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铮语气中带着些许调侃语气。而胡九彰一见王铮没有斥责自己的意思,心里不由安稳许多。要与王铮说的话,他也早在心中打了几遍腹稿,如今王铮回来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抬起头,只摆出一副严肃神情,抬到面前的双手,始终保持着插手行礼的姿势。
“王校尉,属下接下来要说的话,关系重大,此事……事关皇室宗亲,还请王校尉助属下一臂之力。”
王铮的反应,远比胡九彰预料的平静。他不似甘若山那般惊讶,反而是略显困惑的皱起眉头,想了想,又拉了个垫子,在二人面前盘坐下来。
“诶……你这没头没尾的,什么皇室啊?明日咱们可都要出关了,就算是长安城出了天大的乱子,咱们也管不了。”
“不是在长安城中,是潼关,就在此处!王校尉,您应该也知道,属下在潼关,还有一位效忠的主君在吧?”胡九彰慌忙解释。
“哦?继续说。”王铮不禁眯起眼睛。显然,他是知道的。
“喏。属下效忠的主君,名叫李慕云,是当今圣上的亲孙,长安肃王殿下的嫡长子,也是肃王世子。属下此次之所以投奔潼关,也是应了家主的意思。”
“呵呵……你这左一句主君又一句家主的,就别总属下属下的了。王铮人微言轻,可不敢与皇室宗亲争位份。”王铮摇了摇手,又将目光投到胡九彰被截断的双腿上。
“胡九彰,你既然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就别绷着,有什么说什么。我看你都伤成这样了,还特地寻过来,你要求的,定然不会是小事吧?”
王铮语调坦然。
胡九彰定定看着他,眼中的期望,不由又浓了几分。他遂将白日里赵小羊到访,直到卢盛暗动私刑的事,一一与王铮复述了。当然,至于甘若山充当卢盛的差役,到帐中去捉他的事,就略去不提,只捡着最重要的事实说,末了,还不忘补充句。
“凡此种种,绝无半句虚言。赵小羊与甘旅帅都可作证。”
胡九彰言之凿凿,王峥却撇了撇嘴,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
“所以呢?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说什么?”
“既然您问了,那九彰便直说了。”胡九彰目光如炬。
“赵小羊带来出兵的消息后,李公子定然是匆忙外出,去寻卢盛来打探消息的。您也知道,我家主君与卢盛是有些交情的。且据我所知,卢盛一直爱慕着我家主君,所以他离开时,我也并未担忧。但赵小羊离开后,又过了不久,卢盛那边,便派人硬把我给捉了去。卢盛亲自前来拷问不说,还挑了我一个指甲。”
胡九彰说着,把自己已经止住了血的食指抬到了王铮面前,待他看过后,又收回手,瞧向一旁甘若山。
“若不是甘旅帅及时前来制止,我恐怕失去的,就不是这一个指甲盖这么简单了。”
胡九彰说罢,王铮的眼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卢盛拷问你……问你什么了?”
“就问了些我与主君间的过往,我也如实答了,毕竟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些甘旅帅也能作证,他当时就在卢盛拷问的营帐外不远处。且更加蹊跷的是,卢盛拷问我的营帐,与他本人居住的营帐,是紧紧相邻的。而当时,我家李公子就在卢盛帐中。这一点,还是甘旅帅告诉我的。”
胡九彰说完,甘若山紧跟着轻咳了一声,又接道。
“是,当时李公子就在卢盛将军的营帐中,且门口还有卢家的亲兵把手,我救下老胡后,他托我去给李公子传话,我去了,可门口的亲兵拦着我,说什么也不让进去,更不允许李公子出来,我们猜测……”
“我们猜测,李公子是被卢盛将军给私下囚禁了。”
胡九彰坦然说出了自己最终的推测。他说完,王铮的表情果然一变,但那神情中,却仍带着深深的疑惑。
“胡九彰,照你所说,李公子既然是皇孙,又是肃王的世子,卢盛哪来的胆子,居然敢囚禁皇室宗亲?”
“王校尉问得是,所以我推测,李公子不是被卢盛囚禁,而是被卢旷将军囚禁的。”胡九彰说着,逐渐压低了声音。王铮的脸色陡然转冷,竟有几分怒意了。
“胡九彰,你慎言。你现在是谁的兵,难道你不知道吗?”
