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跑了啊……我们怎么办?”
胡九彰身旁的十几个伤兵也躁动了起来。但他们虽然身上有伤,却都还能勉强应战的,而这时要跑,先前来时坐的大车,显然就太过笨拙,只能靠着一双腿,硬生生跑回潼关了。
眼看着身边的兵都陆续跑离高地,伤兵们也按捺不住了。到了这时,也没人再去与胡九彰说话,他们只四处观望着,找到了人流最为集中的区域,一股脑的就跟着跑了下去。在所有撤退的队伍中,恐怕也只有将军亲兵组成的百人小队,还能勉强维持防御的阵型。
但跟随着大队一同“撤离”的将军们,也无心顾及自己属下的兵。此时他们唯独剩下的一个心思,就是尽快撤回潼关。只有回了潼关,往后种种,才能从长计议。
不多时,从东边狭道里跑来的,就不单是溃逃的唐兵。
叛军的大队一路叫骂着从狭道内直追而来。他们是见人就杀,很多逃命的唐兵,是被从背后一刀毙命的。而倘若有人想回过头与叛军再对抗一番,那结局恐怕更为不幸。
回头的唐兵,不是被叛军迎面击杀,就是被自己的同袍给撞歪了身子,根本无力在这奔逃的大军当中,发挥应有的实力。到头来,他们剩下的路,也只有奔向潼关,这一条了。就算身后追击的敌人已经越来越近,但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奔逃。唐军之中,再没能组织起任何有规模的反击。
片刻间,原先第六团的位置上,只剩下胡九彰一人,还坐在大车的横栏上。他眼光飞快的在奔逃的人丛中略过,试图从中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来换取一线生机,可就算他借着双臂的力量跳下大车,接着呢?他还能做什么?
恐怕也只有被自己的同袍踩踏而死吧?
胡九彰两只手的手心早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但他始终没有从大车上跳下来。
他接连深吸着气,用双臂带动身体,朝着车内慢慢退去。
下车只有死路一条,但留在车上,或许能被追来的叛军忽略过去,勉强留下一条命。
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但真的动作起来,他的胳膊,也止不住的颤抖着。那是控制不住的,发自内心的慌乱与恐惧。
胡九彰当了这些年兵,哪里见过唐军如此大规模的溃逃?
那些追来的叛军,根本不是在战斗,而是屠杀!
整整一个白日,那十五万被引入狭道的唐兵,究竟经历了什么?以至于战况居然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胡九彰身影已经没入车中,但要说他不怕,也是不可能的。
只要是人,都会怕。他怕得脸色煞白,胳膊都跟着不住发抖,可为今之计,除了退回车里,对于他这个双腿尽失的伤兵而言,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如此混乱的场面,指望他人来救,根本不现实。
可恍惚间,胡九彰不知是不是自己又产生了幻听,他突然听到,大车外,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
“胡大哥!胡大哥!”
胡九彰又听到几声,他还没来得及答应,便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远了。
是赵小羊!
他认出赵小羊的声音。可赵小羊应该不知道,他人此时正在运送伤兵的大车里。
胡九彰连忙挪动身子,把自己往外送。但赵小羊的声音,却已经渐渐远逝了。胡九彰的眼泪都要跟着那消失不见的声音滴落下来。他不顾身上尚未愈合的刀伤,肩胛上的绷带都透出血了,他仍竭尽全力的将自己挪到车外。
“小羊!”
一见到车外的亮光,他便喊出了声。
“小羊!我在这儿!小羊!赵小羊!!”
胡九彰发了狠的朝着四周叫喊,声音都嘶哑得有些走调了,可他始终没能听到赵小羊的回音。
……
胡九彰长叹出一口气。
只刹那间,他却觉得,时间慢如经年。
西原上的叛军,仍在对奔逃的唐军残部,大肆屠杀着。北面的高地上,已经鲜少有唐兵剩下,反倒是此前架在披上助阵的几千座战鼓,正好似笑话一样,无情讽刺着西原上,已经血染成河的唐军。
胡九彰又支起胳膊,肩胛上被崩裂的伤口猛然传来一阵抽痛。到此,就连胡九彰,也没那么多气力,再退回车中了。
“小白……”
他小声念着李慕云的名字,想象着李慕云被卢盛父子再带回潼关的情形。
他们肯定能逃回去吧?
