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云坚持不肯到榻上去坐,而是执意与父亲对坐在了屋内的茶桌前。
燕苏和一见父子二人这般情形,也自觉带着人退了出去,小屋内只剩下肃王父子二人,他们之间要说的话,怕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父亲受苦了。”
李慕云端坐在桌前,他几乎要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正襟危坐的面对谁了。但有些习惯,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好像现在这般,李慕云就算身体虚弱,也绝不想在父亲面前显露出来。
几句问候过后,李慕云将自己抵达辽东的始末,以及与二哥李兆朔取得联系的事,都一一与父亲说过,却唯独没讲自己患病的事。
李琮感慨万千,但他倒也未提自己大儿子的事,只说李兆邠是被叛军所杀,一年前便不幸惨死了。
待父子二人说过这些,外面天已经黑了。
傍晚,燕苏和派人送来餐食,食盒中还为李慕云准备了他日常服用的汤药。见他招待得如此周到,若不是亲眼见过二哥的书信,李慕云也实在很难对燕苏和起疑。他如往常一般吃饭喝药,倒是李琮这边,一直苦着张脸,似对食物难以下咽。
“父亲没胃口?”
“诶……你现下能吃,便多吃些吧。”李琮面色惨淡,“四年前我便与高家的人打过交道,只不过双方间起了些冲突,如今居然就要落到他们手中,未来日子定不会好过的。但你与此事无关。咱们父子俩能相聚一日,已实属不易。临走之前能见你一面,为父也安心了……”
李琮越说,反而声音越像是哀叹。
李慕云眉心紧锁,只觉得面前的父亲与自己记忆中已然相差出太多。
“孩儿来此便是要带父亲一同回去的,哪有独个儿先走的道理?况且现在能不能走得出去,还得另说。那燕苏和便是与高句丽人勾连一气的,孩儿已经到了这里,他怎肯轻易放我出去?”
李慕云神色坚决,可李琮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慕云,你仔细想想。如今中原捷报连连,且你也已经发信去了长安,那这里的事,早晚都要传到皇上的耳朵里。高句丽人虽是外族,可到底还是要依附在大唐手底下过活的。私自扣押大唐亲王,这事他们若是瞒过去了,那我便算他们能耐。但倘若瞒不过去,朝廷必会对此做出反应,高家的好日子也就算是到头儿了。倘若什么时候姓高的来了……慕云,你父王也还有几分把握,叫他们放你回去的。”
李慕云望着父亲,忽然又在父亲眼中找到了一丝往日的威严。可听着父亲说的这些话,他又止不住鼻腔发酸。
“诶……父王休要再作此说了。要走,便一起走,孩儿尚有朋友在此,他们也定会想办法救父亲出去的。”
李慕云还想着胡九彰和燕昭中两个,他不想胡九彰冒险,但他知道,以燕昭中的性格,只要他知道此事,就定然不会让这事这么顺顺当当的发生。
“诶……哪有那么容易啊。慕云,在我这三个儿子里,你一向都是最懂事的,你便听为父最后一次。你若还有朋友在此,便叫你的那些朋友,递些笔墨进来。待我修书一封,由你带回京城,面呈给皇上。如此咱们一家,才能保个周全啊。”
李琮话还没说完,李慕云已经止不住眼角湿润了。
他实未想到,父亲竟然会这样在意自己。
李慕云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他以往只觉得父亲是这世上对自己最为严厉的人。小时候他常常缠绵病榻,父亲也从不过问,就算人来了,可到他屋里,还是要考校功课,逼着他在病中发奋学习。
以至于李慕云一直觉得,自己这副病躯,在父亲那里就是最入不了眼的。而他之所以被定为世子,也全是因为自己那位早逝的母亲。
因为自己这张脸,生得很像母亲……
李慕云微微仰着头,不想叫眼角的泪滴滚落下来。
他嘴巴微张,连越发浓重的鼻息也不想被父亲听到。
“父亲……这些事,待明日再谈吧。”
他淡淡说着,转而扶着桌沿站起身,只在心里默默想着胡九彰的脸。
他不想陷在过去的回忆里。
燕昭中入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自家大伯。
要说燕昭中与他这位伯伯的关系,说好不算太好,但要说坏,却也没有坏到哪里去。