诚然,在场这三人,实则全都是卢旷手底下的兵。他们如今聚在一起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妄加揣测,怕是已经有违军规了。
“我当然知道。”胡九彰语气愈发笃定,“所以我说,这只是我的推测。但倘若我的推测属实,王校尉……那军中,可就出大事了。”
胡九彰声音愈发低沉,而王铮随之升起的怒意,也渐渐平息了。
王铮不答,胡九彰也不再开口。一时间,帐中三人都陷入沉寂,胡九彰与甘若山一坐一跪,静候着王铮的答复,而王铮则锁紧了眉心,陷入沉思。帐中只剩下三个大男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以及烛台上偶然一下烛芯儿爆裂的轻微响声。
“胡九彰,除开那所谓的揣测不说,剩下的,你敢保证,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保证!”
王铮若有所思的瞧了他半晌,接着,又把目光投到甘若山身上。
“你也能保证?”
却见甘若山定定点了点头。王铮不由叹出一口气。
“你们两个,有没有听说过,最近几日,在军中高层间流传开的一则流言?”
“……不曾。”
胡九彰与甘若山面面相觑,不住摇头。
“传言,陇右系的八位将军,不满圣上出兵的诣旨,似乎在背地里,在筹谋着什么。”
王铮声音压低了,胡九彰不由愕然。
“卢旷将军就是陇右派的嫡系!”
“是,而且结合你先前所说,倘若那位李公子真是肃王的世子,那么……卢将军或许真有可能……”
王铮话未说满,但他越发深沉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此时,三人的头脑都在飞速运转着。倘若一切属实,那么如今的局面,已然不是他们三个下级军官,能够介入得了的了。但胡九彰不死心,他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把李慕云给救出来。
“王校尉,我此番来寻,唯一所求,便是希望您能助我一臂之力,救出主君。只要李公子无恙,来日但凡有机会,公子定会报答您的!”
胡九彰愈发激动了。如今话已说开。求人,他唯一能给的,也只有李慕云这一层身份背后虚无缥缈的权势了。胡九彰不是什么心机深沉的人物,他有一说一,只看王铮应还是不应了。
“胡九彰,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铮的反应,却出乎二人意料。
“你难不成……是让我在皇室与将军间,选一边效力吗?”
“这……”
王铮的话在胡九彰脑中反复掠过,他恍然惊觉,眼前的王铮,其实想的,远比他与甘若山两个,还要深远许多。帮李慕云,就代表着背叛陇右系,效力皇室。可眼下的形势,无论怎么看,背叛卢旷这条路,都是不划算的。王铮突然说出这话,难道他……
胡九彰的心跳已然加快了。冷汗在他头上不断溢出,顺着脸颊一直流到下巴尖,滴落在他下身的衣料上。
“王校尉,既然您说了,那您是选择大唐,还是选择卢将军呢?”
胡九彰将王铮话中的皇室,替换作大唐。恍惚间,他脑中幽幽闪过那夜在长安城郊,破庙外的画面。那夜陈番问他的话,仿佛盘旋在耳边。
“哼……胡九彰,你少诓我。姓李的并不能代表大唐。倘若他李氏族人都能为了大唐找想,如今咱们还犯得上在潼关征战?安禄山犯上作乱,难道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河北沦陷,河南沦陷,饥民遍地,浮尸千里。这都快一年了,结果那长安城里的皇帝是怎么命令我们的?他让我们放弃潼关天险,出关迎敌!要是你——你怎么选!”
