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台也是赶路的?”
胡九彰率先出声招呼。还是那一嘴浓浓的西北腔,听得曹易心中一震。
“对,在这儿住一宿,明日再走。”
曹易随口应着,二人都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许熟悉,但却又记不起到底在哪儿听到过。
如果说曹易现在只是疑惑,那车里的李慕云则是惊奇了,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夜间的郊野,一点点声音都会显得格外明晰,即便李慕云在车里,他也能清清楚楚的听到车外曹易与胡九彰的对话。而那声音,他一下就听出来了。
老胡!
他怎能想到自己居然会在此遇到胡九彰呢!但却就这么遇到了,而胡九彰的行李跟武器,又都在车中。李慕云直在心中感叹命运的玄妙,但车外的胡九彰,可不知道这车内的情况。
那一瞬,李慕云都想直接在车里出声向胡九彰求救了,但这念头只在他脑中出现一瞬,便被打消了。
曹易到底有多危险,他仍然无从判断。这个病,还得继续装。
“兄台何不过来坐?在这儿烤会儿火,暖和得很。”
胡九彰倒是个好心肠的,他看着车上那高大身影在车前不知正犹豫着什么,心中也颇觉疑惑。
“哦……我车上还有病人,不好照应。”
“既然有病人,便更要过来了。”胡九彰从地上站起身,“兄台何不将马车停在院中,如此照顾病人,也方便些。”
“这……”
胡九彰是个实诚人,曹易其实也是。
夜里倘若能照出些亮光,的确方便许多。他可害怕车里的公子哥就这么直接病死了。毕竟如今已经遇着了人,可车里竟愣是没传出一点声音。若说人质不想脱困,曹易不信,这时不出声,定然是无力发声才对。
想到这儿,曹易便更确信了李慕云刚刚所言。
他冲着胡九彰的方向点了点头,将马车赶入院内。但马匹怕火,不愿靠近,曹易只得将木车那一头尽可能的往篝火边靠。
他起身掀开车前门帘,车内一片漆黑,虽然门帘处有月光泄入,但那一点微弱的光,根本连照亮车内的一角,都不足够。曹易摸索着进了车,虽然看不见,但他在车内的动作却格外准确,虽是半跪着在车内摸索,却没有一下误碰到李慕云的身子。
而当他整个身子都进到车内,李慕云甚至能清楚的听到曹易一下下平稳深沉的呼吸声。
“别出声。”
曹易忽然压低了声音来了句。
李慕云本就不欲出声,这时倒也不以为然。
他只感到曹易的一双手精准的摸到他被褥中。那一双粗糙厚重的大手,动起来却异常灵活利落。曹易三下五除二解开了李慕云手脚上的绳索,而李慕云动也没动一下,他干脆装作晕厥,总归都是在黑暗中,别说看清对方的脸孔,车内就连四面墙壁的边界在何处,都完全看不出。
失去束缚,李慕云的手从身侧滑落,但叫他没想到的是,曹易居然一下就握住了他一侧手腕。
他要把脉?
这一瞬,李慕云的心跳都要跟着冲出胸膛。他额上一瞬就被冷汗打湿了,连手上都不自觉的开始发僵。
可曹易到底还是十分准确的将一双手指搭到了李慕云手腕上。
曹易眉头微皱,车外忽然响起脚步声,紧接着就是胡九彰在车前颇为关切的声音。
“兄台,我看你这半天没动静,用不用帮忙啊?里面的病人还好吧?”
作者有话说:
真的,这几天更新的动力就是看巴西巴西利亚同学的评论了。没想到居然收获到这么多条评论,蟹蟹小可爱呀(づ ̄3 ̄)づ╭?~
第36章 应变
“哦……还好。”曹易到底是应了声。
“那就好。有什么事就说,出门在外,又赶上过年,大家相互照应着,也是应该的。”
胡九彰倒是十分爽快,他这话听得曹易心头一热,手指已经从李慕云手腕上移开。
“我怎么觉得……阁下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啊?”曹易从马车中退出,下车跳到了小院土路上。火光在晚风中幽幽摇曳着,火焰中木片的爆裂声反而将这个冬夜映衬出几分炙灼暖意来。
“其实我也觉得……”胡九彰不由眯起眼睛。他仍看不清曹易的脸,但那高大身影,已然让他想起什么来。
“兄台是不是今天下午去过延平门?”
