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慌乱中扯了两把发带,转眼又是两道银光自底下飞来,直逼额心。他低身一躲,脚下踩了空,整个人往下栽去。
那身子压着枝条缓冲了几下,江时卿看清那身影后眉头紧拧,当即便快步上前踩着树干跃起,把那人接进臂弯间落到了地面。
絮果内疚地抬起双眸看了他两眼,小声道:“……主子。”
江时卿有些怒了,双唇紧抿着一语不发。
此时和他一起留在阇城里会陷入怎样的险境,他再清楚不过,但絮果偏偏还要往回跑,偏偏就要留在他身边。
絮果第一回 见他这模样,自知这次私下跑回来当真触怒了江时卿,便伸手自腰间取下一根木棍,双手捧着跪地道:“主子,我错了,先生用来罚人的棍子我都领来了,你要打要骂请便,反正就算你断了我的腿,我也要跟在你身边!”
江时卿紧握双拳,抬手将那棍子挥开了,沉声道:“明日我会想法子把你送走,回来一次,断一条腿。”
絮果没见过江时卿发怒,光听那声音就沉得让人发怵,他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却刚好与江时卿对上了眼神,就觉得那眼中好似有火,但更多的还是不忍。
“主子……”他试探般地叫唤了一声,江时卿却转头走了,他心里一急,随即就捡起地面的棍棒直往自己膝头上猛力砸去。
“絮果!”林颂上前夺了那棍棒。
江时卿眉头抽动,依旧忍着没回头,径直往前走。
“主子!”
方才那记打得狠,絮果一瘸一拐地跟在江时卿身后,抓紧他的衣袍便跪下了。
“主子,我不走!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絮果认了主,就是把命押在主子身上了,我不图活命,我只要主子过得好,你要是真的气,直接打断我的腿好了,絮果这辈子最记挂的独独就你一个……你别不要我。”
絮果抽着气,跪地一下接着一下磕头,将额头撞得闷响。
他闭眼莽撞地叩着,不知轻重,几下后便觉得那地面软了些,再睁眼只见江时卿用手垫在地面上,护着他的前额。
絮果愣了神,怯生生地抬起眼去看。江时卿怒气已淡,就蹲在他身前,一言不发地替他拂去额心沾的泥垢,又仔细地挑去发间夹的碎叶和干稻草,才用两指夹了他的脸颊一把。
絮果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鼻腔冒着酸意,只敢小声地询问:“主子还要我吗?”
江时卿轻叹一声,抬手揉了揉他的额心,问道:“疼不疼?”
泪意泛上,絮果瞬时扑倒在他肩头,一只膝盖疼得直抖。
当年絮果跪求他带自己回鹤谷时的画面忽现眼前,江时卿恍着神,一直安静地拍着絮果的背,只轻轻地拍着,肩头已经被泪沾湿了。
絮果此刻就是个寻见安慰便直唤委屈的孩子,却顾不上喊疼,只呜咽道:“你别不要我……”
“好,”江时卿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不要你。”
第100章 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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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江时卿在许府外未候多时,便见许弋煦的车马疾驰而来,稳稳停在了府外。
帘一挑,步子一落,里头那人方才见到点光,双眼便定在了江时卿身上。
江时卿停步于原地,抬眸便见对面那人的眼睫不可置信地轻动了两下,夹在其中的一双眸子登时显得澄亮。
许弋煦轻掸双袖,亲自引人进了前堂,又紧赶着备壶沏茶。
“哥哥今日要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让你在门外候着还显得我怠慢了。”许弋煦脸上欣喜不退,手中正持着茶匙,往壶中拨入茶叶。
江时卿坐在椅上,抬指轻叩扶手,听着耳边的热水冲泡声,忽然说了一句:“姜太师在岙州。”
话落,那方水声急停,茶香瞬时灌出,漫向口鼻。
江时卿不疾不徐地转头与许弋煦对视着,继续道:“不然你为什么要亲手杀了徐玢呢?”
许弋煦神色微变,随即轻笑一声,低眸专心将壶中茶水倒入茶盅。
“哥哥是觉得,因为徐玢知道姜瑜的下落,所以我要杀他灭口吗?”
“不是吗?”江时卿说。
茶香更浓,许弋煦一手捏着宽袖,将冲泡的茶水倒入杯中,浑身清雅端方,不带一丝戾气。
“我承认,是有这个缘由,但也只有我亲手杀了他,才能消除颜氏对我的疑心。毕竟再凶的恶兽也总有养熟的一天,对吧。”
许弋煦端茶走近,将沏好的热茶轻放在江时卿身侧的案几上,再又用指尖抵着杯托一点点往江时卿手边推近,说道:“所以,咱们生疏了的感情也能慢慢培养,哥哥觉得呢?”