胡九彰默默想着。
毕竟,卢旷可是带着自家亲兵的。就算场面再怎么混乱,将军手下的亲兵,仍会誓死效忠。
只要李慕云能逃回去,他再怎么样,也没所谓了……
看着天边的残阳,逐渐消失在山道旁,胡九彰只是轻轻叹气,仿佛西原上持续不断的屠杀,与他毫无干系。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像是从一片虚无中突然迸发出的。胡九彰的身子一震,他忽然听到,从大车后面,传来了赵小羊的呼叫。
“胡大哥,胡大哥!”
胡九彰有些恍惚,他借着一边无伤的胳膊,扶着车门边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小羊?”
从大车后踉踉跄跄的跑来的,竟真是全副武装的赵小羊。
赵小羊的脸色仍然不好,身子也好像被抽干了全部养分一般,枯瘦着。但这时,看着这身影出现在眼前,胡九彰只觉得是神兵天降。
“小羊!”
他出声回应着,而那声音已是哭腔。
在胡九彰未注意到的时候,他的热泪已经滑到了下巴尖,一滴滴滴到衣料上。
“胡大哥!可算找着你了!我背你走!”
赵小羊也激动异常。二人来不及拥抱感慨,只见赵小羊一把拉住胡九彰胳膊,就将他整个人拉到了背上。
“力气渐长啊……”
胡九彰直到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哭了。他用一只手扶着赵小羊肩膀,另一只手,正有些慌乱的抹着面上的浊泪。
“明明是胡大哥变轻了。”赵小羊随口说着,他眼里,也已经被泪水填满。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甘旅帅告诉我的。胡大哥,咱们先逃。这一带我熟,这次,一定不会走错路了,我保证!”
赵小羊说完,已经背着胡九彰朝西面河谷地带逃去,而伏在他背上的胡九彰,已经感慨得喉头哽咽,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82章 凉风朗夜
赵小羊这副身板,背着胡九彰奔逃,显然是有些吃力的。但好在他对陕郡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想要躲开追击的敌军大部队,尚不算难。
赵小羊背着胡九彰沿着河谷地带跑了大概半个时辰,终于,在月色笼罩的河岸边,二人渐渐听不到身后修罗地狱般的杀戮声了。赵小羊这才在河谷边缘找了个位置隐蔽的岩穴,放下胡九彰,与他坐在岩间休息。
“我这儿还有点口粮,”赵小羊说着,从腰间掏出个小布袋来,从中抓了把粮食放到胡九彰手心上,“咱们先吃这个,等明儿天亮了,倘若能避开叛军,我去给胡大哥打只野鸡来吃。”
赵小羊与胡九彰面对着面。在高大的岩壁下,月光只能将二人的半边身子照亮,另外一半,则隐在了黑暗中。
“小羊,你该不会是想……”胡九彰眉头忽而皱起。
你该不会是想……当逃兵吧?
赵小羊说完那话时,胡九彰就意识到了。按理,他们刚从战场上逃生,本该想着如何与大部队汇合,尽快返回潼关的,可赵小羊偏偏不提那些,反而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吃食上。胡九彰紧盯着赵小羊的眼睛,谁知赵小羊被他这么一看,反而长叹出一口气,眼中紧跟着就溢出泪来。
“胡大哥……你以前打仗,也遇着过这种局面吗?”
如今四下无人,只有他与胡九彰两个,赵小羊也不再压抑,他才刚一开口,声音中就带上了哭腔。
“……没有过。”
胡九彰沉声答道。
被人问到这个,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唐军的在西域,何曾遭遇过这等局面?西域几次大战,最惨莫过于怛罗斯。但就算是怛罗斯之战,唐军不也是与敌军厮杀了整整五日,才退回来的?况且那时,唐军三万人,大食军二十万,三万都能跟二十万拼杀五日,现在怎么就刚一交战,便连连溃逃呢?
胡九彰自己都想不明白,唐军什么时候,变成如此贪生怕死之辈了?难不成是潼关的兵,与西域的兵素质不同吗?
可负责指挥的陇右系诸将,不也曾经叱咤疆场,在几次针对吐蕃的战役中战功赫赫嘛。潼关守军少说也在他们手下练了半年,怎么现在一打起来,就变成这副德行了?
