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清冷的月光应在盖着莹莹白雪的街道上,泛出愈发清冷的光,让处处都覆上了一层寒意。大年初一的夜,长安城的街道上已然没了行人。月光下,载着李慕云的马车在大道上飞驰,赶车人脸上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凝重,好似心事重重。
马车出了东市,在平康坊与宣阳坊之间的横街上快速前进着,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驶上了朱雀大道。但那马车驶入朱雀大道后,却没有径直向西,而是陡然朝着南边奔去。
显然,马车夫范三心中的那个目的地,绝不是西市。
第28章 夜风凉
李慕云在车里掐算着时间,但只听得一路上马蹄飞扬,早应该进了西市小巷,马车却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
“怎么还没到啊?”
马车车厢内也没个取暖的地方,冷风直接从车窗车门的细缝中透进来,李慕云坐得越久,身上就越冷,下午吃得那点东西没一会儿就被冷风消化光了。车子被那奔马拉得震颤,他人也跟着止不住的晃,不是震的,而是冻的。
“就快到了,就快了。”
范三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声音中还带上了些许安抚意味。李慕云止不住皱起眉头。自己只是随口问上一句,这赶车的怎么还安抚起人来了?
他隐隐觉得又哪里不对劲儿,但这时,他还没想把这事往坏处想。长安城是他呆了整整二十一年的地方,这地方他熟悉,他总觉得一个小小车行的伙计,总欺不到自己头上。
“现在到哪儿了,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又等了不到一刻钟,李慕云冷得受不了,他又张口问了句,谁道那人应得还是:“快到了,快到了。”眼见着一个小小的车行伙计这般搪塞自己,李慕云就有些耐不住了。他皱紧了眉头忍住冷风,抬手掀开了盖在木窗上的毡布。
“这是……”
瞧见窗外景象,李慕云整个人都跟着僵住了。
这是哪儿?
车窗外,只有月亮投下微光,照亮坊间空旷的大道。但这里的大道,却不是李慕云在长安城中常常见到的平整砖地,而是尘土飞扬的土道。且这土道两旁林立着的,竟都是些不知破败了多少年的废屋。
一时间,李慕云不禁有种时空更替的错觉,他从不知道长安城竟还有如此荒僻之处!但惊讶之余,他身上也跟着给激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的心跳瞬得加快了,就连一直止不住的寒颤,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赶车的是何居心?难不成打家劫舍这等事,竟还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李慕云狠咽了一口气。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冷静。可他的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只有紧紧的攥在腰间横刀的刀柄上,才能勉强止住颤动。
“喂!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李慕云声音中带上了怒气,但音色仍是平稳的。他把平日里对自家下人的那股子威严劲儿拿了出来,可他的笃定和底气放在这儿,反而显得过于平和,也过于淡薄了,这一声质问说出去,外面的人不痛不痒。
“爷,您好生在车里坐着。”赶车的范三当然听得出李慕云前后的态度变化,但这本也在他意料之中。车内的客人只要掀起帘子一看,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把人往目的地送。人家要发火,也是应该的。
这范三身材短粗,脸倒是长得副老实相,声音竟还有几分敦厚意味。只不过这声音如今在李慕云听来,只是叫人厌恶的伪装罢了。
“我们只要东西,不伤人性命!”
范三也不藏着掖着,他都已经把马车驾到了这荒僻之处,车里的既然已经翻脸,他就没道理再瞒着。
“你这是打家劫舍?你知道我是谁吗,竟也敢欺到我的头上!”
李慕云原本连头脑都被冻得发僵,但这时他也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自己的困境。听那人的意思,该是打劫不假。他早听说过长安城某些里坊的治安不好,但他原以为,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些远离宫城的里坊。李慕云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还敢在权臣贵胄云集的东市一带,打这样的主意。
他条件反射的摆出了架势,怎知竟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外面赶车的逐渐放慢了两匹驽马的速度,车子行在大路上,竟有几分轻快味道。
“爷!我不知道您是谁,也不想知道。如今这世道,只要您不是皇帝老儿,您是谁,对我来说就都没差。我只是个给人干活儿的,您信我,我们不伤人性命,只拿东西。”
“既然不伤性命,为何还要将我带到此处?”
