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易……
他在心中默念着,面上仍不动声色,不知是喜是恶。
“曹易天宝十三年四月入京,当时在户部登记的职业,是行商,但县衙卷宗里,查不到他在长安经商的记录。另外,县衙记录中,有两次,他因与毒龙帮的人械斗,被逮捕下狱。但两次公审,最终都只判他伤人罪。将他在牢里关了三月,也就放出来了。”
陈番听到这儿,不由皱起眉头。
“呵呵,老彭那个势利眼,怎会对一个无权无势之人判得如此之轻?这个曹易,是不是在京中还有什么靠山在?”
“没有。”
年轻的暗桩连连摇头。
“彭县令之所以判他伤人,是因为他两次械斗,真的都只是伤人。”
“哦?老兵与街头混混械斗,居然没死人?毒龙帮的那帮人,该不是没使出全力吧?”陈番不由眯起眼睛。
“不是。两次械斗,曹易斩伤击伤毒龙帮帮众八十六人,但奇怪的是,这些人都只是轻伤,其中伤得最重的一位,养了半年,也恢复如初,身上甚至没留下残疾。”
听到这儿,陈番眼眉不由微挑。他将手中册页看了又看,显然对曹易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呵呵……有趣!小罗,你觉得以你的身手,与毒龙帮械斗,在不伤人性命的前提下,能制服几个?”
“我?”
年轻人抬起头朝陈番望去,错愣片刻,眉头也跟着锁紧了。
“倘若不能死人的话……同时制服三四个,我还是有信心的。陈头儿你呢?”
他将这问题抛回给陈番,倒叫陈番眉头猛打出一个大结。
“啧啧,你小子,抓紧时间!还有什么没说的,赶紧都说了!”
陈番一挥手拍到那青年脑袋上,心里实则也在思考毒龙帮的问题。
倘若是自己,能制住几个?
不过一会儿,陈番也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倘若是他,最多……也就三十个。且这个前提,还只是不出人命。陈番自问做不到叫人只受轻伤,不留残疾的程度。而对比自己,曹易的身手有多可怕,也就一目了然了。
而如此可怕的一个人,当年居然当过逃兵!
陈番想不通。他隐隐觉得,曹易身上定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倘若是往常,他倒很想一探究竟。可如今曹易可是绑架的肃王世子的首要怀疑对象,与此人为敌,就算是陈番,也不得不认真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
“咳咳!再……再就是一个时辰之前,我看到曹易驾车从归义坊出去。听那车轮声音,车上应该是拉人了。只是那车是东市胡商车行的,不知他从何渠道获得……”
“一个时辰之前……”陈番凝眸思索,“有人去跟吗?”
“有,老赵跟去了,只不知跟没跟得上。”
“嗯……”
陈番点了点头,将手中书册交给身旁下属,下意识的伸手正了正腰间的横刀。
“小罗,你回归义坊继续盯着。”
“偌!”
直到那作暗桩的青年消失在夜色中,陈番才快步走向小街中央,对着分散在四周的不良人一声令喝。
“抄家伙,跟我走!这次碰上的是个硬茬,弟兄们可得小心了!”
随着陈番一声令下,四周三三两两的不良人迅速在陈番身后结成方阵,而这时,陈番眼前的横街上,忽而闪过一个矮粗的黑影。站在陈番身边的不良人眼尖,一个箭步上去,未及那黑影消失不见,就一把将之按伏在地。
只听小街上传来一声哀嚎,陈番提着灯笼上前一照,原是范三这老小子,居然一路跟到了这里!
“范三,你来这儿作甚?”
“陈,陈大人!”
范三一见陈番上前,连忙哀声求救。
“陈大人,手下留情!我是来给您报信的啊。”
只见陈番面上带笑,却丝毫没有要叫手下放开范三的意思。
“想说什么,现在说。”
“这……”范三朝着身旁面若冰霜的不良人扫了一眼,只觉胳膊上关节吃痛,惨叫几声,到底开了口。
“陈大人,曹易那厮一个时辰之前将人质从延平门带出长安了!他为避祸,夜里赶路定然不燃灯火,速度不会快到哪儿去,大人这时去追,想还是能轻易追上的。”
“小吴,放他起来。”
压着范三的不良人手上一松,范三连忙从地上翻身而起。
“大人,您倘若捉了曹易,可得记着小人的功劳啊。”
范三神色十足殷切,陈番却止不住咂嘴。
“你就这么巴望着曹易被捉?”
