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卿也回了礼,顾南行空不出手,只好在口上道了句:“温公子客气。”
此时江时卿的脸色较方才有些发白,双手也攥着袖口久久不放,不适感涌来,自头顶冲向四肢又灌回心口,冷热在体内交集,身体竟又再次控不住地轻轻战栗了起来。
旁人还未发觉,但袁牧城已经起疑,便也压了些心头的躁意,心不在焉道:“我与淮川称得上是旧相识了,这位顾兄是淮川的好友,今日才见的。”
温开森本想问问袁牧城这个旧相识是什么时候的事,但他又觉着日后再问也不迟,况且他向来友善,又喜人多,便笑道:“既然今日这么热闹,我请各位到酒楼里吃一顿如何?”
“不了,既有缘分,改日再约,我们先告辞了。”言罢,江时卿将双手掩于袖下,头也不抬便转身走了。
“淮川你……”顾南行有些疑惑,却又似忽然想起什么,转脸便对另外两人一笑,道,“将军,温公子,我们先走了。”
他匆匆追上江时卿,朝路旁还在张望的少年和姑娘叫了句:“季冬絮果,过来!”
二人听了转头一看,却都变了脸色,直跑上前。
江时卿虚汗直冒,眼前发晕,脚下渐渐无力,步伐也是蹒跚,他强忍着剧痛走到人少的巷口,才让顾南行背着离了去。
袁牧城没有追上前,只是这么观望着,但脸上的笑却跟着淡了下去。
——
来不及到荟梅院,顾南行直接把人背回了江宅。姜瑜跟着一路接下江时卿唇边渗出的血水,衣袖也都湿了大半。
钟鼎山托着江时卿的脑袋轻放在枕上,可那人的头才触到枕沿,便从口鼻中呛出一口鲜血,险些堵了气,钟鼎山忙把人侧翻过来,拍着背。
“顾小子备针,其他人热水汤药一齐去备着!”
江时卿剧烈地咳着,鼻腔酸得厉害,紧阖的双目蓄着热泪直往外淌。五脏六腑都似绞了起来,可他耐着疼也不喊一声,后来失了力便瘫软地躺着,任人喂着汤药再又难受地吐着,他觉得浑身都在发疼,可脑中实在混沌,也分不清痛究竟是从哪儿传来的。
他又看到那些常在梦中挥洒热血的身影慢慢倒下,昙凝血流到胃里灼烧出的痛感也愈发强烈。他在亲人的护佑下在生死之间来回了许多遍,直到那柄利刀再次朝他右颈挥来时,他又害怕地闭起了眼。
可当双眼再睁开时,他仰头却见到一块“卫旭王府”的牌匾。吕晟牵着他跨进了高高的门槛,离芳长公主逆着光站在不远处微笑着,大哥二哥个头又蹿高了不少,举着长剑冲他挥手。
转眼他又到了国子监里,墨水倒了一桌,直往衣裳上淌,身旁的人在捂嘴偷笑,他却被揪着手板打。
有人在耳旁斥他是贱坯子、野杂种,有人划着他的领口往里探,他心生卑怯又满是厌恶却逃不了,只能缩紧了身子蹲着。
“以后对付这种人就得动手,你不会小爷可以教你。”
刺耳的嘲声被少年的话语驱散,江时卿小心地探起脑袋,少年在暖光下的身影耀得他眼眸发酸,那轮廓背着光,模糊不清,还未明晰时便倏地散开了。
“三小公子,别怕。”
又一声轻落,布着老茧的手掌抚他的头顶,江时卿转头看去,当那个熟悉却又遥远的面孔映入眼帘时,他不禁轻轻唤了一声:“丁叔……”
可那男子的慈目忽然生出了恐惧,江时卿看着他被人往后拉去,生生在棍棒下被打得断了气。
“丁叔——”
他迈步跑去,可脚下却踩了空,幼时他在阇城里生活过的日子在眼前翻飞而过,最后聚成了数张带血的面庞,一张比一张鲜明。
巨大的苦楚埋在地里,血肉都被践踏成了烂泥。
他用恨意起誓——
定要从地狱爬回人间,至死,不罢休。
——
高烧已退,姜瑜伸指抚着江时卿拧起的眉头,神情稍缓。
“分明才到两个月,怎么这毒又发作了?”他回头说。
钟鼎山深叹了口气,道:“阇城的冬日不比鹤谷,这几日又闹雨,寒湿入体,淮川身子乏得慌,没耐到三个月,好在年前便又熬过去了一回。”
季冬熬了热粥,姜瑜没心情,摇头将碗轻轻推回,钟鼎山便从季冬手里接了碗,直递到姜瑜眼前。
“喝了,莫要又倒一个,我年纪不轻可照顾不起。”
姜瑜便也只好接过,却仍忧虑道:“这昙凝血当真没有解法吗,这样下去,还能撑几回……”
钟鼎山摇了摇头:“不是说过了吗,有解法,但那法子害人,这昙凝血毒就毒在连解药也是毒,谁也不敢轻易试,所以至今也不知解药到底是何种毒。”
“我可以试。”姜瑜说。
“你有几条命试?我倒也愿意试啊,可这世上的毒有千百种,怎么试?”
