颊边痛得发麻,许弋煦伸舌顶起腮帮子,才摸向后背的刀伤。腥红在手间沾了一片,他搓着指腹,将血抹开,血味霎时漫得更快。
他望着自己的手,登时笑出了声,随即抬眼恶狠狠地望向面前的江时卿,说:“越养越凶了,真是让人觉得很不爽啊。”
“滚。”江时卿愠道。
听见动静的絮果闯门而入,见状拦在江时卿面前,拔刀直指还欲靠近的许弋煦,谁知那人忽又变了脸,如同觉不出痛意那般,淡然地立在原地理好衣袖,说道:“我还有话没说呢,哥哥急什么。近日官仓负载严重,无法同时满足西北两境将士所需口粮,哥哥说,为了顾全大局,我先牺牲哪边好呢,不过哥哥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在西境啊,不若就先断了北境的粮好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贴心。”
江时卿攥紧手中匕首,冷声道:“你敢。”
“我敢啊,粮草沉江的把戏,再玩一回也是可以的,哦,还有,”又如恍然想起般,他轻飘飘地添了一句,“姜瑜死了,还是徐玢亲手毒死的,我替你报了仇,你当记着这份恩情才是吧。”
江时卿眼睫轻眨,眸中的狠意几乎是同时黯淡下来的,许弋煦看着他,满意地笑道:“这样看着才惹人怜爱啊。”
江时卿脸色骤变,捡起手边水杯,狠力地往他脚边砸去。
“滚!”
许弋煦岿然不动,只说:“我愿意讨你欢心,但你不要不识抬举,别忘了,户部尚书这职位是我在担,那粮草能不能顺利运往御州营,全看我心情,哥哥要是不想靖平王府最后死得就剩个袁牧城了,想好怎么哄我开心就成。”
他抬指将血抹在唇上,轻舔了一口,笑道:“好好养伤,我可还等着哥哥的贴身侍奉呢。”
——
刘昭烨的赠粮远不止两千石,再加上原先囤备所余,省吃俭用一些,御州营尚且还能再多捱几日。袁皓勋和袁牧捷连日忙于战事,面对突袭时,后勤军多要上阵补位,袁牧晴便帮着一同接应粮草,眼下连着几日过后,也便与季冬熟识,夜里得闲时,两人就在帐外靠坐着,吹夜风谈天。
营中星火点点,季冬抱膝凝望,说:“我还没入过军营呢,不知道里头原是这个模样,往常听见有如号角震响这般的大动静,顶多是碰上喜事的时候,更近的,就是将军领兵出征那日了。可打仗也不是什么喜事,听这声响,自当远远不比看人出嫁来得高兴。”
袁牧晴笑道:“我还没亲眼见过女子出嫁,原先在阇城里时,也只是听人敲锣打鼓,热闹得厉害,没见过真正的新嫁娘,不过我那处是有套新备的婚服存着,那身衣裳给你穿上,定当是漂亮的。”
季冬靠向她的肩头,笑说:“晴姐姐穿着更好看。”
袁牧晴侧过脸看着季冬,见那笑靥明媚,生出不少羡慕。
她试过那身婚服,也抹过红妆,偷戴过凤钗,只是隔镜与那绰约之人对望时,她想念陆天睿,近乎绝望地想。
袁牧晴眨着微红的眼,摸了摸季冬的脸颊,说:“好了,明日双昙山的最后一批粮草该运来了,我得先去歇着,好早起去接应。”
季冬直起身,说:“明日我也去吧。”
“你连着每日都在忙,明日便先好好歇息,这些天身旁多了你这么个姑娘作伴,我很开心,我家阿啸有福气了。”
“有晴姐姐在,我也很开心。”
——
中伏已过,袁牧城挑选的五万兵马分为十余支小队前往生州,只是顶着烈日行军时,兵甲下捂出的汗能将军衣湿得拧出水来,所幸借地势之便,各队沿途隐匿,现下已顺利行至生州集结。
前夜各参战将领已至营帐中确定了最终策略,只待天明之时,整装待发。
旭日如期而至,袁牧城整队准备出兵时,却见传令兵急色匆匆赶至队伍中同柠州主营参将窃语。听那处话声窸窣,袁牧城问:“那边还在谈什么事?”
参将拱手行礼,犹豫了片刻,才应道:“将军,有……急报。”
话声一落,随即就是一阵无端的沉默,袁牧城见那两人脸色渐重,油然生起些许不安感,开口道:“怎么,是要等我开口问才说吗?”
