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才行出几步,他便被人按下了肩膀,杨子鸣回头一看,见阻他那人正是武霄,可他心中不平,便气道:“守备,咱这日子过得算什么,这么多天了,你还能忍?”
“守备?”星子大声笑了起来,“这群叛来的逃兵还记着自己的旧巢呢!”
武霄拉回杨子鸣,自行走到星子面前,说:“弟兄们都在一个军营里共事,也算是守规矩的兵,留点口德,谁都有面子。”
星子却不领情:“我们是正儿八经从阇城来的,维明军算个屁,就是一群叛国的贼孙子,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叛国的事我们半点都没沾过,大伙儿都不容易,往后也要一同上战场,还请这位兄弟向他们道句不是。”
说话时武霄面无表情,颇有几分威势让人震然,星子说话的气势被压倒了不少,可他转眼又见周侧围来不少人,便强撑着面子硬怼回去:“那真是对不住,老子还就不乐意朝叛来的逃兵低头。”
“我们不是叛军。”武霄说。
“怎么,你们还想——”话声忽变为一阵嚎叫,星子的手指被武霄攥在掌中直向手背压去,痛得龇起了牙。
“松松松——”
“再说一遍,”武霄狠声道,“我们,不是叛军。”
“三营的兵平日就是这副德行?热闹看得可还痛快?”
人头躁动,闻声后一时间齐数往后望去,个个脸色猝然大变,一边道着“将军”,一边行礼往旁退去。
听到袁牧城的声音,武霄随即松了手,转身行礼。星子来不及喘口大气,急忙跪地道:“将军恕罪!属下……”
袁牧城甩了脸色,直接打断道:“营中就讲一个忠字,但凡效忠的兵都是大黎的兵,有本事的就提刀上战场把冯翰的人头砍回来,没这本事,窝里能横出点什么名堂!”
自知惹怒了人,星子将头埋低:“将军息怒,属下知错!”
袁牧城假笑道:“嘴上说的知错管什么用,有这脾气对自家的弟兄,若上了战场也能秉着这种气势一路杀到萦州,把老子的嘴笑咧了,这将军的位子让给你坐都行。”
“属下不敢。”
袁牧城神色一冷,抬声道:“不敢就都听好了,咱营里的兵都是大黎的兵,守的是规矩,听的是军令,再他娘的有人玩厚此薄彼阴阳怪气这套,自己卸了兵甲滚回阇城去!”
“是!”
——
有袁牧城发话,营中没人再敢嚼舌根,散开后便各行各职。那边千总正清点着维明军的人数下派任务,却突然接到袁牧城发来的令,只得眼巴巴地望着武霄单独往营帐中走去。
帐中安静,两人对立了半晌,袁牧城才开口道:“你原是生州营参将,后被冯翰降为守备,身侧却仍能带起一批忠兵,我服你。”
武霄说:“属下如今就是一个后勤军,不敢当。”
“咱们放下身份聊几句话,怎么样?”
没待武霄应答,袁牧城自当他默许了,便说道:“我先说,你归顺大黎是出于何种缘由?”
武霄答:“将军是不是想问,若生州营的主将不是冯翰,我还会不会叛出维明军。”
袁牧城只是朝人笑了笑,说:“我要听实话。”
“我自阇城远赴西境,就想名正言顺地回去,哪怕战死沙场,留的也要是忠臣的名,这是刻入骨子的信仰,没法儿改。不过我承认自己是有些胜负心,所以冯翰这人,我不服。”
武霄本就一腔报国热忱,受冯翰打压后经历多年壮志难酬的苦楚,一颗蠢动的心早就按捺不住了。
“我给你这个机会。”袁牧城说。
武霄这才抬眼向他看去,漆黑双目中显然点起了簇簇火光。
袁牧城一时恍惚,好似见到了数年前的袁牧捷,只要随口提起忠贞报国的理想,眼中就满是跃动的神采,只可惜……
袁牧城眨眼回过神,继续说道:“你是有能耐忍辱负重,但总不甘愿久居人下,受人冷眼,对吧?在营中多年,你也知道,想让人闭嘴就得先让他们服气,今日我说的那番话他们能记多久不好说,想要摆脱那些难听的骂名,还是得凭你们自己的本事。”
话里的意思再明了不过,袁牧城想给武霄机会立功,让这些归降的维明军用事实为自己正名——他们是大黎的兵,而且还是一群有用的兵。
武霄听得明白,当即后撤半步跪地,声音铿然:“今日将军的恩德,武霄铭记于心,只要给我一刀一马,敌军当斩,王土要忠,兄弟们的生路我领头去讨,不服气的嘴脸我亲自去打!”