李慕云有些急了,他怎么想到自己这才刚刚离家,就被在长安城里给打劫了!但片刻的紧张与恐惧过后,李慕云还是渐渐冷静下来。这事情不太对,他纵然不了解这长安城中的黑恶势力,但他总知道,长安城的治安与城防。这些个小打小闹的匪徒,绝不敢在东市撒野,更不敢碰那些来往于东市的权贵绅豪,是什么变了……
李慕云想到这儿,身子止不住一个激灵。是啊,确实变了。他被人在屋中关了三个多月,现在居然连这点变化都看不出来。不是长安城变了,而是大唐变了。安禄山两月前已经在范阳起兵,两个月,就算关内的消息再闭塞,也该传到长安了。这些匪徒之所以敢如此猖獗,就是因为大唐乱了。东都洛阳都失陷了,长安现在虽然还有皇帝在上面镇着,但对于这些游离于大唐律法之外的歹人,恐怕也要镇不住了——
想通了这一关,李慕云的思路便跟着清晰了许多。
“我身上带的东西,你也看到了,你跟那胡商食肆的掌柜是一伙儿的吧?倘若只拿东西,早在东市店里的时候,你们就能拿了,何苦还要带我到这荒僻地方来?”
“爷啊,您也忒看得起我们了。在东市动手,我们不敢,只得把您带到了僻静处,再从长计议了。”
“从长计议?呵……长安城还没你想得那么乱,我劝你现在就把我送到西市去,否则我家人追究下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李慕云声音中带上了股狠劲儿,但车门外的人却只是笑。
“爷啊,您就别忙了,如今的世道,谁还能顾得上谁。您老老实实的在车里坐好,我范三别的不敢保,但我知道我们老大向来只取东西,绝不伤人性命,这点您可以放心。”
李慕云这是又被人给轻描淡写的怼回来了,他心里纵然不甘,但经过这一遭,他也明白了,来硬的,对这劫匪没用,但这亡命徒也总该有点害怕的、亦或是在意的东西吧?李慕云脑筋转得飞快,他忽然想到张泗,再开口,又从容了不少。
“范三,你是叫范三,对吧?我身上的这些东西,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作为交换,你必须马上把我送到西市,如何?”
“呵呵……您倒是肯为我想。但倘若我不能按计划把您带到我们老大面前,纵然我带回了东西,也得要跟着受罚。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栓在我一个人身上,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不想折在这上头!”
大年初一……
这话从一个匪徒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讽刺啊……
李慕云默默想着。
合着这人是软硬不吃,这边劫了个人,心里居然还想着要过年!那他总该是个顾家的人吧……
“你要过年,难道我就不用了?范三,你看这样如何,我与长安县不良帅相熟,只要你现在送我去西市的不良人官署,我便不予追究你和你家人的责任,反而还会赦免你的罪过,回头向长安县县尉荐你做不良人,如何?”
“爷,您就别给我画大饼了。我们老大说了,当官的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信。我看您衣着相貌均是不凡,您也该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吧?就算不是官,您也该是个贵人,范三不想得罪您。”
“呵……说什么不得罪,你觉得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我会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吗?”
李慕云厉声质问,却惹来车门外一阵苦笑。
“爷,我老实跟您说吧,就您身上现在这套衣服,倘若拿到黑市上去卖,换来的银子,够养活我们半个坊的,您自己可能看不上,但就您带的这一身军制的装备,带去黑市,也够养活我一家。特别是那把横刀。军刀的质量,寻常刀具比不了,就算您没穿这一身富贵的衣裳,这套装备,也足够叫您被人盯上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李慕云哑口无言。
这都是什么世道?这些人难道都穷疯了不成?
以往李慕云觉得,胡九彰的遭遇,就已经凄惨至极,但现在看来,长安本地的这些人,居然连这套旧装备都要觊觎,难不成长安人活得还不如胡九彰这个边地唐兵?
“所以啊,您口中的那些条件,对我来说都太虚无缥缈了。那些事我不敢想,我只知道,今天我带您到了老大面前,老大能赏给我五十个大钱。这五十个钱,够给二狗子买药,够叫翠娘买布,给孩子们做衣裳,也够我们一家五口人,熬过这个冬天。我范三再多的不敢想,我只想要这五十个大钱。”
“五十……”
李慕云听着他这一串话,愣是不知该如何接出下句了。
他堂堂的肃王世子,当今皇帝的亲皇孙,居然就败在了五十个大钱上!