“这不是为民除害嘛,为民除害啊!”
未等不良人的队伍整顿出城,却见从长安县衙方向,影影绰绰的跑出十几个着甲的卫兵来。
"陈番!等等,等等!"
陈番定睛一看,这边跑边朝着自己挥手的,竟是顶头上司,长安县县尉何天潼,他连忙整顿下属,另不忘叫人将范三拉倒队伍后方着人看住。
“诶呦!何大人跑慢些,属下方才得到消息,说是疑犯已胁人质往延平门方向逃窜,何大人调些马匹来追,想来定能手到擒来。”
“你,你不早说!”
何天潼想是极少穿甲胄的,这才跑了几步路,就已经气喘吁吁面颊通红。
“陈番,随我去衙门调马!余下不良人各自带好武器装备,到延平门待命!”
“偌。”
陈番也是见怪不怪,侧身交代了属下几句,就转头跟着何天潼去县衙。换了平日,不良人想从县衙调马,可得费老大的功夫。
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何县尉,这次倒是动作麻利,毕竟牵扯到一方藩王,长安县上下不敢轻视,何县尉一到,府库主薄便牵了四匹战马出来,何天潼与陈番四目一对,陈番连忙后退几步。
“何大人请。”
却见何天潼笑呵呵的跨上了马,居高临下的往四周一扫,模样很是满意。
“陈番,你也上马吧。咱们县衙就这几匹马,人手一匹是凑不够的,主帅骑了,剩下几两匹分给你手下得力的斥候,先行开路。咱们今晚势必要将人质完好无损的交还给王府才是。”
“偌!”
陈番施礼谢罢,这才利落跨上战马。
陈番太了解他这个上司。何天潼这个县尉,实际做得还算称职。只是他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太过在乎面子,心眼儿小得不行。下属在他面前倘若有丝毫不敬,他可是宁可将公务放在一边,也要当面将人凌辱到自个爽快了,才肯罢手的。
所以对他,陈番自然要处处都给足他面子,否则这人发起疯来,简直变脸比翻书还快。
这么在县衙又耽搁了一阵,出城追捕曹易的大队,才风风火火的从延平门出发了。陈番与何天潼两个不紧不慢的策马而行,二人前方不远处,是两个擎着火把引路的不良人,身后则是全副武装的大部队。
队伍外侧的卫兵与不良人手中,都拿着火把。火焰如长龙般,在长安城外的土道上蜿蜒而行,将四周照的通亮。
出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众人便在一片漆黑的郊野上,看到了一簇极其亮眼的火光,正是胡九彰留在小庙空地上的那一簇。
——
第39章 交涉
小庙内,新搭的篝火仍然烧得炙灼,胡九彰坐在曹易对面,半天没接下这话。
“呃……这事……不容易……”
胡九彰想了老半天,也只憋出这几个字来。他回过头朝着自己身侧的李慕云看,而李慕云已然陷入沉思。这样的事,就算只当个故事去听,也不能不为之动容,更何况是听着曹易这个当事人亲口讲述。
胡九彰坐在那儿眉头紧锁着思索了好一阵儿。曹易到长安的初衷,他已经明了,但还有一件事,他想不通。
“曹兄……你是这几年才到长安的?”胡九彰忽然发问。
“怎么?”
“曹兄不是长安人?”
“我生在安西长在安西,怎么会是长安人?”
“那既然曹兄如此坦诚,我也不跟你藏着掖着了。”胡九彰轻叹一口气,“生病的这位公子,不是你弟弟吧?”