燕昭中的父亲是燕苏和的二弟,本是个眼力极高的采药人。据父亲回忆,年轻时燕家药铺的生意,就全靠父亲上山采药,再由大伯售卖。
而有次,城里的大官急需一批山上新鲜采来的山参制药,大伯为了揽下这单生意,叫父亲连夜入山,怎知那夜山间遇雨,父亲不慎山崖间滑落,摔断了腰杆,九死一生才保住了命。而至那以后,父亲的整个下半身都没了知觉,从此成了废人。
那年燕昭中也才三岁。燕苏和因此一直觉得愧对他二弟,这才对弟弟唯一的儿子格外照顾。说燕昭中是燕苏和从小到大一手惯出来的,也不为过。
那时燕昭中说想习武,燕苏和便请了整个安东都护府最有名的武师,到家中教他。
二十岁时,燕昭中又说想从军,燕苏和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还是花钱帮他买了个军户的身份,又上下打点过军中各级官员,也是费尽了心力。
而后来燕昭中从北疆回来了。按照他父亲的意思,他本应该就此留在药铺,帮忙打理家中的生意,可燕昭中还是不愿意。
燕苏和也没有为难这个宝贝侄子,叫他跟着商队南来北往的四处游历,总之只要燕昭中愿意,他想做的事,燕苏和从来就没有说不的。
可要说这伯侄二人关系好到了哪种程度?却又不是。
燕昭中一向看不上自家大伯经营生意的手段,他自己也不喜欢做生意。
而燕苏和也看不惯燕昭中整日游手好闲,拿了家里的钱就大手大脚的四处散播,从来就没见他从外面就拿回来什么。
二人因为这事吵过不知多少次,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到如今,燕昭中也已经快有一个月,没跟自己这位大伯说上一句话了。
他不知道大伯见到自己会有什么反应,但这一次,就算他再不认同大伯做的事,也不能轻易与他闹翻。毕竟这件事牵扯到的人和事,都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能把握的范围。
燕昭中见到燕苏和时,天还没亮。
燕苏和被侄子从睡梦中叫醒,他睁开眼时,燕昭中就坐在榻边,燕苏和被他这个侄子的高大身影吓了一跳,一下从榻上支起身子,直到他借着灯光看清了来人,才长舒出一口气。
“昭中,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现在是几时?”
“辰时一刻。抱歉吵着您了,不过我有些事想问。”
燕昭中帮他大伯又点亮了一盏灯,将屋内照亮,燕苏和这个觉算是彻底没法儿睡了。
“诶……你给我点时间醒醒神儿,昭中,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燕苏和打着哈欠,迎上灯光又止不住眯起眼睛。
“这您就别管了。”燕昭中声音颇显急迫,“我就想问问您,为什么要把李公子带到这儿来。”
“诶……昭中,我也不是强迫人家来的,那李公子可是自己要来,我才带他来的。”
燕苏和人虽然才刚被从睡梦中叫醒,但头脑倒是转的很快。
他侧手朝燕昭中身上打了好几下。
“你这小子,为了这点事来扰你大伯的清净,越来越没规矩了,回头看我不叫你爹收拾你!”
“诶呀,您提我爹干嘛!”
燕昭中不住撇嘴。
“大伯,这里面的事我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我就问您,您是不是打算把李公子连同他父亲一起,都交给高家啊?”
燕昭中此话一出,燕苏和的神情骤然变了。
他先是机警的朝着燕昭中面上打量了一番,随后眉心紧锁着,不像戴了假面,而是真真正正的,十分严肃的朝燕昭中看去。
“昭中,我不管你是从哪儿听来的,但这些事,你别问,也别参与。”
燕苏和语调坚决。
“但李公子怎么说也是我带到家里来的,这些事您就不能先跟我说一句?”
“哼……跟你说?你小子,家里头那么多事,你哪件过问了?我实话跟你说,现在这事,牵扯到的可不仅仅是咱们燕家,还有高大人,杜大人,和那幽州来的姓董的。这件事,已经不是你大伯说一句,就能改变得了的了。况且那李公子是什么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可做这种事你能得着什么好处?”燕昭中有些急了,说话间,音量也跟着高了三分。
“好处?”听他这话,燕苏和反倒笑了,“昭中,事到如今,你该问的可不是这句,你应该想想,倘若不做这事,咱们家能落着什么坏处!”
