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沁尘浅浅地笑了笑,便顺着那轮廓又重新细抚了一遍。那人温软的指尖从眉头划过鼻梁,又慢慢抚过唇角最后落在了下颌,顾南行感受着这阵细腻的触摸,心里那阵朦胧的感觉忽然炸开了,待云雾消弭之后现出一片从未有过的清晰。
他直愣愣地望着易沁尘,却听着那人笑言道:“剑眉星目,一点泪痣,鼻高而直,公子乃富贵乐天之相,纵前尘孤苦,也必能渡过劫难,日后定然福泽深厚,家室圆满。”
像是着了魔一般,听完这段话后,顾南行盘腿坐在地面,将下巴搭在了易沁尘的膝头,而后牵过那人的手,说:“再摸摸,我瞧你还能摸出什么名堂来?”
易沁尘愣了愣,便又上手在他眉间抚了抚,说道:“公子眉头有痕,心中愁闷,想是有琐事烦扰。”
其实易沁尘一直都知道他有心事。
被戳中心坎,顾南行乍觉身侧有了个依靠,就如同独困于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时,他忽然寻见了一叶小舟,撑船之人伸手将他拉上了船,要载他远离困着他的这片海域,游向岸边。
“沁尘。”顾南行握住了那人的手指,低声唤道。
易沁尘应道:“嗯?”
顾南行直起了身,说:“若有个人在不明不白中活了二十余年,你知道真相后,会告诉他吗?”
易沁尘想了想,回道:“若他过得不如意,为何不告诉他?”
“因为他知道真相后,也并不会如意。”顾南行说着,回想起这些年江时卿每一回毒发却又带着仇恨爬回人间的模样。再多揽一道仇恨在心里,他不知道江时卿会做何选择,毕竟这种活法真的太苦了。
易沁尘依旧温和:“既然都不如意,何不让他活得明白一些?”
顾南行静了片刻,又道:“可若是他知道真相后,还是觉得不明不白时会好过一些呢?”
易沁尘轻轻叹了一声:“你虽替他想了这么多,但你给过他选择吗?有些谎话一旦说出口,便要做好随时被揭穿的准备,到时他不仅要承受知道真相的痛苦,还要再多忍受一份被人欺瞒的苦楚,当真会好过一些吗?”
不会好过的。自江时卿来到这世上的那刻起,便注定这辈子不会再好过了。
顾南行想着,怔了许久,便又听易沁尘放轻了声音,道:“你没把握能瞒他一世,便不要瞒这一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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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歇,漏声长”改自张元干《浣溪沙·一枕秋风两处凉》中的“雨声初歇漏声长”。
第47章 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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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雨点坠得急速,撞在土里翻出了一阵湿哒哒的青草味。春雷钻在雨中忽然冒出头,惊了个声,絮果吓得抖擞,往江时卿房中摸去时,还非要带上个林颂。
今日姜瑜在书房里闷了许久,江时卿便只留在自己房中翻着书本。眼下絮果带着林颂叩开了门,他便铺开纸张,让他二人坐在一旁练字。
絮果不爱动笔,坐着坐着就自顾自练起了手上功夫,等练得乏味了,转头去看林颂时,却没忍住赞了一声。
江时卿闻声凑近去看,见林颂一手字写得漂亮,不禁夸赞了几句,但心中自然也对这少年的来历多了几分疑念。
又过一个时辰,字练得差不多了,江时卿又想寻几本书来给他们俩解乏,才准备离身去书房一趟时,他却撞上了正想叩门的顾南行。
“什么事?”江时卿问。
顾南行面上不见表情:“淮川,咱们谈谈?”
虽不知是什么事,但江时卿应了,便随着顾南行往书房走去。
路过窗外时,江时卿用余光瞥见里面坐着不少人,再联想顾南行回阇之后心事重重的模样,这几日一直在作怪的不祥感又在心间涌动。在顾南行推门的一刹那,江时卿伸臂按住了那人的肩膀,问道:“今日谈的是谁的事,缘何请了这么多人?”