“你说延平门?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北庭那个。”
“是了。”胡九彰声音中带上了笑意,“安西军的兄弟,居然又在这里碰见,真是巧!”
“呵呵……是啊。”曹易轻叹着,说话间,状态竟然也跟着松弛了下来。
当过兵的人就像狼,比起揣摩对方的神态动作,他们更喜欢遵守心中那股子带着兽性的原始本能,去感受对方的感受。
而胡九彰看曹易,就是这样。
他打从第一眼见到曹易,就觉得这人跟普通人不同,不但如此,他跟普通当兵的也不同。
这身材高大的独眼汉子就像一匹走失的孤狼,明明早已经不在战场上,但他却无法适应人群中的生活,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他都敏感得好似随时可以大开杀戒的恶狼一般。这样的人,就应该一直待在军中。只有在军中,孤狼才能找到归属。
而这大抵就是曹易见到胡九彰之后,身心居然会忽然放松下来的原因。
胡九彰看在眼里。他能明白面前这独眼大汉的心情,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出现在长安城中。
“兄台,还未请教姓名?”
见到曹易下车,胡九彰便朝着篝火旁走去。他的行李就放在篝火边上,里面还有几张饼。
“曹易。”曹易这次倒是答得爽快,好像他遇到了一个当兵的,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敞开心扉了似的。
“你呢?”
“我叫胡九彰。”
胡九彰坐到了篝火边上,一边拿起自己的包裹,从里面摸出张胡饼来。
“这天色也不早了,曹兄,我这儿有饼,你车上还有病人,需不需要水?我这儿刚好还剩下半壶水,待会儿放在火上热一热,你拿去给车里的病人喝。”
胡九彰这话直听得曹易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连面上表情都柔和了。
“这……”曹易踌躇了好一会儿,一时竟没答出话来。
曹易愣了,但车里的李慕云更是“五味杂陈”。他尚不清楚曹易到底有没有探出他的脉搏,心里的大石还未撂下,没想到外面胡九彰对着曹易,比对他时还亲和。
他最初还因为担心胡九彰的安危,而没有直接出声求救,但现在,听着外面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李慕云心里实在难以平复。
他这辈子只用心交过一个朋友,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对于那位朋友而言,可能也不过是万千友人中的一位罢了。
“……多谢。”
过了好一阵,曹易才应了声。那身材高大的男人好像泄了气似的,俯身坐到了篝火旁,就坐在胡九彰的正对面。火光打在他脸上,将那道刻在他左眼上的刀疤照得格外深刻。
胡九彰笑着将手中胡饼递过去,眼光还时不时朝着那马车打量。
“不知车中的病人……是曹兄的什么人?”
“哦……他……是我弟弟。”曹易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仅剩的一只眼睛也死死的盯着火光,好像在避着什么似的。
“那……令弟得的是什么病啊?”
胡九彰原只是好奇,随口那么一问,怎知对方的目光竟然忽然躲闪了起来。他本是最不愿怀疑人的,但这时心中也止不住的生出了些许疑惑。
“……风寒。”说出了第一句,再说这第二句,曹易语气也自然了许多。可这话说得越是顺畅,胡九彰反而越觉得怪异了。
“既然是风寒,那更得注意取暖啊。此番出城是为看病?为何不在白日出行呢?大冬天的,在路上耽搁一宿,不怕病人吃不消吗?”
胡九彰也是有一说一,他虽然只是顺嘴一问,但心里有鬼的那个,却止不住要多想。
“呃……白天家中有事,耽搁了。”
曹易声音中又带上些许阴沉,他刚接过的大饼拿在手里,刚想吃,却又止住了。
“曹兄,是不是还担心弟弟啊?要不然你去车里陪着他,我在这儿热好了水,就给你们送过去。”
“不用……”
曹易连忙摇了摇手。显然,他一点也不想叫胡九彰进到车厢里。
“曹兄,怎么这么拘谨啊?”
胡九彰干笑了声。到这儿,他就算再不想生疑,也不得不多想几步了。胡九彰也是有过弟弟的人,倘若此时车中病的那个是胡彦,他肯定不会如曹易这般反应。且这事本来就不对。有什么事能比自家兄弟的命还重要?人既然已经病到了不得不外出求医的地步,为何还偏要拖到夜里出行?
