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卿转头细瞧了他几眼,伸手用衣袖把他嘴边沾到的奶渍抹净后,答道:“颜有迁若要寻我,自然是我在哪儿他就会寻到哪儿。”
絮果恍然大悟:“怪不得主子这几日都要来悦茶楼坐着,原来是想让颜有迁到这儿来。”
可没一会儿,他又发了愁:“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主子引他过来是要做什么?这人命关天的事,难道不应该撇得越干净越稳妥吗?”
絮果说的没错,江时卿确实不愿再与颜氏沾上一点关系,可他也并非算无遗策,眼下走到这一步,他成了螳螂,身后还有只埋在暗处的黄雀,他不得不再谨慎些。他心里是相信袁牧城的,可他不相信温尧,况且他时日无多,也没有什么筹码能让他放心大胆地拿去赌了。
“我只是怕温尧那边太难劝服,到时若没人引着颜有迁去查卫柠案,我倒还真成了那个人借来杀人的刀了,”江时卿说,“没把握的事,还是要多做些准备才好。”
街上的叫卖声偶尔传至窗内,给沉静的屋子带来了一些生人气息,只是又快到了日沉西山的时刻,花生酪已见了底,絮果眯着眼打盹差点把脑袋砸到了桌上,江时卿很快扶住了他的脸,絮果也猛然清醒了过来。
絮果又打了个呵欠,正抻着腰时,门外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絮果起身利落地开了门,颜有迁忽然往里探了探头,瞄见江时卿后,便问道:“这位可是江时卿江公子?”
江时卿认出他了,神情却未显一点异样,他起身回了句:“正是在下。”
颜有迁当即站在门边便冲他作了个揖:“老夫鄙姓颜,是犬子……”
颜有迁的声音发哑,也不知是哽咽还是太过虚弱,他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犬子颜凌永的父亲。”
江时卿回了个礼:“江某见过侑国公,失礼了。”
颜有迁摔肿的脸已经消瘀,但他瞧着太过憔悴,那双眼像是还在肿着,怎么看都是一副还在病中的模样。
“老夫今日寻来,是想谢过江公子对犬子的惦念之心,”说着,颜有迁又酝酿了一会儿,才说,“只不过还有一事相求,不知……”
江时卿侧身让步,道:“侑国公不妨先坐。”
颜有迁是一个人来的,他抬步跨进门后,扶着桌沿缓缓坐下了,也没绕什么弯子,直言道:“不知江公子是否听闻犬子被害当晚的事?”
江时卿取了杯盏,说了声:“略有耳闻。”
颜有迁又问:“那江公子可曾见过崔承这人?”
“哦,”絮果接道,“是不是外头告示上画的那人?”
颜有迁的声量忽然抬高:“没错,小公子见过此人吗?”
絮果说:“我家主子没见过,但我见过,崔大人曾到我们宅子里搜过人。”
“絮果。”江时卿侧头打断了絮果的话,便提起茶壶往杯中斟着热茶。
茶水灌满小杯也才眨几个眼的功夫,颜有迁却看得有些急,江时卿极快地抬眸扫了他一眼,便放了茶壶,把热茶搁在颜有迁面前,才说:“侑国公见谅,崔承上回到我宅中搜寻后,江宅便丢了样东西,所以絮果对此人的印象深了些,不知颜公子和这位刑部尚书之间有何过节?”
颜有迁本欲压着情绪,可总是不免忆起丧子之痛,举杯饮了几口才平复着心情,说:“犬子平日是骄纵了些,年前为了博江公子一笑无意让岑昱抓了把柄,老夫也知江公子曾助他解决过岑昱一事,想来你们二人之间许是有些交情,如今犬子被害,蒙冤受屈,崔承此人嫌疑重大,至今仍下落不明,今日老夫冒昧前来,是想求江公子寻得此人,好让犬子在黄土之下得以安息。要多少银钱江公子尽管开口,老夫绝不议价。”
“侑国公言重了,银钱的事我们暂且不提,看在颜公子和侑国公的情面上,这个忙江某理应要帮,”说到这儿,江时卿忽然面露难色,但很快又掩了下去,“只不过上回崔承到我宅中搜寻,已是对我起了疑心,近来谒门庄正避风头,办事谨慎小心,若要寻人,恐怕要费些时日。”
颜有迁观人多年,自然是注意到了江时卿转瞬即逝的为难,再加上此时沉湎于悲痛中,旁人递来一点善意他都恨不得涌泉相报,于是他便说道:“费些时日不打紧,就是不知江公子和谒门庄近来有什么不便之处,老夫若能帮着解决,定当全力以赴。”
江时卿像是斟酌了很久,才开了口:“不知侑国公可还记得方才我说江宅丢了样东西?”
