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时卿握起他的手,说:“将军是个体贴人,令正要叫旁人好生艳羡。”
袁牧城靠着他笑了一声:“那我可得考虑考虑,何时要让絮果改唤我一声阿爹了。”
“絮果有自己的阿爹,你占什么便宜。”
袁牧城靠得舒坦,合眼又在他颈边蹭了蹭,说:“那他要管哥哥的夫君叫什么?”
“叫混蛋。”
江时卿推开人,顺手把那包着匕首的帕子从袁牧城腰间取了出来,说:“再不擦,血沾上头,锈了可如何是好。”
袁牧城一笑,把那帕子接了过来,便走到榻侧去取那一小坛的酒。
江时卿拉出木凳,朝着桌面坐了下来,问:“今日宫中出了何事?”
袁牧城伸腿勾出另一条凳子,在他身侧坐下,说:“小公子消息快,又知道了什么?”
江时卿开了盒盖,捡出棉绳,说:“不知道,只是瞧你回得早,刚见到我时也不太高兴。”
袁牧城看着江时卿挑出念珠,一颗一颗往绳里串,也揭开了酒坛,用帕子蘸着酒水轻轻拭着刀面。
“重录籍册的事方才提了个开头,陛下突然抱疾,送至寝宫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人了,问了御医也只说陛下犯了胃疾,但在这个关头出岔子,我总觉得蹊跷。”
江时卿手中动作稍停,他问道:“那眼下籍册之事是何说法?”
袁牧城说:“容后再议。”
“粮草也尚未有说法?”
袁牧城摇了摇头:“如今所有事都串在一块儿了,其间牵扯的人既有颜氏冯氏,又有沙蛇,卫柠战一案尚且要等颜有迁的动静,粮草一事也有何啸去跟进,就差重录籍册还停滞不前。我原先想着今日要想法子让陛下给出旨意,因为重录籍册耗时颇多,若眼下不及时推进此事,再拖下去,便是在给冯氏留时间。”
江时卿说:“但我在想,我们原先的顾虑是担忧沙蛇与冯氏仍有联系,因此若沙蛇被捕,难免会引得冯氏警觉,可如今要捕沙蛇,是不是可以没那么多顾虑了呢?”
“你是说,沙蛇和冯氏因崔承生了间隙,所以会断了来往?”
“不敢肯定,只是猜想,”江时卿说,“毕竟阇城里渗入大渪势力不是小事,一旦冯若平露了马脚,刘昭弼为了自保必然要反,可冯翰尚且远在西境,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先把刘昭弼送出阇城,他们想的定然也是越早把他送走越好,可如果籍册一事拖太久,等到颜有迁翻出卫柠战真相还迟迟不动的话,到时冯氏若反,再抓沙蛇就不一定来得及了。”
袁牧城望着江时卿的眉心思索着,盘算着敢不敢下这个赌,先寻个机会把沙蛇一并抓了。
正想着时,江时卿又开口道:“或者,你觉得刘昭禹是真病吗?”
袁牧城眼里突然多了点笑意:“不一定。”
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袁牧城说:“他这招早年间用来装病偷懒时便用过,起先他忽然在殿上作呕时我还没想到,但等到出宫后再细想,我就愈发觉得熟悉,但是他装病做什么呢?”
江时卿继续串着手中的念珠,说:“我记得他身为皇子时还算聪颖,只是心念玩乐被人说成不思进取,也不似如今这般昏聩无能,对吧?”
“如此说来,他是有心要做什么事,看来我还得寻个机会去见他一面才行。”
袁牧城抬刀借着光亮细瞧上头可能还留的血渍,又将帕子翻了一面,把那匕首擦得仔细。另一边,江时卿正低头耐心地串着念珠,落下的菩提子与桌面相撞发出弹响,声音就如同头绪般断断续续。
两人就这么坐着各自沉思了一阵后,絮果忽然进门唤了一声:“主子,将军,温公子带了个人过来,现在正在前厅候着呢。”
第85章 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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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牧城和江时卿跨门而入时,温尧正负手观摩着墙面上挂的字画,沉默得有如一尊石像。
见到那两人,温开森起身迎上去,却被前厅那阵沉默惯了的气氛压抑得不敢开口,只好冲他们使了些眼神。可那目光才在别处停了没一会儿,偏生要探到江时卿脖颈上的点点红印去。
温开森觉出一阵热意,赶忙挪开了视线,才佯装无事地慢慢凑到袁牧城身侧,轻咳了几声。
“野啊。”他偏头轻声地说了一句。
“羡慕?”袁牧城冲人挑了挑眉,直走上前对着温尧行了个礼。
“骁安见过舅父。”
江时卿跟在身后行礼道:“在下江时卿,见过温次辅。”
温尧回身抬手示意:“不用客气了,老夫托开森领路来这一趟,是替陛下和高侍郎捎话的,不知此处方便说话吗?”