传令兵与参将对望一眼,上前跪地,支吾道:“御,御……”
袁牧城说:“御什么御,把舌头给我捋直了。”
“御州营急报,郡主在运粮时遭巴狼部突袭,为保全粮草,郡主带兵断后,最终随军……一同战死江边。”
一片飘动的薄云恰正挡了日光,分明只是褪了些光彩,周侧却好似有一片阴霾沉沉地压下来。
可生州和御州不一样。
待晴日升起之时,御州的天色仿佛是靠朱砂兑出的,直至正午时分,寻不见一丝云彩时,天就会是一片纯蓝,那日季冬托腮远望天空,却迟迟不见袁牧晴回来,嘴边念叨着“晴姐姐”,好似多瞧几眼天边的圆日就能盼见她似的。
可袁牧晴回来时,身上披的正巧就是一片红色,被血染的,红得发褐。
季冬红着眼叫了几声,没人应答。
袁牧晴死了。
于昶宁五年遭敌军突袭,战亡于卞吾江边。
御州营上下哀恸,最终等到的是袁皓勋赶回后的一声沉吼。
御州的晴日就是落了,陆天睿终究没能追到这里的太阳。
风一动,云便散得快,日光带着炙人的热气再次打向地面,闷烤出一阵窒息感。
众将士垂首而立,静死的默声替去所有诧然,闻言之人无一敢开口发出声响,只有双双想看又不敢看的眼睛暗自往袁牧城那旁瞟去。
何啸立于他身后,骇然地定住神,就见袁牧城指尖轻颤,收往掌心捏出了个拳。
热汗也可以是冷的,一瞬间发出来的时候,身子不知为何会跟着细细颤抖,袁牧城混沌地想着这些,耳边听不清声响。
他能如何,他要如何。
青筋暴起,袁牧城阖眸在掌心攥出痛意,懵得发麻发晕,他想发疯,可五万将士都把性命押在生州,他担不起。
袁牧城努力沉下气,只知此次时不可失,他不该退后也不能退后,也就咬着牙,一声令下:“列队,照常出发!”
第109章 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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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们所料,冯翰本欲设下伏击,诱引袁牧城入套,因而此时冯翰已在生州城门周侧等候了数日,心态亦是日渐焦灼,只听外头传进几阵脚步声,便绷紧了神。
来人是杨万升,进门便说道:“将军,那头遣人来了一趟,问何时能出兵。”
杨万升指的“那头”就是前不久行至生州的大渪援军,领队那人正是大渪军队的左将军饶琨,亦是饶舜和的独子。
“每日催,日日催,再等几日是会掉肉吗,斥候今早不是才称大黎辎重队已经进入生州了吗,袁牧城杀过来是迟早的事,饶琨那小子这么有本事,直接带兵杀到柠州宰下袁牧城的人头就行了,要我帮什么忙?”冯翰不耐烦道,“同他说,耐心等着,不出意外就是这两日的事了,此举若能成,萦州的大渪军队即刻便能出兵,柠州唾手可得。”
杨万升正欲行礼退身,险些迎面撞上赶来通报的士兵。
“将军!斥候来报,袁牧城已带兵赶至十里外。”
冯翰急骂一声:“狗娘养的,还和老子玩突袭,有多少人?”
“粗略估测,约三万余人。”
冯翰当即下令道:“万升,你迅速命人进围地布防,另外,派传令兵点烽火向饶琨报信,其余人,随我出城,迎战!”
翻涌的云海之下,袁牧城率领浩荡大军踏沙而来,远远便见冯翰领兵候在城外。袁牧城方才下令列阵,密集箭矢从天而落,盾墙堆起,挡落的箭镞集了满地。
“袁牧城,突袭这招爷爷吃腻了,”冯翰拎刀一转,扬声道,“上回那一刀,今日我就要讨回来!”
军令发下,两方坚盾撤开,骑兵冲锋交战,雷霆般的蹄声混着厮杀出的血色向四方扬起。
马蹄不停片刻,袁牧城转腕绕紧缰绳,拔刀自护臂上磨过,两腿紧夹马腹直冲冯翰而去。
刀锋遽然扫向脖颈,冯翰侧身躲过,竟被悍然刀风惊得愣了下神,嗓子不自觉地生出刺痛的干燥感。不及多想,又一刀直斩马头,冯翰紧扯缰绳,将马一转,抬刀背在身后接下那刀的力道,竟连胸口都被震得发麻。
面对袁牧城的强攻,几招下来,冯翰渐露败像,同时,杀到前方的大黎骑兵很快便探清了深浅,直冲往军阵后方将仅一万余人列出的阵型打散。
冯翰看准时机,侧首向杨万升示意,随即下令道:“撤军!”
见杨万升领兵后撤,袁牧城喊道:“何啸,追!”
何啸得令带人紧追其后,然而此时战场厮杀不止,袁牧城明显占于上风,可冯翰却放弃撤退,依旧在同他对战。
袁牧城本想让何啸假意跟随杨万升陷入埋伏,好让维明军降低防备后,被大黎后方的两万大军反将一军,可在此地拎刀砍杀多时后他才觉出异常。
纵使冯翰要设下伏击,可一开始留在此处当做诱饵的维明军实在是太少了。况且,冯翰既然想杀他,为何还要费力引他在此处留下来,除非冯翰只想拖住他,可是为什么要拖住他……
袁牧城思绪混乱,只觉得胸口发闷,他没法沉下心思考,烈日在烤,炎风在吹,混沌与清明轮番纠缠,最终败给了御州二字,此刻他满心念的都是北境,是袁牧晴。
在御州死去的是他的大姐,他怎么能不去想!
