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时卿说。
他想见袁牧城,要趁西境当年的梦魇还未将他吞噬尽之前,趁自己还来得及允诺之前。
这样的迫切使他夜间难眠,摸着身侧的空枕便能记起袁牧城在西境,可他的父母兄弟全数死在了那处,他不要与袁牧城天人两隔,不要袁牧城独自沉湎在失去长姐的悲痛中。
“想去就去吧。”温尧说。
江时卿动容,又听高荔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既为大黎臣子,定当坚守此处,尽付一腔赤诚热血,哪怕垂垂老矣,也只道鞠躬尽瘁,你虽无官职在身,也已尽付臣心,想做什么都无需再顾虑了。”
姜瑜点头,抬手轻盖向江时卿的头顶,说:“去吧淮川,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这里的事就交给先生和诸位大人吧。”
江时卿眼眶骤红,砰然一声叩地,伏身久久不动。
——
待江时卿回到江宅时,易沁尘已在院中候了许久。
“怎么还没睡?”江时卿上前问道。
易沁尘转身面向他,说:“听絮果说,你们明日就要走了?”
“他嘴够快的,”江时卿笑道,“不过这些时日多亏你相助,往后姜太师和宋秉宋韫父女二人的安危,还需麻烦你多费心了。”
“太客气,”易沁尘说,“林颂说要留着加入暗卫,他就不和你们一起走了,明日行事匆忙,我也就不送了,如此也算是拜别了。”
说着,易沁尘笑着冲他拱手行礼。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带去的吗?”江时卿说。
知他话中指的是顾南行,易沁尘只淡淡地摇了个头。
“不用,让他平安就好,”易沁尘说,“你也是。”
江时卿轻笑,回礼道了一声:“保重。”
——
晨间日头渐升,热意自地面断续烘起,刘昭禹还未到时,迎晨殿内话声不断,各大臣只听今日要选任太尉,却无人听见一点走漏的风声,可刘昭禹的心思最难琢磨,也因而引得殿堂内猜测不断。
直到一熟悉面容跟随刘昭禹进殿,众臣俯首噤声,却个个都如遇雷霆,被惊得双目颤动。
刘昭禹选的太尉正是姜瑜。
一个消亡于十一年前,甚至还在阇城立了衣冠冢的“死人”。
颜有迁站立阶下抬目直视着那张阔别了十一年的面容,喉间滑动不止,他瞧见的是一具本该埋没于江底的尸骨,那具尸骨浑身都带着讨命的气势。
姜太尉。
他听着这一声从刘昭禹口中道出的称谓,猛然感受到了冯若平被刘昭弼辜负时的愤恨。
这是一种背叛,刘昭禹的背叛。
颜有迁垂眸想着,心中翻覆起了恨意,压得心头发沉。
这种压抑同时也在许弋煦心里兜转许久,直至退朝后,许弋煦沉着面色于甬道上行走,却正巧迎面碰上了姜瑜,便只好恭敬行礼。
“许尚书瞧见老夫时好似有几分失望,是没想到老夫命大?”姜瑜淡然道。
江时卿前些日子的虚伪面目一幕幕反复在脑中轮转,沉浸于被耍弄和欺骗的愤懑中,许弋煦无暇与他虚与委蛇,直说道:“原来徐玢还留了这一手,他说给我备了份大礼,不会就是您吧?”
姜瑜说:“许尚书这算是自认罪行了?”
许弋煦假笑道:“姜太尉耳清目明,让人羡煞。”
未待两人再用言语互讽几个回合,传信的宫人一路小跑至许弋煦身后,对他低语了几句。
姜瑜看了他几眼,便见许弋煦神色阴寒,朝他作揖道:“下官有事告退,还望太尉大人见谅。”
正待他转身时,姜瑜说了一句:“未至散值便擅离职守可要落罪,许尚书三思。”
比起别的,落罪二字对于许弋煦来说,实在太没分量,但姜瑜这话让他听出了威胁,他心中颇有些不适,便沉了脸,寒声应道:“多谢姜太尉提醒。”
托宫人传话的人正是许府管事,眼下正在宫门外踱步候着许弋煦,一见他来,便匆匆地上前鞠身。
“怎么回事?”许弋煦问。
管事答:“今早宋秉去了江宅一趟,现在江宅走水,火势渐猛。”
许弋煦当即踩上马车,问:“宋秉和江时卿呢?”
“没见有人出来过,但现在江宅火势太大,还不知里头的状况。”
许弋煦怒道:“不知道就进去找,烧成灰了也要给我找出来!”