胡九彰此话一出,一旁李慕云都止不住要发出惊呼。他连忙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在胡九彰背后狠拉了一下。反倒是曹易,听到那话只轻笑了一声,眼睛瞧着面前的篝火,一副无谓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打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刻,就看出来了。”胡九彰说着,回头瞧了一眼李慕云,而李慕云面色已然比刚刚见到时还要惨白。他可从未想过,胡九彰居然会主动与曹易坦白。
“他是我朋友。”
胡九彰神色十分郑重,他轻轻拍了拍李慕云露在被褥外的手,又把他那只手给塞回被褥中。
“曹兄……曹大哥,你我都是在西北打过仗的,对你我不想撒谎。这位公子是我朋友,我初到长安时,他救过我一命,今日既然凑巧,叫我碰上了,我定会救他离开。豁出命,也要救。”
“老胡……”
李慕云眉头紧锁,脸上却泛起点点微红。
而胡九彰的注意力则一直集中在曹易身上,他们就像两匹在野外相遇时,相互审视的狼。虽然双方都没有露出獠牙,但有时候,有些事,并不是只靠武力,就能分说清楚的。
此时曹易的目光,也全在胡九彰身上。
这一刻,反倒是李慕云成了多余的那个,仿佛整件事与他无干一般,他只需要静候结果。
不知是不是隔在那二人间的火苗太过雀跃无常,以至影响了火焰这头所能看到的景象。李慕云分明见到,曹易那刻着刀疤的凶恶脸孔上,竟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
“你腿上有伤。”
曹易忽然开口。
“对。”胡九彰的态度,则更加坦然了。就连坐在那儿的姿态,都显得愈发坦荡。
“在北疆弄伤的?”
“不是,是在长安弄伤的。”
“长安?”
曹易眉心忽而紧锁,眼光止不住往胡九彰斜后方的李慕云身上打量。
“我腿伤时,是他救的我。”胡九彰顺着他的目光,朝李慕云一笑。
“他是什么人?”
“曹兄不知?”胡九彰颇感意外,他一直以为曹易是为了寻仇才到长安,而至于绑架李慕云,那定然是因为肃王府与当年诬陷了他的官员有所联系。可如今看来,曹易是连李慕云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了……
胡九彰回头瞧了李慕云一眼,倒是李慕云自己开口了。
“我是肃王世子,曹易。但现在知道这个,对你来说还有意义吗?”
“有。”
李慕云突然出声,声音还有些虚浮,但曹易的回答却十分郑重,“我定下的规矩,无论什么时候都得遵守。”
李慕云不由轻叹出一口气,“那最好。但这是你与我之间的事,与我朋友无关。还有,车里的东西,一半都是我这位朋友的,你不能拿。”
“姓李的,别忘了你还只是个阶下囚,这事轮不到你讨价还价!”
曹易忽然提高音量,那声音震得胡九彰都跟着一激灵。
“呵呵……成。”李慕云脸色阴沉着,竟从被褥中直起身子。胡九彰既然已经与曹易坦白,他再继续装病,也毫无意义了。
“曹易,归根结底,你绑架我,不过是冲我身上带的那点银子。我早就说过,银两我可以都给你,但我带的那些军制装备,你得给我留下。就当是我花钱在你这儿买个平安,事后我绝不另行追究,毕竟这事闹大了,与你与我都不好。”
有胡九彰在侧,李慕云虽是大病初愈,但底气仍比之前足了不少,俨然是一副上位者的傲然模样。
说到底,李慕云对曹易可是一点好感也没有的。
不过是讲了段当兵时的悲惨经历而已,但凡在活在这世上的,谁还没有一两件心酸往事能拿出来说道。想要靠这个来博得世子大人的同情,可还远远不够。
“我曹易虽沦落为匪,但道理却还是可讲的。姓李的,实话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人,我天生就看不顺眼。你们生在安乐窝里,根本不明白这世界究竟是什么样!但规矩就是规矩,我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你区别对待。”
曹易说着,向前倾了倾身,瞧向李慕云的方向。
“看在你救过胡兄弟的份儿上,我便允你带十两银子离开。胡兄的东西,自由胡兄带走。如何?”
曹易模样虽凶,但未想他说出的话,居然合理到了让人有些无法相信的地步。
李慕云可从未想过曹易竟能答应得如此痛快。他不由睁大眼睛,嘴巴张开了,却半天没说出话来。
倒是胡九彰在两人间来回看过几遍,颇觉惊奇的开了口。
“合着你是被曹兄在路上打劫才给带到这儿来的?”
“……呃……咳!好,就这样,曹易,你可不要反悔了!”
李慕云直等到与胡九彰四目相对,才后知后觉的应了声。然而未等他说完,小庙外忽而传来一阵异样的躁动。曹易警觉的攥紧刀柄,等李慕云反应过来时,曹易的人已经到了小庙门口。
郊野上,不良人与甲兵组成的大部队向着小庙的方向蜿蜒而来。那脚步声中混杂着零星马蹄声,院中拉车的两匹驽马,听到动静,在原地不住躁动。
曹易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好啊……小子!你阴我!”
——
“曹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