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常年不在身边……家中两个异母的哥哥,平日里也都素来与我不睦。可我一直以为,母亲对我,总归是好的。但上月……我就连这个名义上的母亲也没了。那女人便是面上对我好,可暗地里,却恨透了我……她恨我娘,也恨我。那个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本是想就此远走,可到了城门边上,却又被我爹派人给拦住了。”
“老胡……其实我觉得,像你这样当个兵,也挺好的。”白慕云眼光幽幽打在胡九彰面上,声音也愈发轻柔了。
“我虽是家中的三子,但却是嫡子。从小到大,我不能说一句过格的话,就连举止动作,都不能有丝毫不雅。本来……倘若没有娘日日陪着我,我恐怕早就要被逼疯了,可如今,便是那个我唯独放在心上,去当做亲娘来侍奉的女人,竟也一直怨恨着我……是我这个嫡子,夺了原本应该属于她那两个亲生儿子的好处和权力。但我又何曾快乐过?这辈子……我从没有过片刻的自由。家中上下,没一个人,是真心待我的。他们张口闭口,便是利益纠葛……说实话,没遇见你之前,老胡……我都想去死了……”
白慕云说到这儿,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须臾,才又开口。
“……可死了,我这一世也是白活。老胡……其实我挺想去当兵的。至少当了兵,我这条命便总还能有点用处。所以那日遇到你,我才主动与你攀谈,但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事无巨细全都说给我听。我喜欢听你说话……老胡,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从不骗我……”
白慕云说到这儿,又垂下眼往胡九彰脸上打量,但胡九彰那双眼却已经闭上了。
“……诶,睡吧……好好休息。”
白慕云轻叹了一口气,这才从胡九彰身边直起身来。但胡九彰睡了,他却没走。他手里攥着个白手帕,一直坐在胡九彰床边,好像是在守着什么。可到底是他在守着胡九彰,还是他需要胡九彰去守,这便是谁,也说不清了……
第10章 留在我身边
整整过去了两日,胡九彰的烧才算是彻底退了,这期间他睡睡醒醒的,意识总不大清楚,直到这一日退了烧,才大梦初醒般,在连日灼烧的混沌中感到一丝安逸清凉。
睁开眼,天蒙蒙亮,清晨的微光悄无声息的将这一片灰蒙蒙的卧房逐渐照亮,胡九彰这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这间自己已经整整睡了两日的卧房。
他身下躺着的卧榻边上,高高的架着几层帷幔,那帷幔都是半透着光的黄色薄纱织成的,几层叠下来,却仍能叫胡九彰看到幔帐外雕着花的漆木门窗。胡九彰这辈子没见过织得如此通透的薄纱,更别提叫他用了。原本睡梦中,他以为这淡黄色的纱幔不过是他梦里的幻想罢了,但这时清醒了,纱幔却还在。胡九彰躺在那儿瞧着这几层若有似无的黄色纱幔看了好一会儿,不由得有些发愣。
这白慕云到底是多有钱?不……有钱就能用上这等纱幛?他该是不单有钱,还有权,而且权势滔天——
胡九彰得出这么个结论,心里反倒更没底了。他这辈子接触过官最大的,估计就是他们瀚海军的张都尉了,可张都尉是北庭都护府的兵,拿他跟长安这些置于帝国中心的权贵比,根本还差出十万八千里呢。
胡九彰这么一想,又不住叹气。胡彦死了,尸首的下落,恐怕也只能再去问那张泗,可自己如今这副模样,连床都下不了,待到伤好,再去寻张泗,恐怕胡彦就要尸骨无存了。一想到这个,胡九彰心里就一阵刺痛,稍不留神眼眶便又要沾湿。
可如今是在人家的屋檐下,胡九彰哪里肯露出丁点软弱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情绪翻涌,这么动作一大了,他原本已经痛到麻木的腿,又不住隐隐作痛,胡九彰这才想起自己这时最该在意的事——他这双腿。
胡九彰连试了几次才用手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来。而他这一动,几乎是同时,不远处便传来一声响动,胡九彰听到有人往里赶的脚步声。他不由停下手上的动作,朝着那帷幔外一望,却见着白慕云正匆匆往自己榻边来。
白慕云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儒士长袍,料子也是丝绸面的,映着晨间的微光,反出点点鲜亮来。可白慕云脸色却不好看,紧张中又带着些忧愤——白慕云这两日是如何过的,恐怕胡九彰是不得而知了。
一个离家出走的富贵公子,答应回家的条件竟然是要救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兵,且他私自带人回来不说,还把人安置到了自己的卧房内,而他这个主人反而跑去外屋睡着侍从的卧榻。这一节,胡九彰如若不问,白慕云便是永远也不会主动说。
他正是因为胡九彰的存在,才鼓起勇气重新面对这个家,否则白慕云实在不知道自己这二十一年,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二十一年……身边竟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相与的,这事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事情可笑,而一厢情愿的相信着庶母的他,更是可笑。
可这话,白慕云不会再当着胡九彰的面说。在胡九彰面前,他只是他,他要听真话,而只有去掉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他才能听得到真话。
“白公子遇着事了?怎地这般忧愁?”