马车一路疾行至江宅外,远远便能瞧见那处浓烟直滚向云霄,只有禁军在旁疏散着人群,用人墙开出条道来用于提水救火。
车停在不远处,许弋煦甩开车帘跳下,就见几名跟在他身侧的死士已往他这处跑来,许是刚从火场里冲出,个个都熏黑了脸。
“怎么样?”许弋煦问。
一名死士答:“火势刚起时陆修便先冲了进去,后来进去的弟兄现在出来了几个,称寻见一处暗道,但已经从里头堵死了。”
暗道。许弋煦咬着牙,他道江时卿被围困于江宅之时如何寻人做了暗杀一事,原是早便为此准备了暗道!
江时卿,你就非要逃是吗!
许弋煦念着这个名字攥紧了拳,视线也跟着往身侧扫了一圈,却不见陆修的身影。
“陆修呢?”许弋煦问。
“进去后就没出来过了,恐怕已经……”
“寻人进去找!”许弋煦的眼神已沉得让人生畏,“这边继续派人盯着,另外,召集死士,一队盯紧姜瑜,另一队带上家伙跟我出城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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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出自《诗经·小雅·北山》
指路:袁牧城带江时卿见姜瑜的伏笔埋在87章
第11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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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匹独行时脚程更快,待江时卿领着钟鼎山和絮果策马出城后,行装和钟鼎山所备的药材已均数交由五名亲兵提前送出,剩余的十四名亲兵则跟随江时卿一同往驿道驰去。
炎日炙烤的热风闷着口鼻,江时卿捏着缰绳的手心已被热汗泡湿,只待汗滴自前额滚下打湿长睫,刺得他眼眸微眨之时,几支冷箭擦着衣衫自身侧掠过。
他侧目而视,手覆刀柄当即亮刀而出,就听身后蹄声震响,许弋煦已带人猛追而来。
箭簇带着逼人的气势破风射出,与马背上的刀光相撞,亲兵殿后拦截,却难免放逃了几箭。
絮果抬刀抵下一箭,转眼却见一抹寒光闪现于钟鼎山身后,要往肩背贯去,他无暇思索,当即把手中的利刀掷去拦下那箭,这才发觉自己臂上不知何时已扎上了箭头。
他本以为无碍,可血液随马颠簸时流通更快,他渐渐生起阵恶寒,手也抖得厉害,才猜到箭上被人抹了毒。
可此时身后的死士队伍追得更猛,直把亲兵撞散,江时卿远望絮果落队后又渐渐于马上瘫下身子,觉出不妙,转头策马奔至他身侧,扯臂将人拉到自己身后。
哪知这一幕从头至尾都被许弋煦看在眼中,见他二人被冲散,许弋煦当即下令道:“一路去追钟鼎山,另一路跟着我活捉江时卿!”
死士得令,霎时间分成两路追人。
江时卿身后两侧被夹击着,除了前路无处可去,只能想办法将马策得更快。
“主子,真是对不住了……”絮果趴靠在他身后,却又瘫软下去。
本还抱在江时卿腰间的手无力滑下,感知絮果又要一头栽下马,江时卿即刻弃刀伸手把人拽回。
可前路已将近山崖,崖下约莫十米低的地方是不见底的河水,江时卿犯难,身后的絮果却再次向马下坠去。
不待多想,江时卿转身抱向絮果滚落在地,翻了几圈后再细看,就见絮果已是双唇泛白,神志不清,直在他怀中打颤。
紧追于身后的马匹停步,去路已被许弋煦带人堵尽,他高坐于马背上俯视着人,淡淡地说了一声:“是昙凝血,不必白费力气了。”
他不紧不慢地下马,往江时卿那侧走近,继续道:“陆天睿今日不当值,姜瑜也被我绊住了,方才你身侧带着的人正和我的死士对着干呢,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这儿可没处逃了,你还想往哪儿去?”
江时卿轻放下絮果,扶地起身,抬眼时神色已冷寒至了极点。
许弋煦扯嘴蔑笑:“不是很会演吗?早知道姜瑜还活着,还假装受制于我,被我威胁,现在我就让你尝尝,真正被人威胁到底是什么滋味。”
许弋煦本欲再靠近,却见那人发间一抹寒光骤现,再回神时,江时卿已将匕首抵在他喉间。
“解药。”江时卿说。
身后死士纷纷持刀背箭跳下马,引发一阵骚动,许弋煦抬手示意那旁噤声,阴狠地露着笑,咬牙道:“杀了我啊,我才不在乎死不死的,反正过不久你也一起下来陪葬就是了,你说,这算不算殉情呢。”
“解药!”江时卿的声音更怒,利刃也愈往许弋煦喉间割去。
许弋煦狂妄地抬指自刃上划过,将渗出的血珠往那匕首上抹,悠然说道:“要解药可以,告诉我,宋秉在哪儿?”
