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接近潼关,叛军的数量就越密集啊……”
队伍中有人叹声说着。
“那有什么办法?”又一人回应。
“诶……都别嚷嚷了!越接近潼关,唐军的数量也越多!有什么好抱怨的!”倒是甘若山这个旅帅突然怒气冲冲的吼了出来,像是想要其他人都闭嘴似的,声音中满是烦闷。
“呵呵,就巴望着能早点遇着大队汇合吧,否则咱们这点人,早晚得被打没了。”
甘若山在小队中的人望显然不太足,他话音未落,就有兵卒在旁起哄。甘若山也没是见怪不怪了,他朝着那边狠瞪了一眼,没多说什么,歇了片刻,就朝胡九彰这边走来。
再见甘若山,胡九彰竟有些无所适从了。先前应给甘若山的承诺,怕是难以兑现。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甘若山交代这些,短短的两天里,已经发生了太多叫他心惊胆寒的事了。
但胡九彰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担忧恐怕是多余的,因为甘若山走到跟前时,竟冲着他显出个大大的笑脸。
“老胡,没想到你还活着!”
他不乏惊讶的俯下身,坐到了胡九彰对面。
“诶……”应着甘若山的笑脸,胡九彰不由长叹出一口气。
“赵小羊救的我,不然我也离不开北岸的阵地啊。”他叹声道,眼眶不由有些湿润了。“小羊死了,就是今天早上的事。”
胡九彰淡淡说着,声音中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些哽咽味道。甘若山随之睁大了眼,但他的惊讶,也只是一瞬。
“诶,就说我带的这个旅,出发时是一百个人,现在单我看见的,就死了三十几个了。”甘若山叹了口气,“剩下的不知道是生是死,也可能当逃兵了。”
“……”
胡九彰不忍接话。
他发现自己自从截肢之后,就变得愈发敏感了。要是往常,战斗中死了人,他根本不会哭。无论多么悲痛,多么惋惜,眼泪这东西,就好像跟他绝缘似的,可现在他却绷不住了,本是一副硬朗坚毅的面孔,如今只为了忍泪,就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心力。
“……这位是何应天,王思礼将军麾下的兵,昨夜遇着的。”
胡九彰忽然抬起手,将身旁的何应天介绍给甘若山,就好像在转移注意一样。他不敢去缅怀赵小羊,也不敢再往深处想。他怕自己哪怕多想一步,就会突然痛哭起来。那样就未免太丢人了……
而相比起胡九彰,甘若山则好似没受到多少影响。他转过脸跟何应天寒暄了几句,说话间只是叹气,但却未见泪光。
“老胡,那位李大人……你有他消息吗?”
“我还想问你呢……”胡九彰轻叹着。说到李慕云,他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当时你在队里,卢盛他们撤退时的情况,你看到了吗?”胡九彰神情茫然,他低着头看自己渗血的双腿,也不看甘若山。
“卢盛我不知道,但我最后看到卢老将军带兵沿着大路走了,他们约莫几千人,都是卢家的亲兵。就是天塌下来,他们都会继续跟随那两父子的。”
“那就好……”胡九彰如释重负般长叹出一口气。有那几千亲兵保护,跟着卢旷父子同行的李慕云,总该能逃出生天吧……
他默默想着,但心里却像有块大石压着似的,如何也放松不下来。只一直低沉着,不安,无助。
一行人在谷底隐蔽的角落里歇了半晌,眼看着时间不早,甘若山又起身吆喝兵卒动身赶路。照例,还是何应天来背胡九彰,胡九彰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但要叫他开口说些什么,他又不知该如何去说。因为他除了被人背着,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不想成为别人的拖累,人家越照顾他,他反而越难受,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命运也好像在与胡九彰作对。小队走出不到一个时辰,居然再度遭遇了敌军的追击。
弓兵们箭矢所剩无几,大家只得结成阵势,互相掩护着,且战且退。背着胡九彰的何应天最是难捱,他不单要顾着背上的伤员,还得腾出一只手握刀劈砍,与身旁兵士配合迎敌。小队战了整整半个时辰,终于杀退了袭来的敌兵,可他们这边也损失惨重。
小队死了三个人,另外还有四个人负伤。何应天的胳膊也在迎敌时,被敌人刮出了个三寸来长的大口子,伤口流血不止,可大家身上的伤药也都所剩无几。有几个懂得辨识草药的兵,临时在野地里采了些止血的绿叶子回来,简单处理过后,总算把四人身上的血流都给止住了。而这整个过程中,胡九彰都默默不语。
“诶,老胡,你身上的伤也早该换药了,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啊。”
何应天吊着自己负伤的胳膊,关切的朝胡九彰看过去。
“诶……我就不用了……”胡九彰声音低沉着,“没事,我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紧着你们来。”
“你这话不对啊,都是伤员,还分先来后到吗?”何应天不由皱紧眉头,“老胡,你是不是想太多了?这两天再难的坎儿不是都挺过来了嘛,你怎么反而越来越消沉啊?”