一想到胡彦,胡九彰的态度一下就变了。他下意识的皱起了眉头,忽然觉得揪心,鼻腔酸涩,但又有些许焦急,恨不得马上去马车里确认过,生怕车里的人会因为冬夜的阴冷而加重病情。
“曹兄,车里的真的是你弟弟吗?”胡九彰忽然沉声发问。
曹易眼中一凛,竟从中闪出一道凶光来。曹易的手下意识的握到了腰间刀柄上,他面上不动声色,身体却已经做出了防御的姿势。
但胡九彰心里全都是弟弟。那股子忧虑中,伴随的是他心中埋藏了三月有余的悔意。他后悔给胡彦攒那五十两银子,也后悔当初鼓励胡彦读书,叫他去考科举。
又是过年,胡九彰眼睛里止不住的微微发红。他没注意到曹易手上的动作,反而眉心紧缩,竟显出些许苛责意味。
“曹兄,倘若车里的真——”
“咳……”
忽然,车内传出一声轻咳,胡九彰和曹易均是一愣。
“曹兄,快进去看看。”胡九彰连忙站起身,那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就好像他才是要送人看病那个。曹易起身的速度比胡九彰慢了半拍还多,他一只手还握在刀柄上,却愣是没把刀拔出来,只阴沉着一张脸紧盯着胡九彰的动作。
“快去啊!”
胡九彰朝着车厢的方向迈了一步,可曹易仍阴沉着一张脸站在原地。那表情可绝不像是一个送弟弟出来看病的哥哥。胡九彰眉头皱得老高,利落几步已经踏上了马车。
曹易这才反应过来要去拦他,连忙带刀追了上去,也是几步踏上了车。
二人接连上车的动静引得车前两匹驽马连连发出嘶鸣声,车内仍是一片漆黑,但胡九彰先曹易一步进到车内。黑暗中,他只听到一声微弱,却又异常熟悉的呼唤声。
“老胡。”
胡九彰不由得愣在原处。
车门外的月光无法将车内照亮,胡九彰半个身子还在车外。那两个字,他反应了两三秒,才终于敢确信那声音所意味的含义。
曹易紧跟着他踏上车。车厢跟着一晃,曹易高大的身影直接将那最后一丝微弱的月光也尽数遮住。
三人在那一片漆黑中,李慕云不再出声,胡九彰却忽然转过身去,抬手一把按在了曹易肩头。
“曹兄——”
李慕云的心都要跟着胡九彰的这一声招呼提到了嗓子眼。胡九彰身上没有武器,但曹易腰上却带着刀。只要曹易愿意,他随时可以取了胡九彰性命。而李慕云这边,他虽然已经趁着曹易不在,偷偷将胡九彰的两把军刀一点点挪到了自己身边,但他恐怕自己递刀的速度,远不及曹易拔刀的速度。
车厢中根本无处可躲,曹易随便一挥,都能在这狭小空间中的要了胡九彰的命——
不过片刻功夫,李慕云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躺在被褥中,却仍感到彻骨的冷。那不是真冷,而是因为恐惧引发的战栗,一瞬,就几乎耗尽他全部的体力。
他突然后悔自己咳出了那一声。明明是因为担心胡九彰,才出声打断他的话,却没想到现在反而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怪我……
李慕云暗暗想着,但胡九彰就在眼前,曹易却偏偏像个庞然大物,在车门处挡住了二人唯一的通路。
“曹兄,”胡九彰忽然侧身拍到了曹易肩膀上,黑暗中,他们彼此间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孔,“车里太黑了,就是没病,在这里面也得给闷病了。这样吧……”胡九彰竟然一个挪步就从曹易身侧挤下了车。
“我去在庙里再点一堆篝火。你兄弟得了风寒,见不得凉。晚上带他到庙里来睡,烤着火,也总比一个人躺在车里好。”
胡九彰这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曹易转过身,瞧向车外胡九彰站立的方向,眼中带着警惕,但更多的,却是茫然与困惑。
他愣在那儿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发出声。
“……也好。”
与胡九彰这么一比,曹易后知后觉的反应竟显得有些呆傻了,他一双眼全打在胡九彰身上,手掌不知何时已经从刀柄上放下。
“你倒是挺上心的……”
曹易低沉着声音,竟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应该的,”胡九彰已经拿着根半燃的木棍,去到院中捡拾柴火了,“出门在外,不就是得相互照应嘛!”
胡九彰的西北腔让他那话显得格外淳朴,而车中的李慕云,已经将脸埋到被子里,险些笑出声。
傻老胡……
他暗暗想着,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