胡九彰想不通。无论从那一个角度去想,他都想不通。如今的局面,他能想到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唐军变了。
月下的大河静静流淌着,赵小羊低声啜泣着,而胡九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对方已经受到了极大震荡的内心。他们都不知道,大唐的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
“诶……咱们还是得回潼关去。”胡九彰轻声说着,他也没指望赵小羊能马上赞同,但总比看着他一直在面前哭,要来得好受些。
“回去了还能怎么样……潼关万一失守了呢?”赵小羊看着胡九彰,眼中只是茫然与绝望。
“可不回去又能怎么样?”
胡九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质问了一句。可能他无法说服赵小羊,但潼关,他是一定要回去的,因为只有回到潼关,他才有可能知道李慕云的下落。
“到山里,大不了就当个野人呗。”
赵小羊闪着泪光,声音中带着些委屈的腔调。
“我现在觉得,一个人躲到山里……也挺好。像我这样的人,就算强留在军中,也不可能立下什么战功。到头来只能一直作小兵,还得叫那些飞扬跋扈的欺负。”他说着,哭腔愈发浓了,“胡大哥,难道你还想再回去吗?你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就算回去,也不可能再上战场了啊。”
“……”被他说出这话,胡九彰神色也黯淡下来,他轻叹出一口气。
“可我家主君仍在军中,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回去的。”
“那我会送胡大哥回去,不过我……”
“诶!小羊,你先别想这些,不管怎么说,咱们得先把现在的难关给度过去,只要人活着,想怎么做,那不都是顺势而为的嘛。先好好睡一觉,有什么等明儿一早再说。”
胡九彰抬手拍了拍赵小羊肩膀,他这么一动,肩胛上的伤口又是一痛。他早过了该换药的时候,但如今这种境地……别说换药,就连吃顿饱饭,都已经是极度奢侈的事了。
赵小羊看了看胡九彰,眼中虽仍带着泪,但他到底还是吸了两下鼻子,硬将心里那些尚未排解出的情绪都给憋回去了。
“嗯。胡大哥,你也好好休息,你身上还有伤,别累着。”
“好。”
胡九彰笑着点了点头,胡乱将赵小羊给他的一把口粮,塞到嘴里咽下了肚。
又是一个冰凉的朗夜,二人不敢点火取暖,只能相互依偎着,缩在岩穴狭窄的角落。
在这种环境下,想要入睡,几乎不可能。胡九彰忍着偶尔发作的阵痛,半边身子靠在岩壁上,半边身子靠在赵小羊身上,闭眼眯了一会儿,却又被河边刮过的一阵凉风给冻醒了。
他实在睡不着,肚子里又饿得够呛,这时只能默默无声靠在那儿看月亮。
天边的月光还是那么亮,星河映衬下,不远处传来大河滔滔不绝的流水声。这本该是一副意趣十足的景象,奈何如今看来,只会叫人横生悲伤。
约是夜半时分,胡九彰忽然听到距离岩穴十几米远的草丛里,传来几声异响。他刚想去叫赵小羊,怎知赵小羊已经缓缓抽出了挂在腰间的横刀。
原来过了这些时候,他也根本没能睡着。
两人仍在岩穴内靠坐着,赵小羊手里握着刀,转过头朝胡九彰递了个眼色。
怎么办?
胡九彰脸色不觉阴沉。他们并不知道对面草丛里的,究竟是什么。倘若是人,那是敌是友?倘若不是人,黑夜里被野兽盯上,自己又是个没有脚的残废,想要脱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胡九彰思索片刻,他还是示意赵小羊挥一下刀。
他推断,深夜潜伏的草丛里的,应该不会是叛军的搜查队。那么大概率,草丛中要么是野兽,要么……就是与他们一样,落单的唐军士兵了。
赵小羊一刀在空气中划过,发出铮响。这动静已经很大,可不远处的草丛,却又静了下来。
约莫过了几秒钟的功夫,胡九彰与赵小羊面面相觑。他们几乎就要肯定,此时潜伏在草丛里的,应该是只正在觅食的猛兽,然而,正在二人思索着下一步应该如何应对时,草丛那边,居然立起一个黑色人影。
“什么人!”
胡九彰干脆开口去问。他声音洪亮,这么突然喊出来,多少都有些震慑的意味。
谁知他此话一出,那黑影竟往前连跑了几步。赵小羊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来,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我是王思礼将军麾下兵卒!尊驾可是陇右军步卒?”
是友军!
胡九彰长舒出一口气,身边的赵小羊,却仍紧绷着,过了有那么三四秒,才收回了刀。
“正是!”
胡九彰应了声,而这时,那突然出现的唐兵,已经借着月光,几步行到了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