茶杯沿着桌面推近,却被江时卿抬手一把按住了。
杯盖被热气烘得烫手,江时卿却依旧神色不动,说道:“和我走得近,对你而言没什么好处。”
许弋煦直起身,一抹浅笑未敛,回道:“这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目光随江时卿的指尖在杯沿处转了两圈后,许弋煦走了两步,缓缓开口道:“哥哥从前常去的悦茶楼,伙计已经换了一拨,江宅里也没剩多少人了吧。
“哥哥身旁没什么可用之人了,所以就算你猜到姜瑜在岙州,但你找不到他,或者说是没办法去找他,所以今日还是来寻我了,不是吗?”
指尖停顿,江时卿揭开杯盖,砰地又将那盖子落下了。
“颜有迁让你查的?”
“是,”许弋煦说,“不过哥哥不想让他知道,我就一定不让他知道,包括姜瑜的事。”
江时卿说:“大好前程摆在眼前,颜有迁能给你的,比我能给的更多。”
见那杯盖没扣好,许弋煦上前两步,伸手捏着杯盖将那缝隙合上了,才回道:“给得多算个什么,那也得看我想不想要,我若需要讨好他,怎么还会偏心于你。”
江时卿抬眼看他,眸中似含未能道尽的话意。
许弋煦迎着那眼神多看了一会儿,便握着椅子的扶手,微微俯下身,把江时卿罩在了身前。
“想问为什么?”许弋煦放柔了话声,“因为你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其他的事,不用知道了。”
关于他的过去和出身,都太肮脏了,那些不吉利不干净的往事,许弋煦可以像事不关己般提起,但绝不是在江时卿面前。
他不想要同情和怜悯,他只要江时卿的偏爱。
因为当年那个少年最初就是被江时卿身上温热的血味吸引去的,那时的他噬着骨血求生,脑中那点道德人伦已然被非人之举倾覆得彻彻底底,称不上是一个正常人了。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横尸遍野的荒城里走出来的,只知道他半身污血都干透了,才后知后觉出反胃感。后来他寻到河边呕着吃进肚里的血肉,吐了半天便干脆仰躺着,将半个脑袋悬在岸侧。
窸窣几声,一阵清香味蹿入鼻中,他张嘴咬了一口,在齿间尝到了点甜味,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幻觉。
当他睁眼看到蹲在身侧的少年时,那人身上浅浅的血腥味已经漫到了鼻尖,但他不排斥,也不想上嘴厮咬。
这是他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做人。
他原来不是茹毛饮血的野兽。许弋煦这么想着,将手中的苹果握得发热,一双眼紧盯着面前那个比他高的少年。
少年叫吕羡风。他每时每刻都记着这个名字,还记得那人颈间裹着的纱布染上了他最熟悉不过的血味,可他又觉得那血该是沾在少年的肌肤上,所以是热的,也是干净的。
他抱着少年,听那身躯里的心跳,摸他肌肤上的热,那人不会推开他,不会打他骂他,还会把手里的果子第一个分给他。在他的理解中,这就是他自小便没能从爹娘那里分到的爱。
他好喜欢这种“爱”,就连少年身上的血味都不同于别人那般恶心。他就是好喜欢,饿死了也舍不得上嘴去咬,只想抱着搂着他。
那日清晨他早起到了河边,爬到树上只是想摘些果子送给少年,可脚下打滑,一头便栽入河中顺流而下,抱住一根浮木才勉强得以求生,漂到下游才遇上了当时在柠州遭遇战乱而逃亡的陆修。
他本该一直留在江时卿身边的。
许弋煦十指暗暗发力,将扶手攥得更紧,回神时扫到江时卿的眼眸,方才冷静不少。
他旋即又笑了起来:“怎么样,想让我帮忙寻人,哥哥想好要给我什么了吗?”
江时卿微带敌意,说道:“我若应你,你敢要吗?”
许弋煦无奈地挑起眉头,说:“是了,还没养熟呢,说不定会上嘴咬人,哥哥也不是没下过狠手,不过我有的是耐心和时间。”
江时卿说:“我就是个吊着命的药罐子,你大可耗着我。”
“我还没活够,怎么舍得让你死呢,”许弋煦慢慢地在江时卿面前蹲下身,“冯氏和大渪这些年的勾当,我没少掺和,昙凝血是哪儿的东西,哥哥比我还清楚吧。”
“所以呢,”江时卿说,“你想说什么?”