顾南行没回身看他,只侧头拍了拍按在肩上的手,道:“过会儿就知道了。”
二人进了书房,里头坐着的其实只有钟鼎山、慈姑和姜瑜三人,面色却一个比一个还凝重,就这么相对无言时,只叫人觉得隆重又肃穆。
两人行了礼,便依着靠边处坐下了。风雨潇潇,润着天地却少了些柔和。雨声把五人笼在肃静无声的书房中,像在等待一场迟迟未到的审判。
顾南行的目光落在窗外,迟疑了一阵才转到屋里,待他环视一圈后,便开口道:“今日请各位过来,不是有事商议,是我有话要说。”
今日顾南行寻上门时,非要钟鼎山把药箱一同带着,那时钟鼎山心里便有了数,他知道顾南行定是要讲芩州打听到的事,可既然要备上药箱,想必是件极不妙的大事,便把手背到身后掖了掖藏着的药箱,没出一点声,只待着顾南行开口。
见无人应答,顾南行不再多言,直接切入正题:“我此番在芩州待了个把月,是因为收到仲秋送来的消息,也是为了寻慈姑问清楚一些事。慈姑往年在宫里侍奉茹嫔,后来遭遇太皇太后毒杀,被暗卫首领救起后便逃至芩州,虽捡回了性命,却也被毒哑了嗓子,又因为慈姑自小是被卖入宫中的,先前在杂役坊专做粗活,受人欺负险些丢了性命才被茹嫔带回宫里,所以她没摸过笔墨,更不会写字,但能认字。”
顾南行同慈姑对视了一眼,五指屈着攥紧了腿上的衣衫:“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慈姑在书上一个字一个字指出来后拼起的话,如今也无从考证,信不信全由你们自己定夺。”
气氛低沉得奇怪,江时卿抬眼打量着每个人的神情,却发觉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回避他。可那些避着他的眼睛分明还在暗地里窥视着他,静静地看他一个人不明所以地在原地里圜转。
江时卿预感到了,顾南行要说的话与他有关。
暮色伴着阴雨降下,此时屋里点起了灯,顾南行坐在烛火撑起的光亮中缓缓开口:“二十五年前,茹嫔得先帝恩宠,喜怀龙胎,可茹嫔与阑王曾是青梅竹马,而阑王身为先帝的兄长,才气武略双全,早在夺嫡之时便有不少朝臣相助,太皇太后对此介怀于心多年,自茹嫔怀胎后,甚至怀疑她腹中怀的不是先帝的骨肉。当时太子之位尚空,先帝膝下虽已有了八个皇子,但在后宫中他却偏宠茹嫔,于是茹嫔腹中的那个孩子便成了太皇太后的心头之患。”
江时卿起了疑。慈姑出身杂役坊,无法触及前朝,亦无法靠近太皇太后,这些话若出自她口,太不合理。
于是他转过头,看着顾南行,问道:“慈姑既是杂役坊出来的宫女,未得诗书笔墨浸润,又未经朝政,如何理清当时的朝局,又如何揣测太皇太后心中所想?”
顾南行哑了声,没有答话。
“是我同南行说的。”姜瑜忽然开口。
江时卿一时怔然,却见姜瑜垂眸冲顾南行点了点头,道:“继续吧。”
顾南行继续道:“茹嫔怀胎之时,太皇太后本欲用藏红花让茹嫔滑胎,但最终因慈姑发现及时才未得逞,而慈姑也因此得罪了太皇太后。后来太皇太后想法子将慈姑调到自己宫中,又弄了一出事端,诬陷慈姑盗窃她宫中的财物,并以此威胁慈姑,让她在茹嫔生产那日,偷偷将她所产的孩子闷死,然后再对外称茹嫔所生的是死胎。慈姑假意答应,又不敢直接寻茹嫔说此事,恰巧……”
顾南行迟疑了,亦不敢抬眸去看任何人。
姜瑜知道他的顾虑,很快便接过话,说道:“恰巧有段时日,二皇子身染疫病,慈姑被指派过去侍奉,那时我还是太尉程源君的学生,任职礼部侍郎,有一日受了卫旭王之托,进宫探望二皇子时,遇见了慈姑。慈姑约莫是听见我提到了离芳长公主,便寻机会同我说了太皇太后要在茹嫔临产之日动手一事。”
当“离芳长公主”这个已经消匿多年的称谓再次惊现耳中时,江时卿已然猜到了故事的走向,他撑着双眼却怎么也聚不起失焦的视线,双眸一时忘了眨动,竟就这么生出了强烈的酸意来。
在衣袖下的十指已在掌心攥出了痕,江时卿不顾痛意,低声问了句:“离芳长公主和茹嫔,是什么关系?”
姜瑜终于转头去看他:“她们二人自幼一同长大,情同姐妹,自打茹嫔入了后宫,离芳长公主恐她孤寂无伴,便常到宫中寻她。”
“后……”钟鼎山亦是猜测到了大半,支吾道,“后来呢?”
