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后,枕头底下看看,可别说我偏心。”
两人于夜光底下相视而笑,心头泛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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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梅花正盛,红梅点于枝头,蘸着满庭的夜色与星宿媲美,偶有瓣片摔进泥中也散着暗香幽幽。
姜瑜在荟梅院中摆出了几坛酒:“上回先生从御州带了铁衣酒,今夜偷偷领了几坛过来,可不能让你林梦先生知道。”
江时卿笑道:“铁衣酒烈得很,先生平日里不喜饮酒,今日莫要贪杯了。”
“过年了,小饮一口也不为过。”
姜瑜开了一坛,往杯中倒着,浓浓酒香与梅香缠绕,直醉人心。
姜瑜呷着酒,便对夜风叹着:“这铁衣酒也只有在萦州和御州才能喝到,出战前将士们大饮一口铁衣酒后,摔碗壮胆明志,也得了个‘碎铁衣’的美名,可惜如今只在御州才能见到这般壮烈的场景了。”
江时卿垂眸看着那酒坛,说:“御州虽地域广阔,却也临近大黎北境,暄和军常年戍边,迎的是寒冰冽风,诉的是血泪衷肠,于戎马倥偬中,铁衣酒便也成了慰藉。”
酒香萦绕鼻尖,姜瑜喝了小半坛,有些上头。
少顷,他忽然开口问:“淮川,于你而言,一国之中,民重还是君重?”
江时卿答:“自是民为重,君为轻。”
“那倘若君庸,你为辅臣,保君不保?”
“若是国有难,必是保国保民不保君。”
姜瑜放了酒杯,正色道:“淮川,你想做帝王吗?”
姜瑜鲜少醉酒,可每回酒醉时都会问他这个问题,而江时卿每次给他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淮川不想。”江时卿答。
“为何?”
“先生又为何一心只做辅佐臣?”
姜瑜扬了袖袍,起身仰头向着苍茫天地,朗声道:“我心归山河,宁俯首不称王,此生不问输赢只认明君。”
说到这儿,他又转头走向江时卿,瞧着那人说:“可你不同,你能做君王。”
江时卿浅笑,回:“我与先生没有不同。”
姜瑜叹了一声,笑着摇头:“淮川啊,你与那人太像,却也太像了……”
——
除夕宴会说白了就是皇室贵族和朝廷重臣同殿作乐,袁牧城本就不喜这种场面,再加之家书一事,整场宴会都闷闷不乐却还要对人笑脸相迎,到后头各大臣之间开始阿谀奉承之时,他便佯装酒醉,先退了席。
他坐在马上缓缓而行,满耳都是大街小巷的欢声笑语,揣在腹中的酒水随着身子晃晃荡荡,他那颗心浸在里头都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他到底是那个一离家便敢肆意去策马江湖的袁牧城,还是征战沙场受人敬畏的翾飞将军?
这些年他在御州驯过最猛的马,喝过最烈的酒,打过最野的仗,面对的都是你死我活的残酷,剥开了人皮却是一头跛脚的狼,一只被铁链拴住的雄鹰。
他在强迫自己变成袁牧捷,可谁人都不知,他心有不甘情也不愿。
就这么独自郁郁沉沉地行了一段路,不知不觉中那马就到了市集外,他看着灯火不灭的那块地方,又忆起前些日子市集上江时卿不冷不热的神情,还真就这么被激起了躁欲,撤过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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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为重,君为轻”改自《孟子》,原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第20章 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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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瑜喝得烂醉,非要独自回江宅,正好此时钟鼎山不放心,从江宅叫了人驾车过来,江时卿把人架上车,便独自留在荟梅院中收拾着。
梅瓣随风落了一地,他轻踩地面的碎红,收着空坛,却瞧见了坛子底下压着的红纸。
他抬起酒坛将红纸取出,隔着纸张轻轻摩挲着铜板,妄图将胸口的热意冷却下去。
门外又起了勒马声。
猜测大抵又是江宅来的人,他便将红纸揣进怀中,走去开门。不料手还未触到门板,就有一落地轻响自身后传来,引他霎时抬了眼。
“人在这儿,门不用开了。”
男子的声音在不大不小的院中显得分明,江时卿辨出了是谁,双眸微暗,缓缓转了身。
袁牧城踱着步自院墙旁走来,道:“淮川,偷藏好酒怎么不叫我呢?”
“你怎么来了?”江时卿缓步朝人走去,神色冷漠。
袁牧城伸指拨了拨冰枝上绽着的红瓣,又嗅了嗅指尖染上的梅香,不慌不忙地说:“许你藏着,还不许我找了。”
江时卿没管他,独自拢着大氅走到石桌旁坐下,道:“将军也是个奇人,除夕夜不去赴宴,不回王府,怎么专盯着我不放呢?”
