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输了?
李慕云无力起身去看,他只萎缩在车厢内,靠着那软塌,忍着胸口不时传来的阵痛,脑中不住浮现胡九彰的影子。
老胡死了。
虽然这话是从卢盛口中亲耳听来的,但李慕云始终不敢相信,胡九彰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他的一颗心都悬在嗓子眼儿里,纵然外面如何混乱,他都不能从当下的质疑与恐惧中脱出神儿来。
老胡没死,卢盛只是在骗人……
他默默想着。
但万一卢盛没骗人呢?万一老胡真的死了呢?
他又止不住这样问自己。而这一问,便免不了心口一阵绞痛,好像能要了他的命。
但无论李慕云如何痛苦,唐军的败局,却不会留给他任何一丝喘息的机会。接下来一连两日,李慕云都是在马车上上下下的颠簸中度过的。这期间,他发起了高烧,但在唐军争分夺秒的溃退中,却没有时间为他留出熬药喝药的空当儿。
卢盛对李慕云的关注也显然不似往常。他任由李慕云一个人萎靡在车内,就连一日三餐,也是仅由身边的卫官独自送去的。好像李慕云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已经与他毫无干系。
面对忽然转变了态度的卢盛,就连李慕云自己,也不禁觉得,卢盛已经心死。这局面本是他所期望的,但当事情真的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又止不住叹息。
当他一人在车内辗转反侧,被高烧反复折磨时,他无数次想到了死。病重之时,他甚至开始相信卢盛口中,胡九彰的死讯真实无疑。因为在这种境地下,只有死,才能让他从肉身上无休止的痛苦中解脱出去。而倘若死后尚有幽冥可去,那在奈何桥边,他至少还能寻见胡九彰的身影。
可求死固然容易,但重病之中的李慕云,却已经连这最后的一点气力,也使不出了。
他躺在车内的小塌上艰难的喘息,别说起身,就连饭食也吃不进去。
李慕云想,倘若这溃退的时间再延出几日,自己就算不病死,也要饿死在车中了。但无论最终迎接他的是哪一种死法,都必然痛苦无比。
老胡受伤时,是不是也曾这样痛苦无助过?
李慕云默默想着,好像只有在想起胡九彰时,他身上的痛苦才能得到片刻缓解。
然而,李慕云一直等待的结局却并未如期降临。就在卢旷军团朝着潼关奔逃的第三日,长久以来奔驰不断的马车,却在清晨的某一刻骤然停止。
李慕云带着满腹狐疑,侧过头朝着车门处望去。
车外马蹄声渐息,随之替代而来的,是唐兵的喊杀声,以及刀剑相碰时金属的铮鸣。
李慕云不由长叹出一口气。
显然,卢盛率领的队伍已经被敌军拦截,那或许,自己会死于敌手……也未可知。
他默默想着。这种死法,要比病死、亦或是饿死强上百倍。毕竟死在战场上的世子,还能留个为国捐躯的美名,而悄无声息的死在车中,却只会令大唐徒增耻辱而已。
车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就连人身中迸发出的血腥气,也逐渐充斥满整个车厢,充斥满了李慕云的一呼一吸。
死亡的气息越逼越近,可躺在软塌上的李慕云,却只是静静等待着。他一点也不急,他甚至期待着车前的门帘被人掀开的那一刻。
因为只要等到那一刻,他就解脱了。
他近乎于偏执的相信,只要门帘被掀开,自己就也会如车外的士兵一般,被追杀而来的敌军屠戮殆尽。
而李慕云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仅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车外的喊杀声已经减弱许多。他安详的闭起眼,想象着车外所剩无多的唐兵,与敌人正面交战的模样。在他的想象中,车外每一声喊杀,都像极了胡九彰的声音。
想象中,在车旁奋战的唐兵,有着胡九彰的身影。一瞬间,李慕云甚至觉得身体舒服了许多。他觉得自己的烧退了,仿佛幽冥中的重逢,老胡握着刀,站在车前,告诉他战事已息,往后的日子,安安稳稳的寻一处房宅、半亩良田,安心过日子。
热泪几乎夺眶而出。李慕云惨白的脸上,竟随之浮出点点微红。
老胡……我等你。
他默默想着。
车外沉重的脚步声越逼越近,当横刀的刀刃在空中迸发出越发猛烈的对撞声时,马车前的门帘突然被一把掀开。