姜瑜继续说道:“事关龙胎,又牵扯太皇太后,尽管言之无据,我也还是去了一趟卫旭王府,将此事告知了离芳长公主。离芳长公主便寻了个机会,以到庙中祈福保胎为由,见了茹嫔一面,并同她说了此事,最终二人决定,在临产那日,从宫外寻一死胎。离芳长公主以陪产为由趁机将死胎带入茹嫔宫中,而后再将孩子对调。”
一声惊雷截断了姜瑜的话,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顾南行说道:“生产当日,慈姑被太皇太后送到茹嫔身侧助产,离芳长公主也顺利进宫,可那日太皇太后另派自己的亲信在旁盯梢,对进出茹嫔宫中的人都要搜查一番,离芳长公主也不能除外。孩子留在产房无法带出,茹嫔便让长公主从后门进到院子等候,随后打翻了寝宫内的所有烛台。后宫走水,长公主才得以趁乱将孩子带出,而慈姑事后便又回到太皇太后身旁侍奉,多年遭苦。直到十一年前阑王病逝,太子坠江,先帝悲痛欲绝,太皇太后恐先帝会因此察觉当年茹嫔和九皇子之事另有隐情,意图毒杀慈姑灭口,可就在动手之时,暗卫首领谷清和碰巧撞见,便出手阻拦,慈姑被毒药伤了嗓,但保下了性命。”
慈姑垂头静坐了许久,待顾南行止了声,她便跪地伏身冲着江时卿拜了一拜。待到她再抬首望向江时卿时,一双眼里满蓄热泪。
她欠着茹嫔一个恩情,因此她盼着那个孩子活着,如今也终于盼到了。
可江时卿却没有反应,只一动不动地僵坐在原地,双眼木然。
姜瑜含着痛意望着正被抽出魂魄的江时卿,说道:“长公主本在出宫之时差点遭亲卫军拦截,是我出面解的围,最终长公主把孩子带回府中,养在身侧。后来,阇城内盛传,茹嫔产下死胎,万念俱灰,便携同九皇子共焚于那场大火,离芳长公主为缅怀茹嫔和九皇子,抱养一弃婴,取名……”
姜瑜闭眸道:“吕羡风。”
屋檐将雨水挡落在外,却滴滴都砸进了江时卿的心脏。
贱骨头,野杂种,拔了毛的野鸡,见了光的耗子……
什么恶心的话他都听过。可再恶心他听完后都当做泔水咽下去了。
那些天潢贵胄高摆着姿态踩着他,挑弄他的脸颊还一口一个“婊子”地轻贱他。对于他们来说,他就只是个长公主捡回来的玩意儿,不是人。
茹嫔用性命为他换了一场重生,他得到的却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生活。
离芳长公主和吕晟倾尽所能弥补他本该拥有却又失去的一切,却不知他私下里遭过多少辱骂和虐待。
日复一日,直到他不再是吕羡风,也依旧是个败絮其中的活死人。
做不成光明正大的人,他就本该……
本该死在襁褓中。
江时卿想着,失笑了一声:“怪不得。”
怪不得吕羡云和吕羡鸿都有先生在家教导,他却能同那些皇亲国戚一起到国子监入学。
怪不得姜瑜收他做学生,让他称刘昭烨一声师兄,还一直问他要不要做帝王。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可姜瑜骗他。
在西境相遇时,在问出他名叫吕羡风时,姜瑜就在骗他。
“所以先生您一直都知道,”江时卿慢慢抬了双目,眼中没有一点光彩,“又或者说,您是因为我叫吕羡风,才收我做的学生?”
姜瑜咬齿忍着颤声:“淮川……”
江时卿扶地起身,丢了魂般朝姜瑜挪近,在走到他面前时却无故软了腿,跪着扑倒在地,姜瑜倾身扶住了他,却只感知到那人凉得发冷的手指正紧紧地攥着他的小臂。
“先生九年教养之恩,淮川未曾有一日将其抛诸脑后,承蒙先生深恩,我没有怪罪也没有怨恨,如今只想问一句,”江时卿面色苍白,独独双眼红得可怜,他顿了顿,声音愈发颤抖,“您为我赐名冠姓之时,想的是让我改头换面重获新生,还是想让我取代刘昭禹变成您眼中那个万人之上的帝王?您教我诗书谋略之时,想的是助我报仇雪恨甘心瞑目,还是让我搅弄风云,介入朝堂?”
他很想听到姜瑜否认他。这些年他助姜瑜辅佐刘昭烨,厌恶杀戮却满手沾的都是人血,只为了将这谒门庄壮大,让刘昭烨能拥有一个既可以收集情报又能招揽到高手贤士的精英组织。
他以为姜瑜一开始也是真心待他的,所以像只跛了脚也要跑到主人面前晃尾巴的狗一样,就算腿上的伤口很痛,也要努力跳起来去够主人的手,替主人看家。他从来都没想过主人把他捡回家只是因为看出他原来是匹狼,想让他咬死自己的同类还山野一片安宁,然后再利用他珍贵的皮毛换回金银珠宝赈济天下。
“……先生对不住你,”姜瑜怆然涕下,“我姜瑜,对不住你。”
锁在姜瑜臂上的手忽地松了,就同被卸了骨般,倏然滑落,而后坠在衣袍间。
江时卿已经被损得七零八落了,他失了魂,便真的成了一具尸骨。
“先生无愧于我。”许久的沉默后,江时卿淡淡地说了一句,而后跪地郑重地冲他叩首,便兀自往门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