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谁去?你想知道这个?”李慕云甚至想不出胡九彰这话的前因后果,有什么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发生了,可到底是什么?李慕云去瞧胡九彰的双眸,可胡九彰却偏偏避开了他的目光。瞧见他那动作的一瞬,李慕云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
他没说真话……
自己面前的人到底有没有撒谎,李慕云一眼就看出来了。更何况胡九彰本就不是个擅长扯谎的人……至于胡九彰到底瞒了什么,这对李慕云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他最在意的,是“隐瞒”这行为本身。到底是胡九彰开始不信任他了,还是他们俩之间本就没有信任可言——
李慕云刚刚找回的信念几乎又要在这一瞬土崩瓦解。或许他当初就该不顾一切的离开长安,他根本不该回来。
千思万绪从李慕云脑中闪过,但面上,他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慌乱。他只是微微扬起嘴角,冲着胡九彰讨好的笑了一下。
“老胡,你是想管着这事?”
“……我只想知道你派的是谁。你府上,到底是何人最擅长去处理这种事?”
胡九彰的声音却是沉闷,可谁又知道他这时心里的痛苦与烦闷。可能对李慕云来说,这不过是他人生中弹指一过的小事,微不足道。但对于胡九彰来说,胡彦并不是小事——胡彦是他弟弟!胡九彰临走前,弟弟熬夜给他烤了两张饼,胡九彰想起那两张冒着热气的麦面饼,他想吃。
他后悔自己当年为什么没吃。就算尝上一口也好,可为什么当年他居然一口也没吃!他怎能想到那一夜过后,竟是自己见胡彦的最后一面——
“我府中的人你未必认识,你若真想管这事,我把那人给你叫来?”
李慕云声音中已显出一丝不悦。他通常不会这样表露情绪,但面对胡九彰,他过去的那些克制都统统不管用了。当他知道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对他说假话的人,如今其实也有事瞒着他时,李慕云着实感到一丝愤怒,愤怒,且失望透顶。
“名字……”胡九彰记得那日张泗就是这么对着自己说的,“我只想听一个名字……”
“说了你也不认识……”
李慕云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胡九彰低着头,他的腿突然很疼,疼得他直冒虚汗。胡九彰只能用手撑着床面,他身上都因为忽然涌起的剧痛而跟着阵阵颤抖。李慕云漠然瞧着他,眼中竟未泛起一丝涟漪。
“张泗。”
李慕云淡淡说出两个字,只那两个字,胡九彰便竟在剧痛中怅然冷笑了一声。
“……嗯……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累了……想睡……”
再抬起头时,胡九彰那一张脸已然是一片惨白。李慕云心底一颤,他到底还是不忍心的,可到了面上,李慕云偏偏要阴着一张脸,抿嘴紧咬住下唇。
“嗯……睡吧……”
李慕云起身便叫来下人收拾了二人放在榻旁的餐盘,胡九彰的那碗粥才只喝了一半,小菜根本碰都没碰过。
进来收拾东西的下人最后扶着胡九彰在榻上躺下来,而李慕云头也不回的出了屋。
他要去找张泗。
尽管胡九彰嘴上什么也没说,但李慕云看得出,胡九彰必然是知道张泗这个名字的。可他们二人怎么会彼此相识?张泗是什么人,李慕云太清楚了,他实在不敢相信,胡九彰居然会跟张泗牵扯到一处去。
第14章 窥视的眼睛
张泗是什么人,李慕云一直心知肚明。
张泗此人,本是十几年前肃王李琮从渤海国带回来的奴隶。那年跟他一道入王府的奴隶有十几个,但最终活过第一年的,却只有张泗一人。
张泗在王府做下人的时候,李慕云才刚出生没几年,张泗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叫肃王脱了他的奴籍,几年后又顺风顺水的在长安购置了自己的屋宅。李慕云本以为父亲赴任时,张泗也会跟着一同去安东,可最终父亲李琮前后带着两个哥哥去了,好一个得力的张泗,却被留在了长安。
李慕云本以为,将张泗留在长安,是父亲对他的疏离。但李慕云很快发现,被留在长安的张泗,反而成了最受父亲信任的心腹。
长安,是一切荣耀开始的地方。
长安城以一条纵贯南北的朱雀大街作为分隔,将偌大的城池划分成了完全相等的两部分。东边隶属万年县,西边隶属长安县,共一百零八坊,几乎将整个大唐的权力中枢都给装了个满满当当。而里坊之北另有皇城宫城,皇城内外,文臣武将连接着天子帝王,这其中哪怕有一丝的风吹草动,都能影响到这个庞大帝国的上上下下。
可以说,长安城的脉动,就是整个大唐的脉动。尽管老皇帝未出长安多年,与外界几乎处在隔绝的状态,但大唐的权力中枢,始终紧紧围绕着长安城静静运转。而如若想要在此乱局之中,掌握先机,决胜千里,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长安留一双眼睛。