许弋煦说:“袁牧城给不了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比如呢?”江时卿语气淡漠,甚至连一点笑脸都懒得假装,只带着满身的清冷低头看他,眼里更是什么起伏都没有。
捂不热那身冰寒,许弋煦轻叹一声,道:“有求于我的人是你,哥哥能不能别这么冷言冷语地对我。”
江时卿这才稍稍弯了眸,假笑道:“这个节点还在我和颜氏间徘徊,其中的利弊得失,你心里算得比我还清楚。”
揪着这一点施舍,许弋煦重聚笑意。
“哥哥这算是在关心我吗,”许弋煦说,“但我是疯子啊,和疯子谈什么是非立场利弊得失,冯氏尚可被我弃如敝履,如今我还要功名利禄,要独得掌控朝局的权势,颜氏又怎能不成我的进身之阶。同他们翻脸,不也是迟早的事。”
他轻轻牵过了江时卿的手,说:“所以,哥哥看我一眼吧,我什么事没做过,只要你想,我把颜有迁的人头送给你都无妨,更别论替你寻到一个姜瑜了。”
江时卿垂眸看他,长睫下恍惚间好似透露着蛊人又惑人的媚,眼尾微微挑起时便是从面前又勾了个魂来。
许弋煦对上那双眼,心满意足地将那手背轻靠在脸颊旁蹭了蹭,笑说:“留在我身边,我会让你安然无虞,如愿以偿,我们一生一世,共享四海升平。”
——
直到目送江时卿的车马远去后,许弋煦才转身进门,朝着某处说了一声:“听得痛快吗?”
张凌本还靠躺在廊边的一棵树上,听了声音,便起身跳了下来。
他靠着树干将嘴边衔着的叶片一吐,说道:“姜瑜的尸身早不知被谁扔到哪处的荒山野岭去了,上哪儿给你寻啊?”
许弋煦轻笑一声:“缓兵之策,做个样子就是了,把颜氏踹下台,不照样能哄人开心。”
张凌嗤笑道:“您可真是会哄人啊。”
“谬赞,”许弋煦说,“回头叫陆修来见我。”
张凌眯起眼,语气不善:“又想要他做什么?杀人的活儿让我干不是一个样?”
“死不了的活儿,用不着你瞎操心,”许弋煦眼底邪气难掩,“我这户部尚书的位子还没坐热,不快点寻些颜氏的把柄握在手里,怎么把他们往脚底下踩呢。”
第101章 夜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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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袁牧城领兵出征十日有余,谒门庄众人也已在经由卞吾江时分头而行。
另一头,维明军在生州东侧新驻营地,已在那处筹粮半月,五万兵力分守主营和分营,为稳定军心和民心,阇城来的消息早已被封死,营中对外口径一致称刘昭禹多年贪欢逐乐,无所作为,妄想克扣西境的军需用度,以填补享乐时所挥霍的钱财,乃至寅王为护西境被逼而死,还被扣上反叛的罪名。
夜间,冯翰在军帐中与副将杨万升共议军情,燃灯映着军报明灭不止。
“今日筹粮多少?”冯翰问。
杨万升答:“共计两千石。”
冯翰神色更沉:“还是太少,半月所筹军粮总共就两万石不到,可囤粮每日都在耗,大渪所援助的粮草尚未送到,靠这么点粮就要养活五万兵马,够吃多少天?”
事出突然,冯翰私养的军队总共就一万人,正好也就够补上出逃的那批空缺,冯翰本欲领兵先攻下柠州主营夺粮,但经粮仓烧毁一事,旧营也被烧了大半,生州营中伤者千余人,而且一队人马赶至柠州便能将囤粮耗完,只能先备粮再论战。
冯翰疑心甚重,这些年早已用自己培养起的士兵替了多数从都督府中调来的人,杨万升就是其中一个。冯翰一手提携起了杨万升,如今营中出了武霄携领维明军叛逃之事,冯翰更是不敢轻信他人,便将筹粮一事交由杨万升来办。
可眼下筹粮多日,百姓念着自己的生计,定然不可能无限制地捐粮,若非强制要粮,根本不可能筹到多少。
杨万升思忖片刻,拱手应道:“将军,筹粮之事拖磨多日,生州百姓耐心过半,这几日已陆续有人携粮出城,逃往柠州了,恐怕再施军威强迫他们赠粮,阇城的事就瞒不下去了,另外,眼下除去逃兵,营中有近一万维明军还算是朝廷的人,若沉不住气强行夺粮,只怕会引起他们的疑心。”
冯翰甩手挥了案上的图纸,怒道:“连军队都养不活,生州百姓的民心留着送给谁?等到大黎军队打到门前了,我就不信你们一个个没了粮食还能靠这点慈悲心肠活命!我冯翰掏钱养你们,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一定会分你们一份,但你也要给我记着了,我们的靠山是大渪,归返大黎就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