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问的不多,就三句,”江时卿说,“你效忠何人?”
易沁尘直言道:“大黎,刘氏。”
江时卿接着问:“你接近顾南行,为私还是为公?”
“为私。”
“所言可有一字不实?”
“无。”
一番对话后,二人对立着,被风撩起了衣袂也仍旧默然不动,只待那阵阵的芳香一点一点袭来,再被吹散。
待风稍静些后,江时卿说:“我信你所言非虚,但也想在此多言一句,若非逼不得已,欺瞒不会是维持关系的最好方式,更何况是已经有了猜忌。”
话落,江时卿转身离去,易沁尘却忽然开了口,可那话语似是被冷水泼过了几遭,剩下的只有失落。
“他若问我,我又何尝不会坦言相告呢。”易沁尘说。
“可他不想问。”江时卿停了步。
易沁尘指尖微动,愣了半晌,江时卿随即稍侧过头,道:“他不想问,所以一直在等你说。”
第69章 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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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宵禁,路上行人渐少,何啸早已到江宅忙碌了半天,眼下袁牧城方从城郊拎来最后两坛好酒,正策马往江宅赶去。
晚霞染遍天际又慢慢被夜色掩尽,两坛酒分挂在马鞍两侧,跑起时里头的酒水时不时晃出水声,再又连着酒坛子撞出些闷响,却一路都让袁牧城听得畅快。
每回袁牧城往江宅走时,总会特意绕过几条路,再自江宅后门而入。今日他依着往日的习惯绕了几圈,才钻进了必经的那条小巷,却不料巷口处立着个身影,恰好挡住了去路。
袁牧城拉紧缰绳,骏马随之仰起了头,顿足后于原地一下一下地踏着蹄。
“翾飞将军,巧啊。”
对面立着的人像模像样地冲他作了个揖,便又继续沉浸在暮色中,带着一身阴凉。
袁牧城看清了人,揶揄道:“这马蹄可不长眼睛,万一把许司业踩了撞了,咱们往后恐怕是要相看两厌了。”
许弋煦抬眸笑道:“马蹄是没长眼睛,不过这阇城里头,长了眼睛的人也没几个,不是吗?”
袁牧城无暇与他虚情假意,冷声制止道:“可以了,许司业有话不妨直说,我没耐心听。”
许弋煦打量着他鞍上挂着的东西,说:“将军这性子也忒急了些,莫不是要去寻江副庄主?”
袁牧城心中不爽,语气也冷漠:“我与许司业还没熟到需要互相报备行踪的份儿上。”
许弋煦抬眸看着他,双眼笑意不减:“在下自认与你们二位也算有缘,将军觉得呢?”
袁牧城冷笑道:“不该有的缘分,叫做孽缘。”
“那我们三人之间,谁与谁才是孽缘呢?”
袁牧城不打算再理会他,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道:“借过。”
许弋煦没有要退的意思,反而往前走了一步,特意加重了些语气,说道:“论起哥哥的过往,恐怕将军知道的还没我多吧。”
“哥哥”一语入耳,袁牧城霎时咬紧了牙关,可面上依旧风轻云淡,只是多了几丝狠厉。
“唤得这么亲昵做甚,”袁牧城假笑着,“得过我许可了吗?”
许弋煦丝毫不在意,也没露出半点不甘心,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能让他活下来,你能吗?”
“什么意思?”袁牧城心觉此话不祥,神色沉下。
许弋煦捕捉到了他的神情,像是终于揪住了他心防的一处漏洞,便准备提刀指着那处空缺,一次性将袁牧城的心捅烂。
“将军听不明白?”许弋煦假意叹了一声,“看来你们二人之间,也不过是貌合神离罢了。”
袁牧城满脑子都在为那句“让他活下来”胡思乱想着,没再答话。许弋煦趁时继续添油加醋道:“是我多虑,以为将军好歹能同我一般,朝夕相处过几日便能上手搂抱,不过,荤腥没沾着,再不济也该摸过了吧?”
闻言,袁牧城双眸蒙上冷霜,他跨步跃下马背,登时冲着许弋煦的脸颊就挥了一拳,再又扯过他的衣襟,把人拎着重重地扔向墙边。
许弋煦失了力,撞上墙面后一口气从喉间呛出,浓烈的血腥气瞬间溢满口鼻。他方才抬指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便又被拉过衣领按在了墙面上。
“你再拿他说句荤话试试?”袁牧城神色阴郁。
许弋煦咽下含血的唾沫,嗤笑道:“瞧,怎么还急眼了呢?”