悲痛归悲痛,江时卿说的话颜有迁还是都留意到了,所以他也还记得江时卿说过江宅丢了东西,还是在崔承搜完宅子之后丢的。
“那样东西可是与谒门庄有关?”颜有迁问。
“倒也没多大联系,”江时卿说,“不过是那段时日谒门庄的师兄弟在柠州寻见的一份自罪书,上头记的是当年卫柠之战的事,还提到……”
说到这儿,江时卿刻意抬眸瞧了一眼颜有迁,才放低了声,说:“提到了炎华将军。”
江时卿口中的炎华将军,便是冯若平的独子冯翰。冯翰在卫柠战中获得战功,而后屡次平定西境战乱,便由此得了“炎华将军”的封号,还获得了统领维明军的兵权,驻守在生州营。
“冯翰……”颜有迁心中顿生迷雾,他沉思片刻后抬头问道,“那自罪书是谁写的,纸上还写了什么?”
江时卿摇了摇头:“还未查清是何人的笔迹,但纸上所写的内容太过隐蔽,江某不便开口,还望侑国公谅解。可自从那份自罪书丢失后,谒门庄的行动便处处受限,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江时卿演得很认真,像是确有其事一般,他把这份凭空捏造的自罪书说得越含糊,颜有迁便越是止不住地想象,以至于慢慢把自己说服,让自己相信冯翰当年在卫柠战中的所作所为有蹊跷。
“江公子觉得是谁在阻挠谒门庄?”颜有迁问。
江时卿说:“益忠侯。”
在颜有迁眼中,江时卿是卫柠战的局外人,他既然能提到冯若平,便更能印证颜有迁心中的猜想——冯翰当年打的胜仗,是假的。至于怎么个假法,就是自罪书上不可告人的内容了。所以崔承发现自罪书后,偷偷带回并交给了冯若平,而冯若平为了保护冯翰,则想方设法阻挠很可能知情的谒门庄。
见颜有迁还在思索,江时卿忽而开口,假惺惺道:“也怪我,仅凭自罪书的一面之词便随口污蔑益忠侯,此事本该由谒门庄自行解决,侑国公不必挂怀,崔承一事江某会尽力而为……”
江时卿垂眸看着杯中茶水,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接着说了声:“也算还了与颜公子之间的交情。”
杯中茶水清浅,映到他眸中时便瞬时冷得起了寒霜,只可惜旁人看不着,那眸子里头冻着的还有些轻狂的杀意。
——
次日,迎晨殿底下站了不少人,刘昭禹本还苦着脸,见人齐了,便也端坐着摆出副威严的样子。
自刘昭弼出事后,他一边挨着太后的质问,一边顾着与颜凌永和刘昭弼的手足情,最后被逼着减轻了颜凌永的责罚,结果刘昭弼和冯若平那头没法交代,颜凌永又死了。他一个堂堂天子,既狠不下心又护不住兄弟,最后还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
这些天绕着他转的还是之前那批人——太后要他到寅王府和益忠侯府搜人,过一会儿颜有迁又来哭一通,他只好让陆天睿去了一趟,结果不仅连崔承的影子都没见着,还让冯若平心里又生了芥蒂,当日便领着刘昭弼到宫里自证清白。
闹了这么些时日,刘昭禹已是心力交瘁,就想快些从这些事中跳出来,碰巧昨日袁牧城上奏说起御州营的事,他今日一早便召了人到迎晨殿里问话。
“翾飞将军昨日上奏,说御州营军粮告急,可朕年前才因翾飞将军大战告捷一事赏了军粮,户部又按月拨送粮草,况且北境暂无战事,出现军粮告急一事定有缘由,朕今日便寻来了翾飞将军及内阁和户部,想说说此事,骁安,既是你先上奏的,便由你先开口吧。”说是问话,刘昭禹其实是不愿开口的,所以他开了个头后便干脆让袁牧城自己说了。
第41章 利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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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晨殿内一片肃静。
内阁被召来,意味着颜有迁和冯若平此时共处一室,他们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是暗藏在沉默之下的,不说话便已是对彼此最大的退让。
刘昭禹往堂下看时,视线也刻意避开了他们,倒是为难了旁人,瞧着他们一言不发,却也跟着冻在那冷如冰窖的气氛中煎熬着。
袁牧城却不像旁人那般避让,他没工夫管那两人的恩怨情仇,也就全当不知情,跨步走到殿中便行礼道:“启禀陛下,臣前日收到御州营军报,里面详细记载了御州营军粮的去向,御州营共八万九千两百零七名将士,朝廷每月拨粮十万石,可自御州暂时平定后,户部在正月以大雪冻住粮道为由拒拨军粮,之后每月拨送的粮草平白无故便少了三万石,年前陛下赏赐的那批粮草早在去年腊月便已用尽,眼下将近四月,暄和军每日靠着囤粮勉强饱腹。靖平王也因粮草一事报送过户部,但并未有答复,臣也是迫于无奈才上奏陛下,想向彭尚书问个明白。”
刘昭禹看了看彭延,问:“彭尚书,你怎么说?”