闻言,袁牧城四下张望着,朝石桌走去。
荟梅院中仅一庭院和一排房屋,其中正房作卧室,两侧为灶房和书房,再以一条走廊将各个房间连接。此时廊下挂着的一排明灯将庭院照得微亮,屋里也点了灯,烛火透过窗隐隐耀着。
他走到桌前坐下,说:“咱们淮川也是个奇人,除夕夜放着大宅子不待,怎么一个人留在这偏远的小院里呢?”
江时卿抬眸问:“怎么找到这里的?”
袁牧城一笑,不见外地拿过桌上的一坛酒,说:“想着有人还欠着酒没请,心中不安,循着酒味就来了。”
才一开坛,铁衣酒的味道冲出,恍惚间让袁牧城觉得自己好似置身于军帐内,可还未来得及念几分旧,他就猛地被梅香吹醒。
“不是身子不适吗,怎么喝这么烈的酒?”袁牧城问。
江时卿说:“我喝不了,将军不是能喝吗。”
袁牧城单手拎着灌满酒的坛子仰头一饮,浇灭了半肚子的委屈。他无比明晰地感受到此刻在唇齿间溢的都是御州的味道,那片土地洒过暄和军的热血,在那营地里守着的是他的亲人。
江时卿瞧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半晌不停,坛中的酒马上就要给喝掉了大半,笑道:“这么信我,不怕酒里有毒?”
闻言,袁牧城终于松了酒坛,含着笑发狠道:“有你腹中的蛇蝎毒吗,若是有,临死我也会拉着你陪葬。”
江时卿轻蹙起眉头:“这么凶,看来这心是交不成了。”
“你与谁都交好,我怎么知道你的心在不在我这儿呢。”袁牧城说。
江时卿回望着,轻声道:“淮水江山本无常,闲者有心便是主。”
袁牧城稍稍倾过身,道:“那你瞧,我是闲者吗?”
江时卿弯着眸子,微笑道:“谁知道呢。”
袁牧城盯着他看了片刻,倏地笑了一声,转而摸着冰凉的酒坛子说:“这酒,我本以为来了阇城后便尝不到了。”
眼见那人又喝了起来,江时卿轻声说了一句:“不痛快。”
袁牧城撤下坛子,问:“什么?”
江时卿淡淡地说:“瞧你这个将军当得不痛快。”
袁牧城饶有兴趣地把手肘搭在桌沿,细细地看着江时卿。
“说说。”
“我可不喜欢戳人痛处。”江时卿撇开了眼。
“不是要交心吗,你尽管上刀子捅,我不介意。”
江时卿扫了一眼桌面,抬眸为难道:“嗯……今夜只有酒,没有刀子,怎么办?”
风把大氅上的绒卷起,那些雪白拥在江时卿的颈边,裹得这人像白如瑞雪的梅,独独凝在一片红色中,素淡柔雅却通体蕴香。
大约是烈酒煨出了热,袁牧城看着他时总觉得腹中有火在烧,便侧开眼,径自吹着寒风冷静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袁牧城开口说:“御州营前临巴狼部和乌森部,后靠御州城,暄和军时刻披着铁甲,盖的都是捂不暖的‘雪被’,便也靠着这一口铁衣酒取暖。然而烈酒可饮,但需慎饮,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时卿说:“御州营是护着北境的铁甲,亦是御州唯一的一道防线,战事随时都会爆发,将士不能倒下。”
“没错,大伙儿每夜都是撑着眼皮睡的觉,想喝酒喝个痛快,就和解甲归田一样,盼不着。”袁牧城晃着手里的酒,又往嘴里倒。
“可阇城内,你也盼不着,醉不了。”江时卿说。
袁牧城顿了顿,说:“在御州拼的是你死我活,在阇城玩的是人心鬼蜮,我哪是醉不了,分明是不敢醉。”
“今夜你敢醉吗?”江时卿忽然问了一句。
袁牧城偏过头去看他,说:“今夜你敢杀我吗?”
“敢,但不会。”江时卿答得很坦然。
袁牧城轻轻勾了勾唇角:“你敢杀我?”
“你也敢杀我,不是吗?”