袁牧城不留情面,抬臂抵在那人颈部,发力往里按着,声音发沉:“我最后问你一遍,淮川怎么了?”
许弋煦险些喘不过气,却在那阵窒息感中忽地失笑起来。可他呼吸都费力,没笑几下便狂烈地咳出了声。
待他咳得更厉害后,袁牧城稍稍泄了些劲,许弋煦得以喘息,才慢慢地缓回了劲。
“淮川,”许弋煦念着这个名字又笑了一会儿,“我遇见他时,他还不叫这个名字。也难怪了,谁能想到卫旭王的小儿子吕羡风身中昙凝血后,还能苟延残喘多年,甚至变为谒门庄副庄主回到阇城呢。”
袁牧城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就连原先因江时卿才筑起的愉悦也霍然塌陷。
许弋煦望着他的双眼,欣然道:“怎么样,将军对我的回答还满意吗?”
袁牧城睨了他一眼,眸中又怒又狠,他一语不发地撤了手,又飞速翻上马,便策马赶去了江宅。
许弋煦的话语在耳边萦绕,江时卿平日的一言一行也瞬时在脑海中放大,袁牧城每察觉到一个端倪,那颗心便似被锤了千遭百遭。
从江时卿先前在他面前那两次无故的发虚,再到那人一次又一次的推拒,以及后来钟鼎山与他谈话时的欲言又止,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许弋煦说的是真的。
只消一想江时卿身中昙凝血,袁牧城的大脑便堕入一片空白,就连四肢都开始发麻。
他只知道自己需要立马见到江时卿确认这件事,再等不及片刻。
袁牧城蹬腿夹紧马腹,俯身将马赶得更快,直奔江宅而去,道旁跟着掀起一阵风,扬起的尘却久久不落。
陆修望着那人策马而去的身影,自某处一跃而下,递上一方帕子,道:“主子,袁牧城拿惯了刀剑,出手本就重,你又何必惹怒他?”
许弋煦接过帕子,轻抹唇角,笑道:“杀人,得诛心。”
——
何啸在桌上摆好了最后一副碗筷,再回首时,便见袁牧城面无表情地跨门而入,直往他怀里扔了两坛酒。
何啸接了酒,道:“主子,都摆好了,就等你和江公子了。”
袁牧城扫了一眼,没见到江时卿的身影,便问:“江时卿呢?”
何啸转身放了酒坛,答:“还在房里。”
袁牧城即刻转身走了,只留下一句:“你们先吃,不用等了。”
钟鼎山才去净了个手,再进门时只撞见袁牧城匆匆离去的背影,奇怪道:“诶,袁小子怎么……”
何啸随即拉着钟鼎山往桌前坐:“应是有什么急事要谈,钟医师先入座吧,咱们边吃边等。”
——
袁牧城在门外静立了半晌,见江时卿削完果皮后,又将苹果分成了小瓣,一块一块细摆于盘中。
江时卿分明那么在意他。袁牧城心想。
他看着那人的身影,心被一次次绞起又揉开。他突然害怕从江时卿口中听见事实,只想上前将他使劲拥在怀中,却又觉得恨透了这人。
什么长命百岁,什么一起离开阇城,他好似一个愚蠢至极的傻子,把真心全都押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然后被这些誓言欺瞒着,还满心欢喜,满是期待,可如今什么都落空了,反而还添了好些无力回天的恨意。
“怎么来了也不出个声?”江时卿瞧见了那个身影。可袁牧城只是站着,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
江时卿觉出异样,上前探了探他额头的热度,才问:“怎么了?”
袁牧城只淡漠地看着他,问:“你有话要同我说吗?”
江时卿忽觉一阵压抑,随即收了手,也不再说话。
“西境,卫柠之战,身体孱弱……”袁牧城说,“我早该想到你是谁的。”
江时卿眼睫轻颤,便也陷入了如同冰窖般寒凉的冷漠中。他垂眸不语,默认了一切。
“好,”袁牧城笑了起来,“很好。”
他猛地拽起江时卿的衣襟把人往门上按去,发狠地咬着字,质问道:“江时卿,你怎么能骗我?”
江时卿后背撞得用力,眉头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他努力沉着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当他再抬眸时,却瞧见袁牧城发红的双眼,心中泛起了疼。
“骁安……”江时卿无声地唤道。
袁牧城闭眸将额头抵在他肩上,问:“你还能活多久?”
“应当……”江时卿顿了顿,“没多久了。”
袁牧城自嘲般地呵笑了一声,再抬头看着他时,眼里都是怒意:“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你为什么还来招惹我!招惹上了又打算自己一个人抽身而退,你怎么不想着拉我一起殉葬呢?!”