何应天想不通。
诚然,他们每一次遭遇敌袭,都有人死。早上死的赵小羊,下午是小队中三个倒霉的兵。所以只要不死,那在何应天看来,就是幸运的。更何况胡九彰还是个断了腿的伤兵,他能活到现在,这本身就是天大的运气。
可胡九彰没有回答何应天的话。他只低垂着眼眸,面上带着苦笑默默摇头。何应天盯着他看了半晌,无奈长叹出一口气,他干脆转向众人,高声开了口。
“诶!还有没有剩下的药?这儿还得来点药。”
众人不由顺着何应天的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他们最终的目光,都落在了胡九彰身上。
突如其来的一道道目光射得胡九彰心焦,他撇过头,看向一旁无人的角落。
“呃……没剩多少了。”
过了老半天,才终于有人应了声。
“那也行,拿过来用用!”何应天已经迈开步子,朝那人径直走过去。
拿药的人手里攥着个小布包,直到何应天走到眼前了,他还攥在手里迟迟不肯递出来。
“这……草药一共就这点,后面保不齐谁还要用呢。”
“现在就有人要用。”何应天沉声说着,面上已有些许不耐,直瞪着眼前那人的脸孔,也不多说。那人被何应天瞪得一怔,约莫是怕了,这才伸手递出药包,但他面上仍然很不情愿,甚至带上了些许厌恶。
但何应天不理会这些,他拿着小药包回来,二话不说就坐下来帮胡九彰换药。
“胡兄,这药不够用,你哪儿疼得厉害,咱就捡严重的地方给你换。”
何应天一如既往的对他,但胡九彰却越来越无地自容了。其实那些兵的态度,他也理解。自己没有腿,没法赶路,而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却就是速度。胡九彰也不想成为小队的累赘,他也不想看着一个个身体健全的小伙子,在敌人的围攻下命丧黄泉。但他做不到,而正是这种无力感,才最让他觉得愧疚。
“那就……肩胛这里,还有腿上。”
胡九彰声音很轻,就好像不敢大声说话似的。何应天看着他叹出一口气,也不再说什么,只上手帮他换药。
没一会儿,小队又要出发,何应天的胳膊受了伤,任谁都看在眼里。但他仍走过来,站在胡九彰身边。
“胡兄,我怕是背不了你了,我帮你问问其他人。”
他说着,真就开口直接去问周围几个未负伤的人去了,但他不问倒好,这一问,整个小队就像炸开了锅似的,人人面上都带着怒意。
“反正我不行,你爱找谁找谁!”一人不满回应着,“你是精兵,但咱们可都是普普通通的小卒,我们自己的命尚且难以保全,谁还有力气再去背伤兵?”
那人也不避讳,这一番话说得可大声,就怕胡九彰听不见。
“对啊,咱们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加快速度赶路,要我看……伤兵能走的就走,不能走的……自己想办法求生吧。总不能叫咱们这一队人,都为了迁就一个伤兵,就把命都搭进去。”又有一人在旁朗声说着。
何应天不由攥紧了拳头,眉心紧缩着,眼里像能冒出火来。
“我又没叫你背他一路!我就劳你背他一会儿,还能累死你不成!”
随着何应天这一声怒斥,双方眼里的火气也越升越高,任谁都不肯退让一步。胡九彰坐在地上,更无颜面对身边的人。他低着头,脸色是白的,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已经整装待发的小队,这时竟在原地站定,谁都不准备走了。
而就在这时,只听甘若山突然大吼出一声,惊得众人都随之一愣。
“都给我消停点!”
他忽然从小队的最前方疾步行至胡九彰跟前。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能走到这一步,谁都不容易。我背老胡回去!行了吧?有这时间吵架,走都走出去多远了!”