“好,”袁牧城凛然道,“生州营主将的位子,就凭你的本事来拿。”
——
念着江时卿畏热,袁牧城走前便吩咐过靖平王府,过了小暑就以他的名义从工部领些冰块,定期往江宅送去,如今入伏天气更热,宅子里的人就靠这些送来的冰块消暑降温。
江时卿一天多时都是躺在榻上养着身子,可他偏还贪凉,几次三番把自己屋里的冰抱到榻侧,就对着那水盆直往自己身上扇风。
这日易沁尘来谈事时,他便就这么摇着蒲扇,造出的凉风一扇开,屋里闷的热气也算被抵开了不少。
“近来御州可有什么消息?”江时卿问。
一听御州,易沁尘脸色凝重,说:“不太乐观。虽说入伏后御州便不落雨了,连着几天的烈日过后,刚巧又遇上岙州东侧久旱,工部便派人随岙州民夫一同到卞吾江下游凿道引水,开斗门泄洪,江水水位下降,也算缓了些御州的涝灾,但粮田受损严重,御州营所囤军粮大半都用以赈济,再有西侧大渪陆续集结军队于萦州备战,巴狼部观望多时,瞄准时机便南下跨过边境宣战。”
江时卿摇扇的心思全无,又问:“如今可是由靖平王领兵应战?”
“是了,但因御州涝灾和西境战事,巴狼部认准御州营军需不足,想拉长战线拖垮暄和军,只听说,灾民缺粮时便向御州营讨要,如今暄和军怕是要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了。”
江时卿不自主地蹙起眉,道:“户部没有拨粮赈灾吗,况且御州粮仓损毁,暄和军所需粮草应当也能先从岙州官仓拨去才是,何至于此?”
易沁尘说:“粮是照常在拨,但运到御州时还剩多少就难说了,至于军粮,说是粮道遭毁,绕路运粮得不偿失,只能等粮道修好再运,不过近日卞吾江水位应当能稳下了,到时行水路北上运粮也快。”
一旦暄和军断粮,兵力大减,莫说没了御州营这层保护障,巴狼部直接南下便可侵占御州,到时首当其冲的就是袁家。
若是袁家出了事,袁牧城怎么办。
江时卿心头渐渐发沉,转而对易沁尘说:“沁尘,烦请你手下弟兄替我传个信到鹤谷,让孟夏将我存在他那处的银票尽数兑成银子,购粮走水路运到御州营,越快越好。”
易沁尘点头:“刚巧,那边也才传信过来,正好可以把这消息一同带过去。”
“说的什么事?”
“谒门庄庄主已动身北上游说乌森部,走前赠粮两千余石,由季冬姑娘领人分批从卞吾江东侧的双昙山跨江运往西侧的御州营。”
两千石粮食勉强能再拖几天,再加上江时卿这些年攒的银钱也不少,只要孟夏够快,助御州营撑到军粮送达时应当不是问题,只是不知刘昭烨到乌森部是想做什么。
江时卿还在想着,絮果自门外跑来,急匆匆地叫道:“主子!”
江时卿被唤回神,就见絮果跑出一头热汗,便捡起手边的帕子递过去。
“不是让你盯着人吗,怎么回来了?”
絮果抹了热汗,说:“方才我听到了点消息,想着应当快些同你说就赶回来了,主子放心,那旁林颂替我盯着呢。”
“什么消息?”江时卿摇着手中蒲扇,往他那旁扇了些风。
絮果觉出凉,直接坐在他榻侧,蘸了些凉水敷在手背上,说:“我这耳朵灵得很,听见许弋煦身侧那个死士同他说,先太子坠江当年,出逃的五名牧马军早已被宋秉灭口,物证也寻不到了。”
听絮果提起宋秉,易沁尘接道:“对了,我也正想同你说,前些日子颜有迁往许府去了好几趟,如今宋秉失势,颜有迁定然不敢与许弋煦再断交,你自当要谨慎些了。”
江时卿沉默少顷,说道:“沁尘,近日还需再麻烦你一件事。”
“何事?”
“保住宋秉。”
絮果不解道:“可主子不是才对付完他吗?”