而张泗,就是肃王李琮留在长安的那双眼睛。
张泗在府中有自己的暂住之处,他住在王府大宅最西边的小屋里,是个仆人房,设施简陋,但这屋子的位置靠近东市大街,方便进出,一出门就能隐到人堆儿里。这地方可不是肃王给他安排的,而是他自己选的,全为了能够方便平日里为肃王办差。
所以张泗这人,别的不说,只会办事这点儿,就特讨人喜欢。
李慕云自打得知张泗在长安城为父亲所办差事后,就有意无意的拉拢着张泗。他虽是这个家的嫡子,但李慕云生母怀他怀得晚,去世得却很早。李慕云从小就是被庶母带大的,且他头顶上,还有两个庶出的哥哥。他虽是嫡子,但失去了生母的庇护,父亲又常常远在千里,想在这个家生存下去,也不那么容易。
所以李慕云打小便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尽管平日里他世子的架子可是一点也不小,但雷厉风行的同时,他的心思,也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细腻。
如果说大唐的主宰是皇帝,那这个家的主宰,就是父亲。可李慕云每年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能见到父亲,面对如此处境,想要向父亲证明自己的价值,他唯一能依靠的,也只剩下父亲留在长安城中的这一双眼睛。
李慕云对张泗的态度,其实一直含糊不清。他一方面知道,张泗只是父亲的奴隶。就算脱了奴籍,可奴隶就是奴隶。但另一方面,张泗在长安肃王府的地位,又极其微妙,就算是李慕云这个王府世子,也必须得对这个下人谨言慎行。
去找张泗之前,李慕云其实一直不太想与此人见面。他知道自己离家出走的事,恐怕已经经由此人,传给了远在平卢的父亲。所以他不想去见张泗,就像他不想面对父亲,不想再回这个家,不想继续做他的王府世子一样。
同样的,李慕云也不知道张泗这几日间,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但如今事情牵扯到了胡九彰,李慕云就不得不去过问。他刚刚把胡九彰带回来的那一天,就曾授意张泗帮他探查有关胡九彰在长安县衙中出事的始末,当时张泗答应得好好的,他可一点都没看出来,张泗原来还与胡九彰认识。
李慕云这时走到了王府东边的院子,一路上见到他的下人惊慌失措得退到路旁,低着头跪了一地,但世子爷的脸色却一点也不好看。他快步走到张泗屋前,急促的脚步声不带有丝毫的掩饰。
“张泗。”
李慕云尚未走到门前,就已经朝着那屋子的房门开了腔。而他话音未落,小屋的房门便被穿着圆领袍的汉子给从里面推开了。
张泗还是那日的样子,膀大腰圆,虎背熊腰的,好像再往前一步就能把身材纤细的李慕云给吃了似的。只是面对李慕云,张泗那张长满了横肉的脸上,却陪着极其和善的笑意。
他目光在李慕云阴冷着的一张脸上匆忙扫过,紧接着就垂下眼对着李慕云恭恭敬敬的拜了又拜。
“世子有事,叫小人前去便好,此番亲来,小人实在惶恐啊……”
张泗说话的声音也变戏法似的之前柔和了许多,他虽然生了张霸道的模子,但这么压低了声音俯身一拜,便从里到外,都透着温顺奴态。
“我叫你去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李慕云见到了人,反而压住了心里的困惑与猜疑,平心静气的跟这人开了口。只是他脸上的冷峻始终褪不下去。他心里憋着股无名怨气,也不知那气是从胡九彰身上来的,还是从他自个儿心里头来的。
“回禀世子,小人已经查出了个大概经过,只是这其中的一些细节尚未探明,这才一直没有向世子禀明。”
“查到什么说什么。”李慕云仍冷着张脸。
胡九彰认识张泗,那么按照张泗这么个老奸巨猾的个性,他定然也是认识胡九彰的。只不过张泗不点破,李慕云也不急着点破。
“偌。”张泗应了声,这才抬起头来,在李慕云面前不紧不慢的开了口。
“胡九彰入京寻弟,是确有其事。他弟弟名叫胡彦,是山南西道梁州治下,成州同谷郡上禄县人。胡彦此人,天宝十三年时从上禄县县学结业,是个生徒。他于天宝十四年九月入京,也就是上月初三,经由西边延平门入城,据当日的城门监说,胡彦此来,是打算一直在长安住到来年一月,直接参加科举。但不知为何,他只在长安城住了半月,就不见了踪影。据胡彦所住客栈的伙计说,胡彦失踪前,还曾与人在西市大街上发生过冲突。但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一月,且西市每日的往来人员实在太多太杂,这事想要查清,还需费些时日。”
张泗哈着腰顺从的对李慕云禀告。李慕云轻哼了声,算是应了,但张泗却仍不敢在他面前挺直身子,只一直微弯着腰,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以便随时冲着他的主人鞠躬行礼。
“只查到这些?”