甘若山说着,已经俯下身,拉住胡九彰手腕。
“老胡,我背你。事先声明啊,这可不是为了攀你的高枝。我甘若山,从军八载,没交下一个朋友。但我现在要交你这个朋友。你就当是不打不相识吧,本来你这腿伤,跟我也有些干系。我背你,不亏。”
甘若山说着,已经把胡九彰拉上了后背。
何应天一见此景,冲着甘若山哈哈一笑,也爽快朝着刚刚与自己争吵的小兵摇了摇手。
“得了得了,咱们上路!”
十几人的小队再度踏上征程,可胡九彰却一直垂着脑袋。
他虽然人在甘若山的背上,但整个小队,却又离他那样远。诚然,自打他失去这两条小腿之后,军队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他或许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胡九彰默默想着,他忽然觉得,自己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第86章 通向潼关的路
不知是否是众人的绝望情绪终于惹得神明大发慈悲,在他们最后走向潼关的这四十里路上,居然幸运的没有遭遇到任何叛军袭击。整整一天,他们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走了将近三十余里,眼看着潼关就在眼前,比起前一天的绝望与无助,这一天的安稳,堪比神迹。
但很快,众人就发现了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为何没有敌军在来围剿他们,答案很简单。因为早已经在潼关东边集结的唐军大队,已经与敌人展开了最后一次关于潼关的争夺。从陕郡到潼关的最后十里路上,到处都是唐兵的尸体。
有被射死的,被刀砍死的,被马蹄人脚踩踏而死的。血肉铺筑的大路上,血气冲天,恶臭难耐。即便是见过无数尸骨的胡九彰,在这一路上,也止不住腹内翻涌,几次要呕出酸水来。
“怎么,想吐了?”
甘若山的声音悠悠传来。胡九彰伏在他背上,却反而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远,像是隔着个厚重的屏障在听。
“有点……”
胡九彰的声音发蔫,要是换作平时,他肯定会反问回去。怎么?难道你就能不为所动了?
但如今,他说不出这话了。
他觉得自己很弱,无力抗争,就像溃败的唐军,悬在一根岌岌可危的细线上,随便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要了他的命。
“有点?哼……我也有点。”
甘若山嗤笑了一声,他眼瞧着道路上七扭八歪的尸首,嘴角朝着一边歪咧着,像是在笑,又像在嘲讽着什么。
“快到了吧?”
胡九彰撑着脖子,抬头望向前方。
“快了,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脚程。”
“一个时辰……看这样子,还不知道关隘上怎么样了……”
胡九彰轻叹着。
“还能怎么样?开打了呗,就不知道是输是赢。”
甘若山随口应了句,语句中满是不屑,但眉头却是紧锁的,好像难受得紧。
“输赢……如今唐军是输是赢,对你我来说,难道还有意义吗?”
胡九彰满眼的叹息中,又多了几分嘲讽意味。诚然,无论唐军是输是赢,他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半分。往日大唐的荣耀,早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个徒有其表的烂摊子,拉着所有还活着的人一同无休止的腐坏变质。
“有没有不都得过?我看你是跟那世子爷混久了,居然也知道说这种专给自己找罪受的浑话。像咱们这种人,根本没必要想这些事。你就想着怎么活着回去就行了,至于天下变成了谁家的天下,跟我们有关系吗?”
“跟我是没什么关系……”
胡九彰嘀咕了半句。本是没关系的事,但如今……
他默默思索着,忽然只觉得眼前一晃,却是甘若山突然停下脚步了。
“停!都停下来!”
甘若山突然高声叫喊着,周围十几个人后知后觉的停下脚步,有几人慌张的四处张望,连刀也随手拔了出来。
“怎么了啊?甘旅帅,敌人在哪儿?”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甘若山身上,而甘若山却盯着前方道路上的一点,那里没有活物,占据整个道路的,是十几具唐军兵士的尸首。
胡九彰顺着甘若山的目光看去,道路中央,尸堆边上,一张尚未腐坏的面孔,吸引了他的注意。
胡九彰跟着心内猛然一紧。
王峥。
路边的尸堆里,躺到道路最中央的,正是早已经气绝的校尉王峥。他身上大半的衣料都被鲜血染红,上身软甲上,还插着三四支箭矢。几根未断,而其中一根,还是被从箭身处掰断的,可见是他受伤之后,为了继续战斗,用蛮力强行折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