热汗自下颌骨滚落,袁牧城挥刀劈砍,每落下一斩,脑中便是一声袁牧晴的叫唤。
阿城。
阿城。
别再叫了!
那阵未能爆发出的痛楚后劲巨大,要将他的冷静彻底掀翻了。
刀柄紧扣在虎口处,将肌肤顶得发红发烫,袁牧城不知痛地将手攥得更紧,眸中已杀出了赤色。
“大渪敌军杀来了!”
只听身后一句大喊,马蹄声铺天盖地而来,袁牧城循声望去,见领头那人个头极高,坐于马身之上仍高壮得惹眼,一双眼却只贪鸷地紧锁在他身上。
赖昌回身一望,骂道:“他娘的,是饶舜和的龟儿子饶琨!”
那方来势汹汹,不待多想,袁牧城下令撤兵,饶琨却赶马飞速迎上前,冲着袁牧城当头砍下一刀。那一重击被稳稳接住,饶琨却不感意外,随即调马绕回袁牧城身侧。
袁牧城转身迎战,可那人在与他靠近之时却忽地将刀一收,自腰间甩出九节鞭直往他眼前打去。刀身远不及鞭长,袁牧城抬刀挡时被勾打了一击,隔着兵甲都能觉出痛意。
谁料饶琨出鞭的用意正是要缠住他手中的利刀,只待他抬刀挡的那一刻,饶琨便甩鞭紧捆住刀身及袁牧城的腕部,转而发力一扯,拉着袁牧城就打马往另一侧跑去。
腕部被锁,刀更不可脱手,饶琨此举就是要袁牧城无可奈何地被他带往某处,袁牧城这才顿悟,今日冯翰的用意只有一个。
他只想让袁牧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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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啸才策马踏入埋伏圈,道旁箭矢齐发,穿破灌木碎叶朝人直贯而去。刀箭互撞声未落,埋伏此地的维明军尽数涌出,却不料后方大黎两万兵马来势极猛,厮杀顷刻响彻云天。
杨万升始料未及,就听缠斗的兵马中传来一浑厚之声:“一营容不得二杨,看你杨爹爹怎么斩你脑袋效忠!”
杨子鸣手持长刀策马冲出,照着杨万升便是一砍。杨子鸣满身的气力,将那刀砍得发震,可杨万升能避,转而便引他冲至道旁,那划出的刀锋多是落往了草木上。
砍下的碎叶木枝挡了视线,杨万升眼神犀利,自缝隙中寻见杨子鸣咽喉,迅疾抬刀往那处落下。
“鸣子,退后!”武霄的喊声自身后响起,杨子鸣瞬时后仰,下一刻冰冷刀面便自鼻尖扫过。
凉意沁心,杨子鸣才起,一刀又来,仅刹那间,铮声撞得震响,武霄接下那刀,直往杨万升面前压下。双马相错那刻,两人四目冷对,武霄眉头稍动,撤刀随马往杨万升后方驰去。
仅片刻之余,杨万升方想调马追上,眼前却忽现一阵颠簸。
胯下马匹被刀扫断了腿,杨万升随着跌下滚落,只待扶刀抬首的那刹,冷光直袭眼前,双目间的诧然凝滞在了原处。
武霄抖落刀面浓血,将砍下的头颅提在手中往何啸那处抛去。
何啸用刀一接,挑起头颅高声喊道:“维明军副将杨万升头颅在此,在场大黎士兵一概听令!凡有归降者,酌情赦罪,拒降者,杀无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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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缚在腕间的九节鞭缠得死紧,袁牧城转目四望,料想饶琨要将他带到下一个伏击点,如今他单枪匹马,若遂了饶琨的愿,被带入围地去单挑数千甚至上万伏兵,便是九死一生的下场。
袁牧城不再多想,扬鞭追赶上前,直扯牵连二人的钢节往饶琨颈间套去。袁牧城的气力不容小觑,拼死的劲一使出,饶琨竟抵不过他锁喉的力道,整个人随着翻下了马。
九节鞭同利刀一齐甩出,饶琨目光紧随那处,一个翻身便先捡过鞭把,却不料袁牧城动作也快,同时将刀柄攥在掌心。
捆在刀身上的钢节松落不少,袁牧城转腕扯刀,就听几声铃响,脱落的钢节与响环相碰,垂落至地面。饶琨见势不妙,手握鞭把一收,蓄力挥出重击,袁牧城不敢再抬刀阻挡,只能侧身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