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秉声音发沉,语气中隐约夹带着威胁:“江时卿,你有什么证据?”
江时卿微微挑眉,一脸无辜:“需要证据吗,你带着亲卫军到江宅跳脚不就是证据吗,你命人无凭无据围守江宅,欲对谒门庄行过河拆桥之事不是证据吗,又或者,宋侍郎是在说当年你与颜氏共谋陷害先太子一事没有证据?”
被触到了逆鳞,宋秉神色愈发阴郁,腰间佩刀已亮出了一截锋刃。
“江庄主,说话要小心啊。”
江时卿垂眸低笑,说:“宋侍郎脾气不小,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宋侍郎摇身便可成为和岑昱一般的弃子了。”
话中有深意,宋秉游神琢磨了片刻,手中佩刀却忽然一沉,被人往外拽去。
他低头一看,就见江时卿伸手紧握着那截刀刃,掌心中才结痂的伤口已被压出浓血,霎时便将包在外头的纱布浸得湿润。
宋秉一时惊诧,再抬眼,就见那人笑得冷酷,眼底的寒冷和疯狂正透过目光朝他直袭过来,仅这么与之对望着,凉意便自他的脊背上窜至颅顶。
未待他再多做反应,身后大批车马与人声交杂,同时传来阵阵脚步重响,宋秉转头一望,见梁远青带兵赶来,身后竟还跟着刘昭禹坐的龙辇。
中计了!
宋秉夺不过刀,惶然将那刀柄一抽,谁知江时卿却在此时忽地松了手,整个人失力往后倒去,正巧撞到了絮果怀里。
梁远青见状大喊:“宋侍郎,你在做什么!”
见刘昭禹下车匆匆而来,宋秉百口莫辩,只能扔刀面朝刘昭禹跪下了身。
“陛下恕罪,刀在微臣手中,但确实是江庄主自己撞过来的。”
手上鲜血不止,江时卿脸色白得更厉害,只能由絮果搀扶着走向刘昭禹,跪地行礼道:“回陛下,是草民忽见刀刃受了惊吓,脚下不稳倒向宋侍郎,不得已便用手挡了一下。”
“主子,这时候你还替他说话做什么!”絮果一脸不平,跪地叩首,说,“陛下,实话同您说了,我家主子遭宋侍郎和亲卫军的欺负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也不知怎的得罪了他们,亲卫军先是把江宅围了一通,前不久又突然闯入说要搜人,他们空口无凭,就非是要把暗杀朝臣的罪往谒门庄头上扣,主子为防宋侍郎派人在江宅里做伪证,这才受了宋侍郎一刀,今日他们二人分明还聊得好好的,宋侍郎突然就拔刀了,我家主子日日被困在宅子里,身子越发弱,见刀被骇了一下,哪知宋侍郎还就拿刀往我主子手上砍!”
宋秉转头驳斥:“你休得胡言!”
絮果回敬道:“怎么就胡言了,现在是在宋府外,旁人自是都替宋侍郎说话,我家主子难道就要吃哑巴亏吗,再说,平日里亲卫军对江宅做的事,路上随便揪个人来问就问清了,我怎么敢当着陛下的面胡言!”
“絮果,别说了,”江时卿好似忍着委屈,声音也虚弱,“陛下,想是谒门庄与宋侍郎有什么没说清的误会,所以江宅遭亲卫军围守,出入不便,引得街坊邻里多次围观,草民难得才能出一趟门,便想借机寻宋侍郎说清楚,方才或许是草民无意又惹怒了宋侍郎,这才起了冲突。”
梁远青接道:“江庄主已虚弱至此,何故要用性命玩笑,若非被逼至无可奈何,自然是不会拖着病身亲自来寻宋侍郎求情,如今宋侍郎出刀误伤江庄主,不论事由如何,这其中的误会还是说清楚为好。”
见纱布被血红浸得湿沉,刘昭禹不忍地挪开眼,转而对宋秉说道:“朕也听说了兵部和江宅的事,本想借机向宋侍郎问个清楚,刚巧,今日就在这儿说个明白吧。”
面对江时卿的假仁假义,宋秉暗自怒攥十指,却听刘昭禹又说:“宋侍郎,羡风出言替你开脱了不少,现下你说说,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听刘昭禹唤的这声“羡风”,亲疏远近瞬时便明了,如今的刘昭禹不再是从前那个凡事都想着敷衍了事的皇帝,自然也不好糊弄。
宋秉猜见了今日的结果,却还是挣扎了一下,说:“虽说江庄主自称谒门庄杀人放火皆为除恶,但也难言其中真假,再有阇城内频出暗杀朝臣这等恶劣事端,微臣便想到江宅问问,或是行事不当,才闹出误会。”
刘昭禹问:“你带兵搜人,可有证据?”