彭延就是户部尚书,为人圆滑世故,平日不露锋芒,早年间与冯若平有过几次来往,后来一路从户部三库的主管升为户部尚书,便在这位置上稳坐了多年,除夕宴会上有意提起宋韫婚事的人便是他了。
被唤到时,彭延不紧不慢,徐徐上前,道:“回陛下,御州粮道本就是在山岭丘陵中辟出的,虽比翻山越岭来得平顺,但也险峻,再加之御州冬季寒雪更甚,粮道被冰雪堵塞,着实难通。粮草运到半途因道路不通被押返之事常有,今年正月也是这么个情况,只因今年寒冬比往日长些,才导致正月粮草未能及时拨送。”
阇城到御州的路途既远又险,户部怠慢暄和军便常以交通不便当做借口,袁牧城见惯不怪,却还是难平愤懑:“所以彭尚书的补救方法便是缩减粮草吗?”
袁牧城气势逼人,彭延看着发憷,毕竟他此前并未和袁牧城打过交道,唯一有印象的还是刘昭禹寿宴那晚他杀人不眨眼的利落模样,便猜测面前这人定是吃软不吃硬的。
于是彭延使出他惯常用来讨好人的那一套,先冲袁牧城微微鞠了鞠身,而后歉笑了一声,道:“翾飞将军误会了,去年生柠两州储粮减少,户部既要算准维明军所用的军粮,又要保证暄和军的粮草供应,便重新划分了一下拨给御州营的粮草数量。如今北境免了战火,每位将士一月一石粮食绰绰有余,一石粮食若要饱腹,一人可食四十天,所以每月七万石粮食足以让暄和军吃饱了。”
西境尚有粮田供应,无需从官仓中拨送,那么这批划给西境的军粮便是个幌子,户部减粮,说是为了保证西境军粮的供应,实则是为了缩减开支,有了西境做借口,账目便能做得干净漂亮,户部可以安心从御州的军粮里搜刮油水,而那笔缩减出的开支自然是被人私吞,用到了别处。如此说来,彭延和冯氏也是一路人。
袁牧城冷笑了一声:“彭尚书好一个精打细算、节俭养德啊,所以暄和军拼死打了场胜仗,平了北境的战乱,反而让他们自己吃不饱饭了是吗?彭尚书是当我北境的战马不用粮食养吗?”
彭延在心里细细地算了一算,转头便又放低姿态说道:“这确实是我等欠缺考虑了,不过若西境今年储粮有余,北境那边少送的军粮户部会尽早补齐的。”
听着,袁牧城捏紧了拳头。
“若西境今年储粮有余”那便是到年末才能协商解决此事,而且军粮一事要以西境的维明军为先,暄和军只能处于被动,彭延明摆着是把心都偏到了维明军那侧。
七万石粮食每月不仅要养近九万人,还要养那一匹匹战马,连吃饱都是问题,怎么可能还会有余,若是拖到年末,御州营的兵力会被折损成何种模样,彭延管过粮库又是户部尚书,不可能会想不到。
暄和军在北境拼死厮杀,打了无数场仗也从来没有向朝廷讨要过一点封赏,满心想的都是吃饱穿暖、早些归家。御州营生存条件本就艰苦,将士们本以为打了胜仗总算能过个好年,来年或许还能吃得饱些,却没想到受了这样的委屈,饿着肚子还要握紧长矛替这些活在钱堆里的人挡刀。
想到这里,袁牧城心口被火气堵着,却还要为了顾全大局咽下这口恶气,此刻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好将拳捏得更紧。
“那请问彭尚书有没有想过,正月少了整整十万石粮食,每月又都没有余粮,将士们若把囤粮吃尽了,来日敌军突袭我大黎北境,你们户部是能保证粮草次日便能从阇城飞到御州营去吗?”袁牧城沉着声,双目凌厉,旁人只要再瞧一眼,便能感知到他蓄着的威严与怒喝。
彭延感觉到那阵压迫,忽然噤了声。见状,冯若平出面说道:“将军息怒,彭尚书起初也是好心,想兼顾西、北两境军队的用粮问题才会有所疏忽,不过所幸边境尚且安定,军粮的事,可以慢慢解决。”
“慢慢解决,”袁牧城冷声道,“怎么个慢法?”
蓄着怒的袁牧城太过危险,刘昭禹觉出了殿内漫着的骇意,紧赶着开了口:“彭尚书,这月你便把前两月缺的粮草一应补齐了押送到御州营去,不要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