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没说笑。”白慕云反倒有些急了,眉头皱到一处,像个跟大人置气的小孩似的。胡九彰瞧见他那表情,心里却是一酸。
“诶……行,答应你还不成?”
胡九彰话音一落,白慕云面上便显出喜色来。
“那……那即是如此,你也别叫什么白公子了……听得生分。”
“那你想让我叫你什么?啊……我想想……叫小白吧?如何?”
“成!”
第11章 治伤
胡九彰的命是被白慕云给救了,可他的这两条腿,却不是说治便能治好的。他那两条小腿的腿骨直接被击碎,外面的皮肉也给打烂了。原本伤成这样,寻常人都宁愿把这一双腿给截了,也不会留着烂肉碎骨在腿上,就连照顾胡九彰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
“这伤口一旦坏死,便会危及性命,到那时候再想截肢可就晚了,还望大人深思啊……”
可那白须老者的话,却是对着白慕云说的。
“你先前那话是怎么说的?你不是早跟我保证过,可以治,治得好?”
白慕云神情却异常冷峻,他就连声音都是冷的。年过半百的老医师站在他面前,还要低头哈腰的行着礼,才敢与他说话,恭敬模样直叫一旁胡九彰都觉咋舌。可白慕云却不以为然,声音中甚至还带上了些怒气,一开口便叫那老医官的腰弯得更低了。
“大人息怒,鄙人确实说过这话,可如今这位军爷的身子尚未大愈,骨伤却又是片刻也拖不得的,已经过了两日,这时再要正骨复位,只得将原本已经错位的骨头再敲打开,重新固位。过程中无论哪一步,都必然剧痛难当,鄙人实在是怕病人支撑不住啊。”
那老医师的话也听得胡九彰头皮发麻。他才刚刚清醒了半日,腿上剧痛便已经叫他坐卧难安了。这时竟然还要将伤处重新敲断?将之说成是酷刑,也过之而无不及啊。
听那老医师如此一说,白慕云面上也显出几分犹豫。
“你先出去吧。”
他随手一挥,那老者居然连头都不敢抬,就这么直接退了出去。胡九彰靠在卧榻上,直看得目瞪口呆。
“小白,白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有功夫问我这个,你不想想自己的腿?”
“诶……这有什么想的……”胡九彰面上却是慨叹,“承了你如此多的恩情,我倘若死在了治伤这一步,岂不是枉费你一片好心?”
“你还跟我说这些个——”白慕云原本还冷若冰霜的面孔,却骤然转作无奈,“这两天你一直发着高烧,若不是一直用药吊着,人可能都保不住了。腿是你的,这事左右都得看你,只要你说治,多少钱我都拿得出,但我怕你撑不住。”
“……”胡九彰瞧着白慕云叹了口气,也有些犹豫了,“倘若真能治,多疼我都撑得住。我娘就剩下我这一个儿子了,我若不能走了,便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但凡能治……我还是想治的。”
“那好。”白慕云答应的也利落,他起身便要去叫那医者,刚要走,却又面带疑惑瞧向胡九彰,“老胡,你说你来长安是要办事,你要办什么事?怎么反而被县衙的人执了杖行?”
“我……”
胡九彰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开口于白慕云交了底。自己这条命都是人家救的,这点家事,总不能对人藏着掖着。
“我是来寻弟弟的……”他声音似是轻快,目光却一直低垂着,“我弟弟名叫胡彦,是个读书人。半个月前他上京谋官,却不知因何原由,在长安得罪了人,被人给打成了重伤。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找他,但如今他也死了……这事……诶……也就这样了。”
“谁打的他?”白慕云眼中再次闪现出一丝阴鸷,竟透着逼人寒意。
“白公子还是莫问了,这事是我的家事,来日就算要杀人报复,也得我胡九彰亲自动手。”
“……”白慕云被他这么一说,刚涌起的一丝肃杀便又被失望掩埋。
“都说了,别叫我白公子……既是发生在长安的事,来日方长。也是我多话了……诶,我去寻大夫说治伤的事。”
白慕云匆匆而去,而不过一会儿,白慕云便带着那老医者和后面跟着的十几个小厮鱼贯而入。瞧见下人们手里拿着的东西,胡九彰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炭火盆,大大小小三四把单刃刀,小锤,针线,还有绷带和带着刺鼻气味的一大盆草药——这是要上刑?