宋秉咬着牙关,低声道:“尚未寻到。”
“好一个尚未寻到,”刘昭禹冷哼一声,“朕问你,今日在碑前祭的是谁!卫旭王和清晖军遭叛臣陷害,为守柠州战亡,至死效忠,羡风身为卫旭王之子,何时轮到兵部一句口说无凭的怀疑就被欺压至此,你是不把卫旭王放在眼里,还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宋秉伏地:“陛下息怒。”
“西境战事未平,宫中屡发事端,兵部放着本职不做,竟有闲心管到都督府和刑部的事务上,亲卫军平日就是这么守着阇城的吗?!”
刘昭禹愤然甩袖,以梁远青为首,在场亲卫随之跪地谢罪。
“朕给亲卫军一日时间从江宅外撤兵,此外,参与此事的所有人,自行到吏部领二十板子,再罚俸一月!”
梁远青暗中往江时卿那处看了一眼,开口道:“陛下恕罪,亲卫军听令行事,是微臣御下无能,愿替亲卫军领罚,即日起臣定当严管兵部。”
不待宋秉有机会见缝插针,江时卿随即接道:“陛下,亲卫军的初衷也是为朝廷做事,若因此事挫伤军心,草民无以塞责。”
刘昭禹踱了几步,应道:“好,那朕就念在梁尚书和羡风的求情,许亲卫军的罚罪减半,此外梁尚书替亲卫军领十个板子,外加半月的罚俸。”
“谢陛下。”梁远青俯首叩谢,却低头在隐蔽处渐渐露出了笑脸。
——
江时卿被送回江宅时,整个人都脱了力,最终还是被絮果扛着手臂才勉强躺上了榻。
钟鼎山脸色难看,从上药到包扎都不曾对江时卿说过一句话。见他闷头不语,江时卿攒了些气力,才哑声唤道:“先生?”
“十天半个月就要这么折腾一回,你是在作践谁呢?”
钟鼎山责怪地乜了他一眼,才起身自窗台拎来那花盆,拖了条凳子到榻侧,就把那盆底往上一扣,冷声道:“怎么回事,你自己说。”
今日钟鼎山在宅中闲得慌,把院里的花草都打理了一番,这才忽然记起江时卿屋里这盆怎么也养不活的花,便进屋看了几眼。
就是这么一看,他终于发觉出不对劲,便伸指挑起些湿土搓了搓,却搓出了一股子药味,惹得他心头起火。
江时卿理亏心虚,没有答话,钟鼎山瞧他哑口无言,越想越气,怒道:“你这身子越养越虚是怎么回事,我今天才算明白了,你说,我给你配的药都喂哪儿去了?我道这花盆冒不出芽还日日摆在屋里作甚,你江淮川是土做的还是土养的啊,汤药是得天天浇到土里才能进你的嘴是吗?!”
经暗杀一事,梁远青和卓为等中立的大臣已渐渐倾向温尧和高荔,一批独属刘氏的势力正在悄然建立。
江时卿要这病身就是为了今日能一举击散宋秉所得的亲卫军军心,好让梁远青能借机拉拢亲卫军,坐稳兵部尚书的位置,如此一来,颜氏失去掌控亲卫军的兵权,也就意味着他离袁牧城又近了一步。
他本打算过了今日便好好养回身子,偷偷倒药的事便也当作从未发生过,谁知还是被钟鼎山撞破了。
“先生……”江时卿又叫,钟鼎山却气得双手叉腰,背过身不再看他。
“甭叫,我管不了你了,反正我看你也没心思求生,就这么副身子还可劲儿地折腾,你不嫌命短,也别管我这个老不死的好了,把我气得短寿了还多个陪葬的,值得很啊!”