钟鼎山这几日也累,说着便抬手去捏眉心。
季冬见那两人都乏,便体贴道:“先生们去休息会儿吧,江主子现在看着快醒了,我守着就好。”
钟鼎山笑道:“好姑娘,先生们还在,看人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对了,小絮果哪儿去了?”
季冬看了一眼门外,轻声说:“他还是怕,主子在外头陪着呢。”
屋外,絮果抱膝坐在阶上,哑着声问:“顾大哥,主子他会死吗?”
顾南行拍了拍少年的脑袋,故作轻松道:“谁都会死,我们絮果老了以后也会。”
“我不怕死,但我怕你们会死。”
絮果抽着鼻子,眼眶红红的。
顾南行笑道:“傻小子,就算是到阴曹地府了,林梦先生也会把我们拉回来知道吗?”
“可是林梦先生说过,主子的毒他解不了……”
“只是现在解不了,说不定明年就解了呢。”
可顾南行每回都和他这么说,絮果也知道,江时卿哪儿还有那么多个“明年”能等呢。
他是真的很怕,怕江时卿有一天会离开。
十岁出头时他亲眼见到山贼在家中杀了爹娘和大哥,一个人捂着嘴偷偷躲进柜子里不敢发一声,后来跑到了山野中却饿得发晕,被江时卿救起后便赖着人不肯走。
自那以后,江时卿便带着他认字习武,可第一次见那人毒发时,他便又吓得躲进柜里不肯见人,以至于后来每回都怕,不钻柜子也要自己躲着缓上好一会儿。
阴云下压,天边刮起了风,冷意带着湿味直钻骨子。
顾南行仰头望着天,问:“要下雨了,咱们进门去吗?”
无人答话,静默中半空隐隐扬起了雨星。被风一带,碎了的雨点扑到面上,惹得絮果再无法忍泪。
“我怕我进门去看他时就和那次回家看见爹娘一样,我怕再也……”
絮果越想心越骇,说到后头彻底被泪水哽住了声。
“我怕啊,顾大哥,我真的好怕——”
半大的少年呜咽着扑在顾南行的肩头,久久不停。淅沥的雨点砸在阶前,湿了靴面,两人也便这么坐着,坐到了雨停。
第19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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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牧城自那日后便没再见过江时卿,偶尔路过江宅,也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虽问了何啸荟梅院在何处,却也没去,只一次让何啸去敲了江宅的门,可开门的人不是絮果,再多问几句那人也只说江时卿最近身子不适。
寻不到人,那赌约也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年关将至,刘昭禹特意免了半个月的宵禁,只可惜夜间雨水不停,直到了除夕前夜才止。
除夕这日,一早街巷便锣鼓震响,平民扮鬼吹笙游街驱傩,宫中亦是照例行了大傩祭礼,以求驱疫辟邪。
将近申时,祭礼已毕,袁牧城在屋里更衣,准备进宫赴除夕宴会。
方才系上革带,他的余光便探到门外踱步的何啸。何啸也不进门,待到屋里的人理齐衣裳,配上发冠后,才在门边站定了身。
袁牧城一身雄姿肃肃如松,临到门前便开口朝何啸问:“在这里候了这么久,什么事?”
何啸顿了一顿,才道:“主子,是御州送来的家书。”
“我进阇城都三个多月了,老爷子终于想起我了,”袁牧城满脸悦色,摊了只手掌出去,道,“哪儿呢,看看?”
何啸垂首:“没了。”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引得袁牧城心口一空,直问道:“什么叫没了?”
何啸说:“驿使在途中遇到暴雨,马匹打了滑,独独王爷送来的信浸了水,字糊得看不清,纸张也破了。”
袁牧城暗松了一口气,却立马又被烦闷填满了胸腔。
“怎么就偏偏是老爷子的信浸了水?”袁牧城问。
“王爷让驿使送了郡主亲自做的御寒衣裳,信包在里头,马打滑时驿使还带着御州的战报和公文,便急着先护那些信件,一个没顾好那包袱便落了水沟,捞起时都湿透了。”
“信呢?”