他把江时卿的衣襟拽得更紧,握着的拳随之狠狠地砸在门框上。
被冲断的木板折起,溅出了些碎屑。袁牧城的手已经被扎出了血迹,也唯有这隐隐的痛意才能让他稍稍沉静下来。
“什么叫‘是生是死,哪里都好’?我生,你死,是吗?”他抬起忍着泪的双眼,哑声问道。
江时卿看着眼前接近崩溃的袁牧城,眼眶是热的,心头也是热的。因为那人眼中的神采和傲气已经全被消磨成了痛意,寒凉彻骨。
袁牧城亦是为面前那人泛红的眼角心软不已,可他还在恨,便伸手捏着他的下巴,竭力克制着癫狂,问着:“到时你不在了,是要我独自带着你的尸骨去哪里?孤坟野冢,还是阴曹地府?!”
江时卿被捏得发疼,却还是忍着不作声,但眼角的泪却再盛不住,倏然滚落了下来,砸在袁牧城的手间。
那点热意自手间晕开,随之漾出的是怎么也抑不住的眷恋和怜爱。袁牧城再绷不住了,直覆上那人的唇厮咬着。
又重又狠。
江时卿被咬得发痛,却也没半点抗拒,只任他发疯似的泄着怒气。
混着爱与痛的吻没有半点温柔,让两人的唇都染上了些血色,袁牧城含着腥甜,撤开了嘴,伸指抹去那人下唇渗出的血迹。
“江时卿,我恨死你了。”
他使劲地搂着江时卿的后颈,一寸一寸地吻着他的脖颈,又咬着他的肌肤,自恨到爱,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江时卿,我恨死你了。”
第70章 安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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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卿闭上了眼睛,垂着双手,没有半点挣扎,只默默承受着那人在他颈间留下的痛意,不知轻重地,一阵接着一阵。
“恨我也好,”江时卿轻声道,“只要你能觉得好过一些,想怎样都好。”
袁牧城松开牙关,轻蔑地笑了一声:“你留我一个人,还想让我好过?”
袁牧城单手抵着门,又倏地收紧了附在那人后颈的五指,强迫江时卿睁眼看着他,说:“江时卿,你说心里有我,却什么都不和我说,我就像个傻子一样捧着真心让你耍,如今你瞒不下去了,说一句‘没多久了’就想让我作罢。你倒是洒脱,可要我怎么独活?”
江时卿垂眸避开他的眼神,却被袁牧城一把掐住了下巴,只能被迫抬眼看着他。
“怎么样,看我被耍弄的感觉好吗?还是看我发疯觉得特别有趣,”袁牧城抓起他的手,重重地抵向自己的心口,“你若想折腾我,倒也不必再绕着弯子,尽管拿刀子往这里捅就是了!”
袁牧城咬着牙在发狠,可眼前的江时卿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尾正泛着可怜的淡红色,让他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他被这眼神触得发疼,竟有些无措起来,甚至觉得面前这人碰不得,因为好似只要把那人碰疼了,他就心颤,可他偏就想让那人记着疼。
真是要疯了。
他原想低头冷静一会儿,却见江时卿的手被他掐得用力,连肌肤都泛出了白,回血后才留下几个指印,瞬时便放轻了力道,生怕一个不留心就让他伤了痛了,那些怒火也跟着一时被灭了大半。
发泄完的袁牧城垂眸沉默地牵着江时卿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他的手指,再又轻轻抚着那几处红色,心又疼得像被揉作一团。
见袁牧城冷静不少,江时卿试着伸手够上他的肩背,极轻地把人拥在怀中,仰头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道:“我就是怕你像现在这样……恨我。”
“恨你……”袁牧城所有的怨气霎时间陷入一团云中,被柔化地一干二净,他挨着江时卿,心都要碎了,“你以为我是真的恨你吗。”
袁牧城将身子贴近,心想这人怎么这么笨。可就这么想着,他又生出满心的不忍,就想要使劲地把那人护在怀里,谁都不能来碰。
沉默片刻后,袁牧城将手覆上他的后脑,问:“你同我说句实话,昙凝血是不是没有解法?”
“还没寻见。”江时卿说。
袁牧城的心吊起了一半,他又问:“林梦先生也没办法吗?”
江时卿沉默了,片刻后才答道:“以后会有的。”
以后会有的,也就是现在没有办法的意思。
虽然江时卿想尽可能地以一种不说谎的方式安慰他,但袁牧城的心还是被提到高空扔下,碎成了一滩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