身后一阵窸窣,钟鼎山忍着没回头,没一会儿便听江时卿又说:“让先生费心,是淮川的错,您要如何责罚都行,别因这事赌气伤身。”
“你还知道伤身——”钟鼎山猛然回头,却见床榻已空,江时卿正直身跪在他身后,他心念江时卿的伤病,只得收了怒气,赶忙把人拉起身,“啧,起来。”
见面前那张白得没有血色的面容,钟鼎山无奈地叹出气,端来桌上的药碗递了过去:“喝了。”
江时卿接过碗便递到嘴边,将那苦药一次性灌下了喉。
见他被苦得皱起的眉头,钟鼎山将絮果备的蜜饯挪远了,说:“就这么苦,而且往后每日我都盯着你喝,半点祛苦的东西都不准再含,非得让你长点记性不可。”
见钟鼎山这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江时卿咽下最后一点苦味,自碗沿处偷望了他一眼,眸中微微生出点笑意。
“偷笑什么?”钟鼎山接了空碗,嘟囔着,“给你惯的,皮都不知厚了几层。”
江时卿说:“我替您剥核桃谢罪。”
钟鼎山气笑着指了下那只缠满纱布的手,说:“你这手能剥什么?赶紧闭眼睡个大觉,要是再出岔子,我真把核桃扛来让你剥个够。”
——
钟鼎山走后,江时卿独倚卧榻出神,连日难眠,他又拾起了念珠,此刻手间正一颗一颗地捻着。
絮果自门外探进半个脑袋,见屋里没有别人才甩着小辫跑进门,往江时卿怀里神秘兮兮地塞了个信封。
“主子,这是沁尘哥方才让林颂递来的,将军的信。”
“还有这个。”絮果伸出另一只手,朝他递来只小香囊,便偷笑着跑了。
恹恹的病容突然多了些喜色,江时卿展信读着,将指尖轻贴在写满了五页纸的墨痕上,笑意浅浅。
目光在落款处的姓名上停了半晌,江时卿才将那香囊靠在鼻尖嗅了嗅,却发觉里头装的不是香料。他心起一阵好奇,便伸指抻开收口处,将袋口翻转,却从中倒出了两绺用红绳捆着的青丝。
江时卿捏起红绳靠在指间细看,见那两绺乌发已被袁牧城绾成结,互相缠绕着不分彼此,其中一绺念作江时卿,一绺唤为袁牧城,如此,青丝难成白雪,此生不到白首不分离。
江时卿觉得喜爱,瞧着又摸着,才将发丝收入囊中存起,压在枕下。许是从枕下讨到些许安心,未及片刻,一双眼竟不觉生出几分睡意,渐渐昏沉入梦去。
第107章 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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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伏后,暑气渐长,袁牧晴几日前便已动身返回御州,二十万大军陆续集结,分为十小营守在柠州的西北侧和西侧,其中后勤军共十万,协同临时征用的民夫沿路分批守于粮道,保证后方辎重运输。
另一侧,冯翰携维明军借生州地势藏匿,行踪不定,可斥候近日却在维明军的旧营地附近发现行军痕迹,即刻便回身传报。
消息才传至柠州主营,营帐中就聚起了一片议声。
主营参将先开口,说:“冯翰等人已被围困生州多时,物资想必消耗严重,此时强攻是最好的时机。”
话虽如此,但袁牧城身为主将,不得不再谨慎些,便随之补充道:“生州必然要攻,但援助冯翰的那批敌军自荒漠穿行而来,斥候至今未能打探到军情,冯翰如今耐不住暴露踪迹,一来可能当真是物资耗尽逼不得已,二来极有可能是诱伏。”
何啸接道:“论起对生州的熟悉程度,我们自当是比不过冯翰,万一真是诱伏,到时如果他们的后勤军也一齐上阵,忽略伤兵不计,至少能凑够四万兵力,我们直入生州,必然不能拖着大批辎重,以免影响行军速度,而且还要留够兵力驻守柠州,因此能带的兵力不会太多,得想好万全之策。”
袁牧城说:“何啸说得对,而且冯翰等人行踪不定,极有可能再逃,所以强攻也需近攻,务必不能打草惊蛇,万全之策必定要想,但我们首要考虑的是如何避开冯翰的耳目靠近生州。”
如此一想,大渪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柠州,他们未必不能像大渪一样,只需要营中有人熟知生州即可。
袁牧城随即问道:“归降的维明军现在何处?”
何啸明白了袁牧城的意思,当即应道:“这个时辰应当是聚在三营用饭。”
归降的维明军被收在三营,可他们毕竟是与叛国之名牵连,营中多是看不起他们的人,因而平日里给他们分的都是运送物资、修筑营地的体力活,就连吃饭也要排到最末。可一个营地里有小两万人,往往轮到他们时,只剩些残羹冷炙能勉强饱腹,维明军也因此不服,平日只跟着武霄做事。
今日武霄惯常带着维明军去领粮,干粮到手后一行人便靠坐在草垛边狼吞虎咽,免不了又听到几句闲言碎语。
“你瞧他们,说不准还是些连冯翰都瞧不上的杂碎,心里指不定多想叛呢,就是没这本事,这叫什么,寄人篱下是吧。”
星子嘴碎又不知分寸,三营中最讨嫌的就数他这张嘴,旁人有时听得烦就喊他收着唾沫星子,喊着喊着,便也习惯叫他“星子”了。
“少说两句,看着呢。”
星子嗤笑一声:“怕什么,里头多少人是从生州俘来的,说白了不就是墙头草一堆。”
攒了多日的怒气一时绷不住,杨子鸣将手中干粮往嘴里一塞,指着骂道:“你说什么呢,嘴巴放干净点!”
杨子鸣在都督府时便跟在武霄手底下做事,到生州营后担任千总,平日脾气莽,当时一听武霄要东行,也是想都没想就带着手底下的弟兄一同追随了。
如今在营中受了多日的委屈,他那暴脾气收敛不得,便鼓着腮帮子捋袖直冲星子走去,只是他一身壮肉着实骇人,走起步来好似都能跟着震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