“是。”
张泗低眉顺眼。他身高本比李慕云要高上一尺,但这时弯了腰,反倒比李慕云还要矮一些。面对这样的下人,就算是怒气再盛,恐怕也要被对方恭敬的模样消减下不少。且张泗是肃王李琮的人,李慕云纵然是主人,也不敢对此人太过苛刻。
他垂眸瞧着张泗黝黑发顶,对方不出声,他只得先把话给捅破了。
“你早先就认识胡九彰,是不是?”
李慕云低沉着声音,面上冷峻未减分毫,他本以为张泗会有些许动容,但令人失望的是,当他提到胡九彰的名字,张泗反而从容的对他拱了拱手,声音中还带上了些许笑意。
“说来惭愧,小人这些年在长安城为肃王殿下效力,少不了要在长安城中培养暗哨线人,四处探听消息。但长安城中的势力错综复杂,小人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而这其中的一位嘛……就是长安县不良帅陈番。”
张泗说着,微微抬眼瞄了眼李慕云,他见人冷眼听着,便又徐徐开口。
“这位陈番也曾是陇右的兵,好像还正巧与胡先生一样,是北庭都护府出身。小人听说,胡先生入京时,还曾与陈番在西市的酒肆饮酒。陈番恐怕就是在那时,诓骗胡先生,说他弟弟胡彦失踪一事,与我有关。诶……其实陈番与我的恩怨,全在去年年末,陈番埋怨我的人坏了他们不良人办的案子,这个仇一直记到了现在。诶……总之那日之后,胡先生就找到了小人。但小人当时已经与胡先生说清楚了,也不知他又听了谁的建议,居然去长安县报官。胡先生脾气冲啊,在公堂上惹怒了彭县令,这才被罚了杖行。”
“既然你与胡九彰之间有这样一层过节,我带他回来时,你为何不主动说出来?”
李慕云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并不完全相信张泗的话,但倘若要印证此事,最快的办法,就是去问胡九彰。可李慕云单是想到胡九彰最后看向自己的痛苦神情,他心里就老大的烦闷和委屈,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再去面对自己这位新交的友人了。
“这个……”
听到李慕云的质问,张泗连忙又低下头。
“那日世子刚刚回府,小人实在不敢扰了世子的兴致。再者王妃也交代过,叫我们这些下人,不要再去因为一些小事就随意叨扰世子。”
听张泗提到庶母,李慕云脸色瞬间又阴沉了许多。
“罢了……继续查。”
他沉声吩咐了一句,就转身走出了东边的院子,但却又未回房去见胡九彰。自己这个家本就已经是龙潭虎穴,可他偏偏还私心的将已经受了重伤的胡九彰带回家里,巴望着对方能跟自己一样,在这虚伪与谎言构筑的堡垒中构筑起真实的屏障。
说到底,最初带他回来,就已经是错,相处几日下来,李慕云便知自己是错上加错。因为他越是与胡九彰相处,就越能发现自己与胡九彰之间的不同。那就好像是忽然打开了一扇窗,而窗外,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李慕云在那个世界里看到了无数条崭新的道路,但他却无法翻窗而出,而只能远远的眺望。
胡九彰不属于这里,李慕云知道。他也从没想过要强迫胡九彰适应王府中的生活,他只想短暂的,甚至是不计后果的,在胡九彰这儿再享受多一分的真挚与自由,可惜到头来,胡九彰仍然对他设下了心防。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境地,可绝非是李慕云最初的期望……
第15章 秘密会面
秋日的长安城少雨,随着枝头翠绿逐渐转黄,那股子来自西北的寒风,也如期而至。陈番便是在这样一个刮着寒风的早晨,收到了来自肃王府的口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