏唤兄长“夫君”,忍不住提醒道:“你夫君已不是你夫君,而是当朝皇后。”
“是我失言了。”年知夏改口道,“对不住弄脏了傅大人的衣衫,傅大人将你的衣衫褪下来罢,暂且换上皇后殿下的衣衫,待我将这衣衫洗干净了,再给傅大人送回去。”
傅北时叹了口气:“你这老毛病突然犯了,是因为我想把你送回年家,而你想在这镇国侯府等兄长,以致于受了刺激之故么?”
年知夏不答,只道:“我想回家了,想娘亲,想爹爹,想阿兄,想阿妹,我不想待在这镇国侯府了。”
傅北时不确定年知夏说的是真是假,蹲下身去,望住了年知夏的双目:“年知夏,告诉我,你想我怎么做?”
“我想……”年知夏纠结万分,“不管我提出甚么要求,你都会答应么?”
傅北时正色道:“对,不管你提出甚么要求,我都会答应,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我……我想……我……”年知夏咬了咬唇瓣,“我想回家。”
傅北时一口答应了:“好,我尽量早些说服娘亲,送你回家。”
年知夏当即后悔了,揪住了傅北时的衣袂道:“我想被傅大人抱一回。”
傅北时不解地道:“为何?”
年知夏答道:“傅大人不是劝我回头是岸么?在我努力回头是岸前,我想尝一尝断袖真正的滋味。”
傅北时压抑着怒火道:“你为何选择我?不准将我当做兄长的替身。”
“我从未将傅大人当做皇后殿下的替身,傅大人一表人才,何必妄自菲薄?”年知夏抬手拥住了傅北时的腰身,“我容貌不差,不算辱没傅大人,傅大人将我当做女子便可。”
年知夏施加于他的诱惑委实太大了,傅北时挣扎着道:“你可想清楚了?”
年知夏不假思索地道:“嗯,我想清楚了。”
“那便正月十五元宵当日罢。”傅北时补充道,“你随时可以反悔。”
年知夏自暴自弃地道:“傅大人推三阻四,当真这般厌恶我么?”
傅北时否认道:“并非厌恶,而是不想害得你误入歧途。”
“既然如此,一言为定,正月十五元宵当日,我与傅大人做一夜的露水夫夫。”年知夏勾住了傅北时的尾指,“拉钩。”
傅北时回应道:“拉钩。”
年知夏松开傅北时的尾指,鼓足勇气解开了傅北时的衣衫,覆上傅北时的心口:“容我先验一验元宵当日的夫君罢。”
傅北时本想说你不是早已验过了么?不过舍不得打断,便由着年知夏去了。
年知夏将傅北时满是脏污的衣衫剥尽后,又端了热水来,将傅北时的身体擦拭一番,以确保傅北时并未沾染丁点儿呕吐物的气味。
其后,他自然地找出了一身傅南晰的衣衫来,为傅北时穿上了。
傅南晰与傅北时兄弟俩的身量差不离,只傅南晰病弱许多,所以衣衫稍稍紧了些。
傅北时发问道:“年知夏,你想反悔么?”
年知夏反问道:“傅大人,你想反悔么?”
“我并不想反悔。”傅北时揉了揉年知夏的发丝,“你快些去洗漱罢。”
“嗯。”年知夏会意,“恭送傅大人。”
傅北时苦笑道:“你能不唤我‘傅大人’么?”
年知夏好奇地道:“你希望我唤你甚么?”
傅北时想起年知夏曾唤过他“北时哥哥”,于是道:“唤我‘北时哥哥’罢。”
年知夏愕然地道:“‘北时哥哥’?为何是‘北时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