李慕云的心也随着那一道骤然射入车内的天光猛得一惊。
他眯着眼睛艰难适应着车外的光线。一个高大人影跨入车内,那身子上带着浓重的血气,好像是从修罗场上爬出来的恶鬼,动作间仍淌着血,单是气味已经骇人无比。
可那人影手中紧握着的横刀,却始终没有朝李慕云身上招呼。
那人几步冲至李慕云身前,竟一把将他从榻上横抱了起来。
李慕云的瞳孔逐渐适应了室外的光明,他渐渐看清了来者的面目。
卢盛。
辨认出来人身份,李慕云不由哑然。他眼睛不由睁大了,只愕然瞧着卢盛那张染了半面鲜血的脸孔,说不出一个字。
“我说过,只要你人在我手,我一辈子都会护着你。”
卢盛的声音再度从耳边传来,不知怎的,先前还颇显油腔滑调的男声,竟在这一刻,变得肃杀而低沉。
那一瞬,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好像骤然长出了十几岁。周身染血的卢盛将李慕云抱出车外,在十几名亲兵的掩护下且战且退。
而李慕云睁大了眼睛。
他瞧着自己眼前染了血的凄惨脸孔,那张脸狰狞着,口中不住呼嚎,好像是在叫痛。可纵然疼痛若此,那双坚实的手臂却始终将他稳稳的抱在怀里。
卢盛没了马匹,只能依靠双足,发了狂似的向前奔跑着。
他每跑出一步,身上溢出的血便多出一分。
在白日的眩光中,李慕云难以抑制的被那张染血的面孔吸引。他看着那张脸痛苦万分,从那口中涌出的血液溅到他身上,甚至滴到他嘴里。可奔跑却从未停息,直到李慕云再也听不到身后追兵的声音。
突然间,原本坚实的双臂好似被抽空了气力般骤然瓦解。李慕云从卢盛怀中摔落,而那具被鲜血染红的身躯,也随之轰然倒地。
将军的银甲已成血红。瘫倒在地的身躯上,是十几道箭矢与横刀劈砍过的痕迹。
李慕云在剧烈的冲撞下失去意识,而在眼前的光景彻底转黑之前,他再抑制不住鼻腔中的酸涩与胸中翻涌的情绪。两行清泪从眼中溢出,泪滴滚落在血泊中,与血液交融到了一处,散出无人知晓的微微暖意。
第88章 报恩之人
待李慕云再睁开眼,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是醒在军营中的。
这军营的装饰摆设与先前潼关内的大营并无太大分别,改变的,也只是一些装饰摆设的位置。无疑,这里就是唐军的大营!
李慕云不禁有些恍惚了,他躺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还未等他回过劲儿来,突然闯入帐中的士兵已然惊呼着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醒了!”
那兵士惊讶万分,转身便消失在了营帐的大门后。而李慕云瞧着那转身奔出的身影,忽然从胸中涌起一阵灼痛。他平躺在榻上,伸手按紧了胸口。
老胡……
几乎要压抑住呼吸的灼痛从胸口一路涌上喉头,惹得热泪又从眼角溢出。
李慕云强压住内心的悲痛,他皱紧了眉头,闭紧眼睛,双手下意识的攥住了盖在身上的被褥。手掌间熟悉的质感叫他又不由恍然。
这被褥是丝绸质地的……
他睁开眼,有些茫然的将胸前被褥往上拉了些许。
先前在潼关的唐军大营中时,卢盛给他配备的被褥,还是葛布配着皮毛制成的,而这里的被褥,却是丝绸,还是做工较为上乘的那一种。
李慕云不由生出些许疑惑来。他又低头看向自己身子,这不看倒好,一看,反而叫他心中的疑惑愈发深了。
李慕云发现,自己身上原本沾着污迹的衣衫已经不知被何人换下。他如今正穿着套丝绸制成的白色中衣,样式竟与昔日长安东市福瑞阁中的极为相似。这番质地的衣服,便是寻常将军,也难穿到吧……
李慕云不由倒吸过一口气,就连心跳都跟着加快了不少。
这是哪儿?谁会帮他做这些事?
难不成,是有人把军营给搬回长安了?
还是说……自己擅自离京的事被皇爷爷知道,他……
李慕云的心越跳越快,没多久,营帐门前的大毡便被人从外掀开。李慕云只见着个小兵身子往后一缩,而那小兵身后快步走来的,则是个面目威严却又不失机敏的中年将军。
那大将一身戎装,面上还带着点点灰土污迹,好像刚从战场上撤下来似的。李慕云瞧见来人,第一反应便以为他是唐军一方的将军,但待他瞧见那将军甲胄上东北军特有的花纹样式,心里这才咯噔一下,明白了这里是叛军的军营,眼前的这位,也该是叛军的将领。
“世子,你可算是醒了!”