江时卿恭敬道:“还请温次辅随江某移步至书房,有些话还是闭门而谈比较稳妥。”
前厅至书房不远,转两个弯便能到了。絮果脚踩屋顶跟着众人一路到了书房,便扶刀坐在屋脊上候着了。
书房敞亮,也算得上室雅兰馨,陈设间不乏盆栽装点,一眼望去便能在书墨中瞧见些亮色。盎然与书香这般相辅着,尽管门窗紧闭也不显沉闷。
四人两两对坐着,倒也没人急着开口。江时卿不紧不慢地斟了几杯热茶,晕开的茶香舒缓了几分人心。
温尧扶着杯身开口道:“老夫性直,不喜弯绕,有话便直说了。”
“您请。”江时卿说。
温尧说:“陛下此次抱疾乃有意为之,今日迎晨殿内在场之人唯老夫及高侍郎知情此事。”
袁牧城说:“陛下有何用意,还请舅父提点。”
“老夫今日来的目的,便是告知你们陛下有何用意。”
温尧掸了掸指尖沾上的水渍,理了衣袖,肃正道:“黄册库有彭延担罪,重录籍册一事又能延后,再加之龙体抱恙,于冯氏而言,眼下最紧迫的威胁便只有监察院的审查,然而审查却也迟迟没有一点风吹草动,你们认为益忠侯和寅王当会如何?”
温开森先接道:“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自然是要将他们的心养得安逸一些。”
温尧侧目看了他一眼,温开森便识相地噤了声,只默默地在旁举杯抿着热茶。
但确实是如温开森所言,刘昭禹这么做就是在宽冯氏的心,以达到他欲擒故纵的目的,他要利用自己这些年装傻充愣所造的假象,顺理成章地欺瞒过冯若平,毕竟再荒唐昏庸的事落到他刘昭禹身上,都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他既然会让温尧来带话,必然是有事要交托给他们,江时卿猜到了些许,便问:“温次辅接下来要说的可是关于‘证据’的事?”
温尧说:“是,不过我要说的也就只有一句话——沙蛇可捕。”
袁牧城和江时卿的视线几乎是同时撞在一起的,但流露出的讶异也仅藏在望向对方的眼神中,没有遗漏出半分。
可温尧能捕捉到他们之间的默契。
他看了那两人一眼,缓缓说道:“你们也不必惊奇,沙蛇一事虽是陛下提的,但阇城潜入了大渪内线一事,姜太师原先便寻我谈过了,也正是应他所求,我才肯插手此事,不若我今日缘何放心当着江公子的面说这些话。”
闻言,江时卿心绪微动,他念及姜瑜,几乎是每日每夜的。
他不知姜瑜在离开阇城之前还特意寻过温尧,所以如今再从温尧口中听到那个称呼时,他没有一点准备,心中为那人留的一隅之地竟也空乏得有些不安。他伸指摸着杯身,只好多喝两口热茶缓了些心神。
温尧接着说道:“户籍三年一改,就算那日黄册库未出此事,来年户部照样要催各地知州尽早将当地的人口、田地及赋役呈报至阇城,黄册库大使也当核实三年间的异动重新登记造册,既然沙蛇已躲过了上一次的户籍编审,重录籍册的作用也不大,关键还是要寻见他们冒顶身份时的漏洞。”
江时卿说:“温次辅放心,这点谒门庄有把握能做成。”
温尧回道:“江公子的情况姜太师与我提过,所以这话我自是信得过,此事便有劳江公子了。”
江时卿颔首道:“温次辅客气。”
温尧回了一笑,转头对着袁牧城说:“至于骁安,你与陆大将军暗查沙蛇,可有把握将他们一网打尽?”
“有把握,”袁牧城说,“但陛下难道不担忧沙蛇被捕后,冯氏会有所察觉吗?”