“是这么回事,但如今宋秉必须要保,”江时卿说,“原先许弋煦不在意颜氏的看法与我来往,是以为自己能把握住先太子坠江的证据击溃颜氏,可如今得知证据难寻,宋秉便成了坠江案唯一的人证,颜有迁不计前嫌多次寻到许府,想必是要托他将宋秉这枚弃子彻底除去,如此一来,坠江案可永沉水底,就算被人翻起,他也大可让宋秉一人担下所有罪过,到时只怕颜氏没了软肋,早晚东山再起。
“只是颜有迁不知,许弋煦这人野心勃勃,追求的是权倾朝野,所以在他知晓宋秉与坠江案的关联后,断然不会轻易杀害宋秉,但宋秉不能落到许弋煦手中。”
许弋煦这人太危险。在他知道姜瑜和江时卿之间的关系,又称江时卿一声副庄主时,便很有可能得知庄主就是刘昭烨,也就自然而然能猜到他们想查坠江案的念头,所以宋秉一旦被他握在手中,不仅可用来击垮颜氏,还能当做威胁江时卿和谒门庄的另一个把柄,最主要的是,他想当权臣,就一定容不得刘昭烨和姜瑜,甚至还有袁牧城。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江时卿抬眼望去,见林颂进门报信:“公子,许弋煦动身来江宅了,约莫过会儿就能到。”
第108章 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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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弋煦进屋时,江时卿已坐往桌边,手中蒲扇也不摇了,只轻转念珠,将桌面磕得发响。
站立门边静视几眼后,许弋煦迎上前,分出些心神留意他手掌处缠着的纱布。
“伤可有好些?”许弋煦未带笑,伸手正想触碰,不料指节相错,江时卿挪手一避,起身往边上走去,随口应了声“嗯”。
许弋煦收起指尖,似是不经意地说出一句:“颜有迁来寻过我了。”
他以为江时卿会在意,可却并未如愿听到那人的追问,顿时焦灼道:“哥哥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来寻我做什么吗?”
“不想。”江时卿说。
被那人一贯冷漠的态度彻底消磨尽了耐心,许弋煦盯着他的身影,笑出了声:“哥哥利用完我就扔的样子,真让人寒心啊,至少在他来寻我之前,我还天真地以为暗杀朝臣一事,哥哥真是被人冤枉的。”
“所以,”许弋煦向着江时卿走去,脸色骤冷,“江淮川,你骗我。”
尽管这是他第一次向江时卿摆出这样的姿态,江时卿却丝毫不在意地转着念珠,许弋煦不甘地直视他,只觉得自己是在求着一块石头开花,怨到无力时只剩一腔焦躁的火,更气的是,就算他付出了所有努力,也还是激不起对方的一点波澜。
可江时卿分明就会笑,分明能接受亲密接触,甚至还能允许别人在自己的颈间落下吻痕,不过是只对着袁牧城而已。
袁牧城,又是袁牧城!许弋煦攥着双拳,眼中恨意更深。
“自亲卫军围你江宅那日,你刻意在大门外与我耳语,次日还往我府上去了一趟,又在话里话外挑拨我与颜氏,是想让颜有迁对我暗生疑虑,顺便撺掇我替你去查刘昭烨坠江一案,而后你设计暗杀之事嫁祸颜氏,引宋秉闯门,又故作弱势博取同情,就是为了在祭礼那日诬陷宋秉,”许弋煦紧盯他的双眼,声音发沉,“你身后,到底还有什么人在帮你?”
江时卿淡淡地望着他,说:“许尚书多虑了,我身后有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许弋煦沉默须臾,再开口时眼中却隐隐带着些阴邪:“我是不清楚,不过我想那些人也总有做不到的事,哥哥这么顺手就把我推开,是不在乎姜瑜的死活了?”
江时卿神色微动,方才还在转动的念珠也跟着停滞在手中,许弋煦露出个十拿九稳的笑容,朝他逼近道:“我说了,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你要寻姜瑜,我帮你找,你要谁死,我把他的人头捧给你,你要财宝,我给你攒够十座百座金库,你若想要一步登天,我杀了姓刘的扶你上位都行,我待你还不够好吗,你非要这么逼我。”
感知到威胁,江时卿抬眼直视,一双眸子紧随眼前那人,冷漠无比:“我从没应许过你什么,你的自我感动什么时候能收敛一些。”
许弋煦看着他这模样,莫名觉出了快感,兴奋与欲望交织,促使他急不可耐地想看江时卿在他跟前战栗。
“江淮川,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不喜欢强迫人,但也不代表一定会有耐心等。”许弋煦危险地靠近着,倏然一把攥紧江时卿的手臂,将身子压了过去。
失态时的力道不可控,江时卿尚未恢复多少,被抵向桌面后一时竟挣脱不开,就又被掐住了下颌。
熟悉的无力感又袭来,江时卿被蛮力掐得呛出了些泪花,只觉得让他厌恶的亲吻就要落下,当即就使尽气力挣出只手,自发间抽出匕首朝那人后背狠扎进去。
刀刃扎得极深,待江时卿紧握刀柄将匕首拔出时,血成注地淌湿了衣衫,许弋煦吃了痛,力气卸下不少,江时卿见状便直冲他脸颊处扇了一掌,再又一脚把人往外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