燕苏和声音不大,可他话音一落,燕昭中纵然再想反驳,竟也一时间不知该接些什么了。
他神情凝重的坐在燕苏和榻前沉思了好一会儿。
而燕苏和的神情,则渐渐轻快了起来。
第128章 有钱真好
胡九彰驾车带着胡彦驶上了承山寺所在的小丘,可距离寺院越近,他便越是后悔带胡彦一起上来。
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弟弟,况且要是他真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日后也还有弟弟可以回家照顾家中的老母亲。但如今兄弟两个都来了,倘若有事,怕不是都要折在这里?
胡九彰面色凝重的驾着车,已经开始自责起来了。
怎知到了地方,还未等他开口说话,胡彦便已经朝着那两个守门的兵走了过去,可叫胡九彰惊了好一阵儿。
“两位大哥,我们是燕家燕二爷的人,奉命过来的,可否劳烦通传一声?”
胡彦神色淡然,好像早在心里排演过很多遍似的,倒是胡九彰拄着拐杖跟在他后面,一瘸一拐的,还绷着张脸,好似有些紧张。
这时站在这里把门的,已经不是凌晨时胡九彰与燕昭中一起见过的兵,但显然,无论是那时的兵,还是现在的兵,可都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不太上心。
其中一人朝胡彦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你们燕家都进去那么多人了,怎么就缺你们两个?再说也没听咱们大人说还有人要来啊。”
那兵懒洋洋的靠着墙站着,没有半点要进去传话的意思,胡九彰止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脸色有些沉了。
“诶,这不是临时赶来的嘛,两位大哥帮个忙?”胡彦说着,不慌不忙的从衣袖中掏出两块指甲大小的碎银子,分别塞到那二人手里。
胡九彰不由睁大眼睛——好小子!身上什么时候带着这么些钱了?
“呃……”
那两个兵手上勤快,拿了银子便塞入里怀,嘴上倒还有些迟疑。
“我们真是燕二爷的人。”胡彦紧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上面正刻着个“燕”字,直看得胡九彰咋舌。那玉牌换了钱,怕也是价值不菲的!
“要么……不劳二位通报,我们俩直接进去?”
“呃……行,进去吧进去吧。”
一看那二人松口,胡彦连忙拉过胡九彰的胳膊进到门内,而他们刚一进门,便看到燕昭中从不远处的偏殿内走了出来,二人连忙朝着燕昭中的方向赶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燕昭中也看到了刚刚进门的兄弟二人。但打一见到他俩,燕昭中眉头就皱得老高,他眼光一直盯在胡彦身上,直到领着那兄弟二人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才开口。
“你怎么也跟来了?九彰,你带他来干什么?”
燕昭中显然并不想在这里见到胡彦,胡九彰不由轻叹出一口气,刚要解释,谁知又被弟弟抢了先。
“是我自己要跟来的。你不也是从昨晚离开后就没再回去过吗?我何曾问过你了?”
胡彦反倒强硬了起来,沉声反问着。
“我那是……诶,我跟你不一样。”燕昭中本还想解释一番,但他一看胡彦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便也松了气,心知说不过这人,也只得长叹一声。
“诶……你啊!”
胡彦一看他叹气,反而显出笑意。
“昭中哥,你就别生气了,不是你告诉我,我哥要救的人对他很重要的嘛。反而我不来帮忙,心里才过意不去。况且有你在,总不会出什么事的。”
胡彦温声说着,而燕昭中则是皱着眉头,好像有一股闷气死活撒不出去。
胡九彰站在一旁,只觉得恍然。
“诶,我跟你说不通!总之来了就先跟着吧,正事还没办呢。”
燕昭中有些急了,他左右看了看,又拉着二人绕到了寺院后面一处鲜有人至的昏暗角落中,圈过二人肩膀,压低声音开了口。
“我跟你们说,两个时辰之前,高句丽的大人物就已经来了。现在那位高大人还有我大伯,正在偏殿里跟县令,和一个姓董的叛军讨价还价呢。他们一时半刻说不完,我先把我听来的这些跟你们说说,”
“好。”胡九彰下意识伸手攥住腰间的刀柄,胡彦也跟着连连点头。
原是天刚亮没多久,那高句丽贵族便带着一众随行的护卫仆役到了寺中。
燕昭中便是怕等不到胡九彰过来,就要叫肃王父子二人被高句丽人带了去,正是焦急的时候,怎知千钧一发之际,倒是县令大人帮了大忙。
原是县令杜弘林一直不满高句丽那边给出的价码,临到要交易的时候,突然坐地起价,还擅自扣下了李家二公子在自家府中,只道是不再加上一千两银子,便不将李二公子交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