温尧说:“陛下有言,冯氏与沙蛇间的来往自会有人来断,你们只管抓捕,不必顾虑。”
“明白。”
袁牧城点头应答,起伏的心情一时难以平复,就好像见到一个蒙头喊救命的人忽然拔刀替他开路般意外。因为他没想过,这个人会是刘昭禹。
“老夫话已带到,不便多留了,”温尧起身理了理衣摆,“开森,我们走吧。”
温开森跟了过去,临到门前时,却听袁牧城忽然叫了一句。
“舅父。”
温尧停步回首,只见袁牧城立于身后,掀袍跪了地。
“骁安人微言轻,只能替靖平王府及暄和军叩谢次辅大人爱国护民的慈心。”
袁牧城郑重叩首着,既是为自己,也是为别人。
他知道温尧心中放不下因权势而被当做牺牲品的温豫,亦是想借规避朝堂来保温府的朝夕安稳,可如今他愿重入朝堂,协助靖平王府、亦是协助刘昭禹肃清叛党,已是在私仇和家国中选择了后者。
温尧眼眶有了点热意,他停了片刻后,说道:“我不会舍下因阿豫而生的怨念,此次也仅是因姜太师之托,所剩的那点犬马之心才会蠢蠢欲动。或许捱过这些年的阴暗,大黎的前路尚有一片光明,只盼那时我还能对得起你今日的这番叩谢。”
正转头要走时,又一声传来:“温次辅。”
江时卿走到袁牧城身侧,亦是直身跪了下来。
“淮川替姜太师叩谢次辅大人此番相助,大黎前路漫漫,明君虽难求,但忠臣在风起云涌中所保守的赤子之心更是可贵,还望大人初心依旧,能与大黎共入繁华盛世。”
温尧缓缓转了身, 他望了江时卿许久,才行至那人面前,抬掌轻覆在他的头顶。
“在你周岁礼时,我便在卫旭王府见过你一回,如今卫旭王膝下还留了这么一个好苗子……甚好,甚好。”
温尧喟叹了许久,他俯视着江时卿,心中酸楚。
他能感觉到,隔着掌心触到的是千万条人命,那些远在西境的哭嚎声定是日夜都在扰着那人安宁。积攒的血泪稠得发重,全都担在他一人身上。
“当年西境沦陷前,卫旭王有所警觉,传信至阇城求援,先帝因顾虑北境不堪乌森部和巴狼部的侵扰,曾阻挠暄和军出兵援西,间接酿成后来的惨剧……”
温尧收手负在身后,逸出一声叹息。
“卫柠之战的血海深仇远过于我心上的重担,你尚且能够暂时释然,替刘氏固守大黎江山,我还有什么理由能对这些叛臣贼子视而不见呢?”
——
温尧走后,已近日落。
用完晚饭后,皎月已散出了澄澈的柔光,袁牧城自浴堂出来,仰头瞧见那月色,忘神地沿着石阶走向庭院,驻足默然地看着。
阇城里的月被高墙框着,锁在那高低错落的檐角中,不似御州瞧见的,有那么大一片天地任由它奔走。
可他眼里的月,就算挂在御州顶上的那片苍穹里,也依旧被好些东西束缚着,让他怅然若失。
他忘记了袁牧城阔别多年后会变成袁骁安,刘昭禹也同样会变成另一个刘昭禹。为了靖平王府的清誉和身侧人的性命,他又要学着和袁皓勋一样,假装看不清温豫的死,转而替杀母仇人的子孙保全这个江山。
他还要去往西境,身披铁甲,手拎重刀,离他的江时卿很远很远……
袁牧城望了许久,只因那月色在他眼前落下了一层轻纱,如同蒙在心头的怅惘般拨不开而已。
身上挂的水珠被风吹凉,他忍了个寒战,汗毛因而都立了起来。
一双手带着件外衫恰到好处地自他身后拢了过来。袁牧城抬手抚着身前的手臂,唇角跟着慢慢扬起。
“抱一会儿。”江时卿贴着他的后背说道。
可江时卿的手是冷的,那人分明连自己都捂不暖,却还想着要把热意都送予他。
就这么想着,袁牧城松开衣领,把江时卿的手揣往怀中捂着,要毫无保留地送出他此刻仅有的热度。
“多抱会儿。”袁牧城说。
相贴的肌肤是温热的,江时卿将脉搏抵在袁牧城的心脏前,借着跳动声倾诉尽了所有爱意。
“我爱你啊,骁安。”江时卿说。
袁牧城眼前的薄纱似乎被震落了。
他扣紧了江时卿的手臂,就听那人又说道:“我想先生了,也想爹娘和哥哥们,就和你念着阿娘一样。”
江时卿把握着分寸,落在他的心坎上。
分毫不差。
“而且,”江时卿踮起脚在他的后颈落了个吻,“我也不想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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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的户籍制度不可考据,当个设定看看就好
第86章 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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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待在我身边,还想去哪儿?”袁牧城轻声说。
可尽管他们互诉爱意又亲昵如此,但能与江时卿相依相偎的夜晚还剩多少,他也不知道。若他战死沙场,若一年之期将近时昙凝血还无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