王铮突然的质问,叫胡九彰哑口无言。
他也知道,朝廷的作为,已经令军中的将士伤透了心,可为了能救李慕云,他还能怎么说呢?他自知不是个人情练达的人,像这般与人谈判对峙,更是从未有过的事。但他已经竭尽全力了,当下要如何才能说服王铮,他不知道。
“九彰……我是个兵,只懂听将军的命令。但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帮不了什么世子,但我还能帮你。你若是无处可去,便到我团里的伤兵营暂住上一宿吧,明日大军就要出关了,横竖都是一战,我们谁都逃不掉的。你若真想救你的主君,便等大战过后。倘若我们都还活着,我会履行承诺,来帮你。”
王铮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胡九彰再无话可说。他咬紧了牙冠,低下头,算是应了。
“多谢王校尉……”
胡九彰声音低沉。甘若山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说什么,接着帮他把最后的几抹药给涂好了,重新包扎过,给他穿好上衣。
“走吧,老胡。别想了。”
被甘若山背到伤兵营时,夜已经深了。营里的医官特地给他从军需官处要来了一把炒米,嘱咐他趁热吃了,可胡九彰捧着那把炒米,坐在褥垫上,半天,愣是提不起食欲。
他从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无助过。
夜深人静,对着营帐内无人的角落,泪水从胡九彰眼角无声滑落。他无声的啜泣,也不知是在哭自己的渺小脆弱,还是在哭眼下的这一段遭遇。
但无论如何,时间仍一刻不停的向前行进着,月色闪着银光,从简陋营帐的缝隙中,倾泻而入。月光的角度好似一把小扇般,从左扫到了右,暗示着眼下所剩无几的时间,也已经悄然流逝。
第80章 大战前夕
随着晨间的战鼓轰鸣,胡九彰就如其他所有的伤兵一般,被用担架抬上了路。
曙光乍现,二十万大军在鼓声与各自长官的指引下,朝着东方行进。
与此同时,李慕云也被带上了装饰精致的宽敞马车,跟着卢旷的大部队,在小卢将军的亲自护送下,踏上“征程”。
从潼关到陕郡,倘若轻骑快马加鞭,不到一日,便能抵达。但大部队行军,步兵与骑兵,各个军团间的调配,都要相互迁就。这看似不远的路程,最快最快,也要走上两日。
哥舒翰于六月初四领兵出关,虽说他本人十分抗拒皇帝的这份旨意,但老将军是个实诚人,既然要出关,当然就得认认真真的作准备。
哥舒翰几乎带出了潼关的全部兵力,将近二十万人,再加上重达数千斤的粮草辎重。如此对比,卢旷手下的万人军团,在这大队中,便也不甚显眼了。而处在卢旷军团后方的李慕云,已然成了这浩荡洪流中的一点,虽然他是被关在马车里的,看似与行进中的军团格格不入,但在如此浩大的队伍中,偶然多出一辆马车,也没人会在意。
这时,卢盛气质昂扬的策马行在李慕云马车一边,他时不时的,还要对着马车内说几句话,虽然鲜少得到回应,但仅仅是这种完全掌控的征服感,已经令卢盛内心十分的满意。
但车内的李慕云,样子却远比昨日萎靡。显然,这二人间的关系,也在一夜之间,悄然发生了转变。
昨日下午,李慕云在帐中,他先是听到像极了胡九彰的哀嚎声,本已心痛至极,但紧接着没过多久,他自己营帐的大门前,就传来一句只有他与胡九彰两个能听得懂的喊话声。他想,这应该是老胡托人传过来的话,问他日后该如何安排。
那时李慕云的心情,简直像刚从山崖跌落,却又一路升到了峰顶。一瞬间,他的信心,似乎又回来了。因为至少,还有人能帮老胡传话,那就说明,他此时此刻,是不在卢盛控制中的。
可到了傍晚,再见到卢盛时,李慕云刚建起没多久的信心,就又被卢盛给打破了。
说到底,李慕云自打离开家之后,就把老胡当成了他唯一的指望与归宿。虽说他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了,但这位公子哥,从小到大没出过城。卧病多年,全是靠着庶母与府中丫鬟下人伺候着长大的。看他接人待物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样子,好像有多稳重。但其实,那也不过是王府粉饰下的面子功夫罢了,他的阅历,与胡九彰这种从小就尝尽了人世辛酸的人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李慕云打小是被庶母带大的,吃的用的看的学的,其实都源自赵氏。无论他多不想承认,单看他训斥下人时的架子,那无疑就是学的赵氏。
以往,赵氏就是他生活的全部重心,他那时,还唤赵氏一声:母亲。
而也正是因此,当他得知赵王妃隐瞒的事实真相后,才会那样义无反顾的想要离开王府,离开家,离开他原先赖以生存的一切,与过去切断关系。
如今出了王府,李慕云的重心,便又落到了胡九彰身上。说胡九彰是他的心灵支柱,都不为过。只是遇到了卢盛,这个心灵支柱,反而成了他最大的软肋。
“世子,你看这是什么?”
夜里,卢盛拿着白手帕,手帕上放着个血淋淋的小东西,直递到李慕云面前。
李慕云本不想看,可他的视线却又自然而然的被白手帕中的一点血红吸引。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一个生生被从人手指上给撬下来的手指甲。
李慕云倒下了一口凉气,脸色已然变了。
他抬眼又看向卢盛,不解与愤怒充斥眼眸,而卢盛反而对他报以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