过了好一阵儿,李慕云才再度开口,但他声音中却带着疲倦。
“范三,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我再跟你说仔细些。下午你给我的那张字据上写的,这车租一天,算一两银子,你用这车绑了个人,犯了罪不说,才只得五十个大钱,可连车行这一次生意的钱都赚不过。为了这点钱铤而走险,值得吗?”
“呵呵……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范三话语间虽带着笑,但声音却是凄凉,不知不觉间,他放慢了马车行进的速度。他其实也动摇了,马车在土路上越行越慢,最后就直接在路中停了下来。
“车行给人赶车的伙计,只是这马车的附带。贵人们租车,一天一两银子,这钱是车行收的。下午您去的那家食肆的老板,就是这车行的主人,像我这样的,给他干一天,算上吃喝,也才赚出五个大钱。这还是有活儿的时候,倘若没活儿,一连几日也得不到一分钱。”
“……”
李慕云又是无言。他低头瞧着自己腰间的横刀,手指止不住的在上面摩挲。
倘若遇到这事的是胡九彰,他会怎么做?
李慕云止不住的去想,但他想不到。因为他知道,胡九彰不会遇上这种事,就是他真遇上了,李慕云也想不出老胡的反应。因为说到底,老胡跟他,不是一类人。
老胡会跟车外的这位范三走得更近, 而不是跟他……
“范三,你送我去西市。你家的事,我帮你。”
再多的,李慕云也说不出了。他只能把这最要紧的一处,实打实的说出来。范三听就听了,倘若不听……
“爷,您帮不了我。”
范三的声音从车门外幽幽传来,李慕云的手握在横刀的刀柄上,攥紧了。
七斤多的刀,他一只胳膊根本挥不动,但他想象着胡九彰握着这把刀在北疆战场上杀敌的模样。
李慕云瞬得拔出横刀,车厢内,刀光闪过。李慕云掀开了门帘,挥刀朝着坐在车前横梁上的粗矮男人砍去。
他的手在抖。冬夜的室外,透心的凉。七斤多的重量在他手上不停颤动,他攥不住那刀。
亦或是李慕云起身的动静惊动了坐在车门外的范三,那人眼见着刀光闪过,连忙闪身下了车。李慕云的刀挥空了,他半截身子探出了车外,月光下,刀光映着月影,把他面前照得透亮。
马车被范三停在了一处空地上,而马车之外,十几个提着武器的汉子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位,是个身材精壮的独眼大汉。那独眼腰间挂着把与李慕云手上一模一样的横刀,正眯着眼朝李慕云上下打量。
“范三,去找老刘领钱!”
男人声如洪钟,语调里却透着丝丝寒意。李慕云止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今天是正月初一,等咱清点完了这货,就给大家伙儿整点好的。一年到头,咱们也得把这个年给好好过了!”
第29章 冬夜的坚守
李慕云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他人愣在车门前,手里握着的刀随着他胳膊震颤了几下,哐当一声就落到了车下。李慕云的心脏跟着那落地的一声脆响猛然一震,冷汗已然浸满了额头。
“小子!识相的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在那儿坐好了,否则可别怪老子出手狠毒——”
那独眼匪首狠歹歹的冲着李慕云沉声威胁。而随着首领的一声令下,两旁待命已久的下属几步冲至李慕云面前,两个人一左一后扣住李慕云胳膊,伸手朝着他身上一阵摸索,把他衣襟中的钱袋,还有腰上挂着的短刀玉饰通通收了去。
“啧啧……老大,这小子身上好货不少啊!这是个大人物!”
“哦?”
那为首的独眼男闻言也行至马车跟前,没等他开口,负责搜身的二人便老老实实的将那几件从李慕云身上搜出的东西呈到了男人面前。
匪首低头朝着那二人手中扫了一眼,又将目光投回到李慕云身上。
“小子,你是什么人?”
男人这时开口问他,李慕云却不想答了。这独眼龙看人的眼光,明显与范三不同。李慕云看着范三时,还觉得那小个子男人生得憨厚,可当他瞧着这人,心里却只剩下一阵阵源自于意识深处的不安与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