胡九彰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但倘若这就是保住这两条腿要付出的代价,那他无怨无悔。
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废了,如今能有放手一搏的机会,他怎么会后退!胡九彰随即朝着那老医者开了口。
“老人家,求您保住我这两条腿,多疼我都能忍,待会儿切莫手软。”
那老人却不敢与胡九彰多说,只冲着他恭敬的拱了拱手,算是应了,这边一直注意着白慕云的表情。
“老胡……你真能行?”
白慕云瞧也没瞧那老人一眼,目光只打在胡九彰脸上。
“诶,治伤有什么不行的。”
胡九彰摆出一副不以为然模样,而只等到老者将他腿上的绷带尽数拆下,胡九彰才看到自己那两处被砸了个稀烂的伤。
“……你真不疼?”
一旁白慕云忧心忡忡,胡九彰止不住咽了口吐沫。这不废话?不疼你试试?但他话说出口,却变了调调。
“还好……”
但胡九彰一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那老大夫拿着把用炭火烤过的银刀,就要去割他腿上青白的烂肉,谁知白慕云这时却忽然侧身在胡九彰榻边坐下,正挡住了胡九彰往下看的视线。紧接着便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胡九彰差点没叫出声来。只那一下他身子就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身上薄衫也很快便被冷汗浸湿。
“老胡,你别看——”
白慕云却不由分说的挡在他面前,直把他往后面软枕上按。
“疼你就叫,叫得多大声都没关系。”
白慕云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但胡九彰却被接连传来的剧痛折磨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快他又听到银锤在自己腿骨上敲打的声音,钻心刻骨是怎么个滋味,他如今算是明白了,而只待那老者拿着银锤一击敲下,胡九彰也像个断了线的风筝似的骤然向后栽倒在了背后软枕上——他竟是被疼晕过去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九彰醒来时,仍能感到自己双腿上钻心刻骨的痛,但原先那一屋子人却没了。胡九彰费力侧过头,却被自己榻边忽然闪现的一抹凌厉目光吓出了一身的恶寒——
白慕云正坐在榻边凝眸紧盯着他,胡九彰长叹出一口气,白慕云却好似仍没注意到他已经醒了,只紧咬着下唇,一张脸上便是连丁点的血色也瞧不见。
“咳……”
胡九彰轻出了声,白慕云身子才陡然一震,再瞧向胡九彰时,他那一双晶莹剔透的黑眸里,竟蓦的凝出了一滴清泪,顺着眼角直流到下巴尖。
“老胡……你醒了?”
胡九彰被白慕云这模样惊得说不出话。他当然知道白慕云这是在担心他,可胡九彰何曾想过,富贵若此的一个人,居然会为了自己这么个不值一提的边塞小兵落下眼泪来——
一时间,胡九彰竟有些慌了。
“醒了……诶……小白,你别哭啊。”
“我……”
白慕云是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落了泪,他慌忙将眼角眼泪抹干了,又侧过头去,不叫胡九彰看。
“你醒了就好。”
半晌,白慕云才又说出话来。
“我去叫下人送些吃食来,你躺着别乱动,小心腿伤又加重了。”
白慕云起身要走,身形却有些虚晃。显然是他在那儿坐了太久,这时突然起来,腿麻了。胡九彰看在眼里,却抿着嘴露出点点温柔笑意。
看着白慕云,他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身上便是有多难受,有这么个人陪着,也都能给抵消了。
不一会儿,白慕云便领着个小厮托着个食盘轻手轻脚的进来。白慕云直等那小厮走了,才坐到胡九彰榻边,小心翼翼的将他搀扶起来。胡九彰刚要使劲儿,不想却被白慕云目光凌厉的给剜了一眼。
“你别动——靠着我!”
不知怎的,白慕云那温文尔雅的声音,竟成了生颜厉色的命令口吻,胡九彰直是一愣,心中感慨这公子哥儿变脸如翻书,身子倒是乖乖泄了力,全躺在白慕云怀里,让他扶着自己靠到身后叠起的软枕上。
“以后你都别动。”
胡九彰已然乖乖听话,可白慕云还是冷这张脸,神情严肃异常。
“以后你起身或者翻身,都由我来。”
“呃……”
胡九彰靠在软枕上,一时间竟想不出该如何应答。他看着这一张冷脸的白慕云,不由得有些恍惚。这还是他在旅店里认识那个白慕云吗?