江时卿说:“城西的彭延旧宅。”
许弋煦满意地挑了眉,伸手往后一挥,便有死士上马往阇城奔去。
听身后马蹄渐远,许弋煦转而伸指往匕首上弹出声响,笑道:“好,那接下来咱们再做个选择。”
许弋煦摊掌勾手,死士便上前呈来两个药瓶,瓶身一白一青。
“两瓶都是毒,白瓶可解昙凝血,”许弋煦将青色药瓶要到手上,拿在指间把玩,“但这另一瓶,唤作永夜霜,服下后半月内身体渐寒,直至寒毒侵蚀五脏六腑,最多一月定能毒发身亡,不比昙凝血舒服。”
捏着药瓶的手指倏地收紧,许弋煦敛起了轻佻,沉声道:“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留在我身侧,待我坐稳太尉之位,你们二人身上的昙凝血我替你解,第二,两种毒,你和他一人一瓶,谁死谁生,你定。”
“选完就放人?”江时卿问。
许弋煦点头:“选完就放。”
话声一落,匕首便被江时卿收往腰间,他于寂静无声中从许弋煦手里夺过青色药瓶,单手开去瓶塞,仰头几口便将永夜霜吞尽。
许弋煦怔然地望着江时卿,直到那旁解药也已喂尽后,在他喉间落的割伤才慢慢泛起疼来。他垂眸望向被随手弃掷在地的空药瓶,就好像江时卿望着他一样。
原来他在江时卿眼中,是这么一文不值。
“江时卿,你是宁愿死也不肯留在我身侧是吗?”
江时卿置若罔闻,只顾着扶起絮果往外走,许弋煦更怒,吼道:“锁住他!”
死士全数涌上,将人扯开,才锁着江时卿的双臂往崖边拖去,见他挣得厉害,更是下狠手往他小腿踹去几记,待他跪地后,几人便抬脚狠力地将他的小腿往地面踩。
另一旁,絮果有了些神志,却被人压着后颈,死死按在地面。
“许弋煦!”江时卿狠挣双手,眼眶已怒得发红。
许弋煦微微俯身,轻声道:“我后悔了,就算是死,你的尸体也得摆在我府上,至于他,你留着,他就能走。”
见他嗔恨不语,许弋煦神色忽变,恨道:“我从前没讨到点什么好,就想要你像往常那样对我,有这么难吗?!”
“你过去遭遇伤痛所以心有怨恨,对此我无话可说,可你又凭什么要因为自己过去的痛苦而伤害我?”
许弋煦哼笑两声,无辜地眨了几下眼。
“不伤害你。”他抬手示意,那旁拳脚便直往絮果身上落下。
“怎么样,不松口,打死为止。”
“……我留!”江时卿恨怒地看他,忍着颤声咬牙道,“我留。”
声落,压着絮果的手均数撤开,可此时山道被烈日晒得灼烫,絮果面朝江时卿,脸贴沙石久久不动,再过片刻,只听那少年用额头撑着地面,嘲弄般笑出了声。
“姓许的,别妄想小爷能帮你威胁到我家主子!”
絮果撑地费力起身,握着扎在臂上的箭身向外使力一拔,可箭头上的倒刺带出了不少皮肉,那伤口汩汩往外淌血,沿着手臂成注地流向指尖,砸往地面。
“主子!”絮果喊破了嗓,傻愣愣地仰头笑了几下,“我不争气,没少哭,就怕主子为着这些事受了委屈,絮果靠着主子才多活了这么些年,可主子若是没了,絮果也就没了,今日,我不想后悔。”
江时卿被这话语击得昏聩,四肢猛烈反抗,双膝已被地面泥沙擦损。
“絮果,听我的话,别犯傻,絮果!”
江时卿失声喊着,可絮果转身便自身侧死士手中夺过刀,扬着笑决然迈步朝他走来。
“放箭!”许弋煦低喝一声,身后弓弩齐数架起。
弦声颤响的那刻,江时卿的双目刹那间失神。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却是那么无力。
那少年只身于箭雨中朝他走来,直至双腿无力支撑跪往地面,也仍旧扶刀撑地,挪着双膝一点一点向他靠近。
江时卿发疯般地往前扑,待箍着他的手一松,整个人便失力朝前倒去。
一瞬间恍若旧梦重叠,他又变成了吕羡风,只能趴地颤抖,等着被人提起衣领直视面前的尸体。
他的噩梦一辈子都散不去了。
江时卿伏身在地,耳边箭声已停,他紧抠地面,十指泛白,方才攒了些力气起身往少年行去,可扎在少年身前的箭羽密得无从下手,江时卿无措地跪坐在地,只能将他轻搂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