袁牧城学着他的语气,答:“敢,但不会。”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曳在风中的梅瓣在周身划过,又起一阵芬芳。
袁牧城吹开瓶口上沾的一片花瓣,说:“说交心,全都是我在说,不公平,轮到你了。”
江时卿问:“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的多着呢,不如就说说你右颈的伤,还有这些天避而不见的缘由,又或者,”袁牧城沉了声,“告诉我,你是谁的人。”
“你的人。”江时卿捻着方才落在手背上的花瓣,不紧不慢地答。
“实话?”袁牧城问。
江时卿抬眼,说:“实话。”
袁牧城冷着脸似笑非笑道:“这话得讲清楚,我的人可不会三天两头避着我,话里话外对我半推半就,转身又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的。”
这话听得有些奇怪,江时卿登时笑了一声:“翾飞将军正值壮年身旁却没个女子,纵使欲望难纾,也不该寻到我这处来吧。”
袁牧城心绪一震,被这话烫了耳,轻咳一声后才答:“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你瞒着我的事不少,这心交得不够真诚,你袁公子不爽。”
“我说的都是实话,”江时卿松了双指,看着方才捻着的花瓣轻飘飘地落下,说,“你不信,我能怎么办呢?”
袁牧城没答,只这么坐着看他,腹中的躁火不仅没熄,反而又蹿起了不少。
江时卿伸指敲了敲坛身,问:“酒还喝吗?”
袁牧城哼笑一声,报复似的举起酒坛往喉中灌去。
他只是有些渴,可这酒今日越喝越渴,闹得脑中的热意退不下,还被酒烧得越来越旺。
江时卿在旁看着他,看到的却是一只放弃挣扎的困兽在示威。
看来这酒喝得也不够痛快。
——
空坛被踢了一地,混着酒味在地面直打圈。
袁牧城方才醉酒闹了一场,江时卿此时正扛着那人的手臂要把人带到屋里去,可是袁牧城太沉了,那烙铁般的身躯又硬实又灼热,就这么压了他半身。
江时卿拖着人往里走,袁牧城却偏着脑袋在他耳旁吐着热气,嘴里说的都是些放狠的话。
“江淮川,有时候看你,我还真是恨得牙痒,恨不得咬开你的喉咙,看看每回从那里跑出来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袁牧城危险地眯起眼,凑在他右颈处,狠道,“若都是假的,我就亲口咬断你的脖子。”
江时卿侧头问:“你是狗吗?”
袁牧城哼笑一声,起了劲,抬掌扭过江时卿下巴,凶道:“你骂我是狗?”
江时卿一把推开那只手,冷声道:“闭嘴,想睡在外头我也不拦你,病了别问我讨药钱。”
一听这话,袁牧城瞬时收了狠劲,自觉地把身子搭过去,道:“不能病,病了就打不了仗了,你带我进去,带我进去……”
经了一番苦战,江时卿终于把人扔到榻上,可还没喘几声气,身后便有人跨门而入,他转头一看,那人正是季冬。
“季冬?”
季冬放下一筐炭,有些诧异地看着两人,说:“江主子,林梦先生托我给你带些炭过来,不过这人是……”
“来得正好,你在这儿看着他,我去靖平王府寻人,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江时卿转了身,正迈步时,腰间忽地一沉。
“你若敢走,我立马让你后悔,”袁牧城死死锁住他的腰,力道不断加重,话间更是半点余地不留,“江淮川,你最好别惹我。”
季冬一瞧,忙摆手,说:“别别别,还是我去吧,他喝醉了还这么凶,我和他待一起害怕……”
江时卿愣是扯不开那双手,只好叹了声,说:“那好,你去靖平王府找一个叫何啸的人,告诉他袁牧城醉了,然后让他过来把人带走就行,路上小心点。”
“记住了!”
季冬走后,江时卿又费了一番力才脱出身。把袁牧城平放在床板上之后,他又给人盖了被子才转身走去院里收拾。
可袁牧城一离了人,便又张口浑叫着,听不到回应更是一声叫得比一声响。
“江淮川,江淮川!江淮川——”
江时卿才把撒了一地的家书收齐,就无奈地被他喊回了屋。
“我不聋。”江时卿站在门边说。
袁牧城在迷迷糊糊中瞧见了人影,便招了招手,道:“你过来。”
方才袁牧城醉酒后,又是举着怀里掏出的家书乱念,又是扯着江时卿发狠,院里那一出已经闹得江时卿头疼,如今好不容易能安静些,江时卿也只好先顺着他,便走到了榻前。
适才酒水倒了半身,江时卿便把袁牧城的衣袍褪了,只留了中衣,可袁牧城被闷出了汗,自己又把衣领扯了个半开,所以此时正衣衫不整地躺在被褥间仰着脖子喘气。
听见床边有了声,袁牧城才又睁开被酒迷得氤出水汽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