闻言,何啸将手从后背伸出,递上一沓破皱的厚纸。
袁牧城接来细细翻看,那信封都开了口,里面的纸张好坏都有,可墨迹晕了一片,字都看不清几个。
“御州到阇城一个来回都要大半个月,这信说毁就毁了。”
只要想到袁皓勋是算准了日子才托人送来家书,可还未到他手中便已泡成了一堆废纸,他这郁闷里头还生出些委屈。
此时,家仆来报:“二公子,马已备好,可以入宫了。”
袁牧城小叹一口气,便把纸张折起,揣到了怀中。
转头他又把自己的钱袋和一副新打的护臂扔到了何啸手里,道:“瞧你那护臂用得也旧了,新年自然要配副新的。今日也不用办差了,给府内的人捎点好酒好菜,不必等我。”
——
另一侧,江宅中醇酒佳肴早已铺满了一桌。姜瑜亲自和馅包了饺子,盛了一大锅便直往桌上摆,各人趁着兴举杯饮酒,却差点被钟鼎山骂了个遍。
“淮川身体才养好一些哪儿能饮酒,絮果和季冬又是怎么回事,以为过了个新年就到饮酒的年纪了吗,还有你们几个,过年高兴,要喝便喝,非带着淮川和两个孩子作甚!”
好不容易把钟鼎山劝下来,外头炮竹烟火交替而放,桌前也跟着又升起了一片热烈欢愉。吃了个尽兴后,顾南行带着季冬和絮果到廊前挂起红灯,钟鼎山从后院绕过来,逮着人就问:“淮川呢?”
顾南行从栏上跳下,道:“刚和与川先生去了荟梅院。”
“得嘞,想递个压岁钱还扑了个空。”说着,钟鼎山朝季冬招了招手。
“小季冬,过来,”钟鼎山从怀中掏出用红纸包住的铜钱,递了过去,“这是你的,收好,夜里压枕头底下才睡得香。”
季冬的小脸在灯下映得灵动,她接了红纸,笑答:“谢谢先生!”
一旁的絮果凑上前,问:“先生,我的份儿呢?”
钟鼎山瞅了一眼他那抓满红纸的手,调笑道:“你小子手里攥着三个了还贪先生的呢。”
絮果说:“季姐姐也有三个了您不也给了吗?”
钟鼎山也就不逗他了,又掏出一个红包塞到絮果手中,说:“走吧,和你季姐姐玩儿去。”
看着俩孩子蹿到院中研究炮竹的模样,钟鼎山负手笑了许久,却发现还有一个顾南行直盯着自己看。
“你小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钟鼎山说。
顾南行笑道:“与川先生都给我包了红包,您怎么会落下我呢?”
钟鼎山轻哼了一声,拍了顾南行的手臂,往廊下走去,道:“过来喝酒。”
两人仰靠在阶前,一人把着一坛酒,单肘撑着地面,就这么瞧着院里玩闹的絮果和季冬。
顾南行先说道:“先生今日难得没怎么发脾气。”
钟鼎山睨了他一眼,道:“今日高兴,我才不讨人嫌呢,你可别找不痛快啊。”
“我哪儿敢啊,”顾南行将酒坛轻放到手边,问,“话说,先生您年后还会留在阇城吗?”
钟鼎山转头看着他,说:“怎么,岁没守完就嫌弃我这个老不死的了。”
顾南行解释道:“不是,我要去趟芩州,季冬一小姑娘不好跟着我风餐露宿。”
“你去芩州做什么,不该是明日就走吧?”
“初二走,”顾南行深吸了口气,道,“仲秋在那头打听到了些关于淮川的消息,没确定前不好说。”
“行吧,小季冬我看着呢,”钟鼎山正要举起酒坛,却忽地多说了几句,“你办完了事就给我快马加鞭赶回来啊,别缺胳膊少腿的,我还指着你和淮川养老呢。”
顾南行侧了身笑道:“先生不是说不指望我给您养老吗?”
钟鼎山抹了把嘴,架起腿说:“我一个老人家孤寡了一辈子,与川又常往外跑,这些年就把你和淮川两个当着儿子养,还不能指望指望?”
顾南行转头用下巴点了点院里的两人,说:“敢情絮果和季冬就不算孩子了?”
钟鼎山把酒坛子往地面一摆,坐起身和他辩道:“你这脑瓜子进了酒就拎不清了是吧,他们俩和我那是祖孙辈的关系。”
不等顾南行回话,那旁季冬便冲这头喊了一句:“主子,你过来帮我放放炮竹,我不敢!”
“来了!”
顾南行起了身,拍着衣摆往那旁走去。
“顾小子——”
钟鼎山忽然在后头喊了一声,顾南行停了脚步回眸去看,只见钟鼎山举坛冲他敬了敬,语气难得柔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