“咳……”
胡九彰愣愣瞧了他半晌,才思索着轻声开口,“小白……我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嘛,你不用这么紧张。”
白慕云听他这话,却眉心紧锁着撇过头去,一门心思的把食盘上一碗白粥给端了过来。白慕云虽然没说话,但胡九彰看到了,他看到白慕云脸红了。到这儿,胡九彰不由又显出笑意,这一张苍白的病容,都跟着添上了几分光彩。
“诶,小白,你把碗给我,我自己吃。”
胡九彰就连说话的底气都足了,可白慕云眉心还是紧锁的。
“不行,大夫说你身子太弱,我喂你。”
白慕云说这话时倒是义正言辞,只不过配上他那一副微红的脸蛋,就没什么说服力了。胡九彰瞧着他颇为无奈的轻叹了一口气,再开口,脸上笑意更浓。
“诶……你喂过人吃饭吗?”
“喂人吃饭——这总不用学吧?”白慕云总觉得胡九彰这话像在找茬,眉头一皱便再没松开。
“你别生气啊……我是说,我一个粗人,被你这样照顾着,实在是诚惶诚恐啊。”
“惶恐什么?”白慕云面上不由显出几分不满,“你是我朋友,朋友之间相互照顾,不是应该的吗?”
“倒是这么个理儿……但……”正说着,胡九彰眉心也跟着微微捻起,他思索片刻,眼光中随即带上了些专属于年长者的坦然。
“小白……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我。当兵的人,身板没那么脆,真的。”
“你说的不算,大夫说的才算。”白慕云一直紧绷着的神情总算稍有松泛,但他仍不叫胡九彰碰他手里的那个碗,而是盛了勺粥,放在面前连吹了几口,才递到胡九彰嘴边。
“别说了,先吃饭。”
胡九彰轻叹了一口气,但见人神色不似之前那般阴冷了,也乐呵呵的张口把那热粥咽下了肚儿。那粥是用白米熬的,胡九彰这辈子就没吃过几次白米,这时尝上一口,只觉格外香甜。
“我真没那么弱……”
胡九彰吃着米粥,还不忘跟白慕云辩白。
“这样吧,吃完了饭,我给你讲讲我们瀚海军的事,如何?等你听了,就知道了……”胡九彰说着,脸上还露出点点自豪笑意,“你交的这位朋友,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弱。”
“你们瀚海军的事?”白慕云听他这话,面上才终于见了笑,神色再度恢复到初遇时的淡然。
“我不听你们瀚海军的事。”他淡淡说着,又盛了勺粥喂到胡九彰嘴边。
“怎么?”
“我听你的事……”白慕云轻声说着,眼光不由得低垂下来,“跟我说说你的事吧,老胡……”
第12章 皇亲国戚
“我的事?”胡九彰不由朝白慕云望去。
“我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白公子即是权贵之后,生平经历,恐怕要比我这边塞小卒的日子,精彩得多吧?”
胡九彰轻叹,白慕云却又皱起眉头。
“说了多少遍,别叫我白公子。还有,权贵之家的事,本也没什么精彩可言。不过是一群人,挤在一个金笼子里勾心斗角罢了。这日子我过了二十一年,过腻了,正想换换环境呢。”
“呵呵……”
胡九彰瞧着白慕云说得煞有其事的样子,止不住笑了,这一笑,他腿上的伤又开始疼,胡九彰的眉毛便又跟着皱紧,表情别提多别扭。
“环境……”
胡九彰在口中玩味着那两字,白慕云在旁看着,还见缝插针的给他喂了口饭。
“小白……你试过十几天不吃饭吗?”
“没……怎么这么说?”
白慕云脸上显出一丝错愣,胡九彰一见,便明白了。
“我试过……”
他淡淡说着。
“那年我家遭了旱灾,我一个人往西北……翻过了几座大山,连走了十几天,才见到人烟……”
“你去西北?”白慕云脸上困惑更浓,而胡九彰只是看着他,面上带着浅笑。
“嗯……我是成州人,那年去陇右参军,只为了给自己,也给家人讨个活路。便是不成功便成仁吧?本来我可以带着我弟弟给我烤的两个麦面饼一起走的,但家里没剩多少粮,母亲和小彦还要活,我不能占了他俩个的活路……所以我离家时没带吃的,只把我爹当兵时的旧水壶带上了……”
“那你怎么办啊?你吃什么?”白慕云声音变得有些急促,他连忙盛了两口粥喂到胡九彰嘴里。
“我最开始……也没什么吃的。”胡九彰咽了那两口粥,又笑呵呵的瞧向白慕云,“但是那时候是真饿啊……且人只要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那时候几乎什么都吃……草皮,树根,虫子……死去动物的将烂未烂的肉,和那肉上的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