胡九彰瞧见白慕云这副模样,面上不由显出点点调侃笑意。他身上纵然难受,但当着旁人的面,他就是装也要把样子装足了。不想白慕云听他这话,反而显出些许怒意。
“你烧退了?快躺下,你这伤少说也得养上个把月,不仔细着小心再烧起来。”
胡九彰还是第一次听到白慕云这样急促的说话,他不禁有些发愣。
“诶——没事,这不是没死嘛。”
胡九彰话未说完,白慕云已然行至榻前。却见这温润如玉的公子哥儿忽而抬起手,一把便将胡九彰按回了榻上,且他另一只手竟还在胡九彰背后轻轻托着,是为了怕胡九彰躺下时再磕着碰着。
直到胡九彰躺实了,白慕云才将自己托着他的那只手从胡九彰背后抽出来。白慕云也是细心到了极处,他这点小动作胡九彰都看在眼里,胡九彰虽然注意到了,但他却只觉得是白慕云太过小心了。
“诶——我哪儿有这么金贵,又不是琉璃翡翠做的,还能一摔就碎?”
“叫你别动就别动——你这不是小伤。大夫说倘若再退不下烧,你这条命可能就保不住了!”
白慕云声音中竟带上了些训斥味道,胡九彰一愣,半天没出声。
“呃……行,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说什么我听什么,还不行吗?”
胡九彰思来想去才挤出这么一句,未想白慕云脸色却是一青,噎在哪儿半天没出声。胡九彰瞧见他那张青黑脸孔,忽的想到胡彦,心便又软了。
“诶……我这不是想让你放宽心嘛,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胡九彰,尸山血海都见过,怎么会死在这区区腿伤上。”
却见白慕云目光在胡九彰面上打量,许久,才仿似泄了气般,满面的愤懑又统统转成了疼惜与哀愁。
“……你疼不疼啊?腿都那样了……我……诶……是我去晚了……”
“诶——你一说这个,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长安县衙的?白公子该不会……也是路过去办事的吧?”
胡九彰却是最不想见人露出这般哀愁模样。他在塌上昏睡了两天,这两天里,除了每日被人喂下的汤药,便再没吃过任何东西。他身子瘦了一大圈,脸颊都是凹的,这时身子理应最是虚弱,但他硬是撑着力气,叫声音中带上些许轻快,同白慕云说话。
“我……”被问到这儿,白慕云脸上一愣,忽而侧过头避开胡九彰目光。
“我那日被父亲派人找到,他们本是要催我归家的,谁知在归家途中偶然遇到你,我便生出了些好奇,远远的跟着你去了县衙。好久没见你出来,本想你或是已经从县衙后门走了,原是没抱希望的,谁知道我一绕到那条街上,便见到你血淋淋的趴在那儿……诶……我还想问你,你为何会被执杖行?你腿坏成这个样子,那行刑吏定然是被人使了钱的,只朝着小腿上打,连骨带肉都给打烂了,根本没给你留活路……要不是我请了这长安城最好的大夫为你诊治,你那伤……”
白慕云说着,眼光又不由得往胡九彰腿上瞟。那满眼的疼惜,看得胡九彰都不好意思了。
“你在长安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你告诉我,我帮你出了这口气。”
白慕云说到这儿,眼中竟赫然显出一丝阴鸷的狠辣来。这前后反差何其之大,以至于胡九彰身上都跟着打起了寒颤。
“呃……”
胡九彰躺在那儿沉吟了老半天,愣是没出声。他不是不恨张泗,但白慕云究竟是什么人?他可是直到现在也不清楚。胡九彰眼光直朝着白慕云脸上打量,思索片刻,音色中却又多了几分慎重。
“白公子,你到底……为何要帮我?你我二人萍水相逢……”
胡九彰话未说完,眼见着白慕云那一张玉雕似的精致面孔却骤然一拧,眉心上直接打出了个死结。
“我告诉过你,你忘了?”