那陌生将军匆匆走来,态度竟是异乎寻常的关切热情。
李慕云愈发困惑了。他下意识的清了清嗓,正要支身坐起来,却被迎面坐到床边的将军给生生按了回去。
“诶——世子莫动,你这身子还未大好,得小心些才是。”
“但……你是?”
李慕云被那双大手按回了床上。与那双手的主人四目相对,李慕云面上的疑惑却只增不减。看着将军的表情,显然是对自己没有恶意,可这到底是叛军的将领,不欺辱俘虏便好,怎会如此热切呢?一时间,李慕云竟有些慌了,他紧盯着那将军眼眸,试图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到些许线索,可他越是凝望,反而越觉得这中年武将是真心实意的关心他,甚至比卢旷父子都要胜出些许。
一想到卢家父子,李慕云骤然想起最后,自己被卢盛抱出马车的那一幕。
“卢盛……”他不由脱口,“卢旷将军如何了?”
“世子莫急,我这便与你细细说了。”那将军却是不慌不忙,拉来张软垫在李慕云榻边坐定,音调举止,也都显得十分和善。
“世子,与你,咱不来官场上那一套。我名叫崔乾佑,正是这一次攻打潼关的主将。如今咱已经率部入主潼关。那哥舒老将军被囚,你刚刚问到的卢旷,和其子卢盛二位,已在两日前的战事中阵亡。潼关之战,唐军败了,但对你,我定会尽心竭力,还请世子勿忧。”
这男人外表虽然不修边幅,身为一军统帅,连脸都是脏的,但李慕云偏生被他那双炯炯有神的黑色眼眸吸引。那目光中透着异于常人的精明与机警,这些,可是李慕云在陇右系将领身上未见到过的。他不消细想就知道,眼前这位将军,可不是卢旷那等,只知道在阵前发狠拼命的人物。这人的眼神,直让他猛然想起一个人,一个他熟悉,但却又十分陌生的人。他的父亲,肃王李琮。
崔乾佑说着微微一顿,他自然知道李慕云如今满腹狐疑,未等李慕云开口,他便又接上了话茬。
“崔某本是安将军麾下参将,全因三年前肃王殿下相助,这才有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肃王殿下对我有恩,所以殿下的世子,崔某自然会全力照应的。”
听着眼前的将军亲口说出“肃王”二字,李慕云才算是彻底认清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肃王……呵……看来父亲终究是叛了。
李慕云虽是在心中长叹一声,可他一直以来紧绷着的身子,却不由自主的松懈了。至少在这儿,他不必再为自己的性命担心。可一桩心事撂下,他心头的愁楚反而愈发浓重了。很快,酸涩与压抑便即充满鼻腔,任凭他如何隐忍克制,那股子酸涩都始终退不下去。
“嗯……崔,崔将军……有劳。”
他强忍着胸中翻涌的情绪,脑内只一个劲儿的浮现出老胡的影子。眼看着眼眶就要溢出泪来,这时,他甚至来不及去想自己作为战败被捉的大唐宗室,与这反贼间的立场差异。
“诶——世子与我不必客气,令尊可是救过我命的,如今我为世子做这些事,都是理所应当。至于其他的那些事嘛……”崔乾佑微眯起眼睛,又冲着李慕云连摇了几下手。
“世子在这儿的消息,我不会透露给任何人,所以世子权且安心养病。在我这儿,你我只是恩人之子,与报恩之人而已,朝堂上的事,与你我无干。”
崔乾佑果然是个精明之人,随口几句,便将他们二人彼此间的立场安排得明明白白。李慕云听了他这话,也只得跟着点头,连句二话都说不出来。
“呵……不谈朝政……好啊。”
李慕云嘴角不由划出一丝苦笑。说不谈就不谈,反正真要谈了,他也是无力辩白的。如今只有一点,是他想要确认的。那就是肃王本人,到底有没有反唐?
李慕云望着崔乾佑那张胡子拉碴的粗狂面庞,话到了嘴边,一时间,却又问不出来了。
现在来问这话,还有意义吗?父亲大概率该是叛了,就算未叛,如今的局势,对他这个落难世子来说,也没有任何可扭转的余地了。
想到这儿,他不由悲从中来,只觉得胸中还有好大一团情绪,未来得及消化处理。这其中不单牵扯着胡九彰的死,就连卢盛的死,都叫他肝肠俱裂,连呼吸都觉得压抑。
抛开立场不谈,这么一个救星,倘若早来几日,那该多好?至少老胡不会惨死,卢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