“咳……我……”胡九彰连咳了几声,他隐约记得白慕云跟自己说了什么,可到底说了什么?他一时间倒真有点想不起来。
“我……那个……我没忘。”
瞧着白慕云那表情,胡九彰到底还是屈服了。而直到他说出那三个字,白慕云眉心的那一道结,才慢慢化解开来。
“我没忘,但……白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觉得呢?”
“呃……”胡九彰盯着他看了半晌,“富家子弟?可单单是富家子弟,你这屋子,怎么能用得上如此尊贵的器物陈设?白公子……你父若不是这长安城中的大官,便要是皇亲国戚,我说的没错吧?”
“呵呵……”白慕云脸上终于见了笑,“算你说对了。但至于我究竟是何身份……对你,我只是那个碰巧与你住到了一家旅店的普通旅人而已,你与我之间,没有那些个高低之别、贵贱之分。以后,倘若这长安城中,再有一人敢如此欺辱于你,你便与我说,我定替你讨还。”
白慕云说的笃定,但胡九彰神情却凝重起来。
“白公子……就算是朋友,也不会如此这般的无端给人好处。你已经救了我的命,再如此待我,你叫我如何偿还啊?”
“偿还?”白慕云却愣了。但他的茫然也只是片刻,“老胡,我不要你偿还什么,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你说。”
“留在我身边。”
白慕云定定说出那几个字,他神色过于郑重,甚至有几分哀求意味融在其中。
胡九彰一直瞧着他,就连眼也没眨一下。他脸上先是困惑,可很快,困惑就变成了后知后觉的震惊。
“咳咳……白公子,你这……我是北庭的兵,还得回……”
胡九彰话未说完,自己却息了声。
还能回去吗?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倘若自己这辈子再站不起来,还有什么资格再回北庭去?
白慕云见胡九彰突然愣住,面上瞬的显出忧色。
“老胡?”
他慌忙伸手朝着胡九彰额头试了试温度,可胡九彰却抬起手,却是一下攥住了白慕云手腕。
“白公子……你老实告诉我,我这双腿……还能保住吗?”
“能。”
白慕云不假思索。
“……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老胡,你的事,我管到底了。我会帮你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一定能治好,你别担心。”
“可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瞧着白慕云的坚定目光,胡九彰却越发茫然了。他一直强撑着的轻快声音忽然松了,就好像风筝断了线。他身上其实一点力气也没有,只靠着一股子倔强坚持着。那一双腿,本已经疼到了麻木,可随着清醒的时间逐渐延长,他腿上的疼痛也愈发真实了。那就像是有无数把刀子翻来覆去的在他腿上扎,一下下钻心刻骨,倘若无人过问,他能一直忍着,可一旦被人透露出一丁点的关心,胡九彰就忍不住了,他鼻腔酸涩着,这几日来的苦闷和怨愁,都凝在了那一句弱得有些听不真切的疑问声中。
“老胡,你不舒服?”
胡九彰忽然表现出的虚弱叫白慕云转瞬便慌了神儿。
“我去给你叫大夫。”
白慕云想起身出去,可胡九彰死命攥着他的手腕,偏生不肯松。
“老胡——”
“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帮我……白公子……我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我胡九彰……绝不无辜受人恩惠。你救了我的命……我自会命相抵,报你恩德。但再多的……你得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想要我如何?”
“我……”白慕云一瞧见胡九彰那双布满血丝的泛红双眸,他面色就软了。
“我告诉你,我告诉你还不成?”白慕云干脆又在胡九彰榻前坐了下来。“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我说的是真的。你留下来,我喜欢听你的说话,喜欢听你讲故事,我想跟你做朋友。”
白慕云说得异常恳切,可胡九彰听到最后那两个字,手上的劲儿却一下松了。他实在有些不明白。
“……做……朋友?”
“对。你做我朋友。在你面前,我……只是我。”
“白公子……你不是说笑吧?”胡九彰反应了好一会儿,却始终觉得白慕云这话说的太过轻率了些。什么做朋友啊?朋友跟谁都能做,哪里还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