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姜瑜抹开满面湿雨,垂首自惭。
他手攥大权,稳坐高位,却是在认谁为君,对谁称臣?如此扪心自问着,他仰观天地终是哭笑不得,苍苍孤影独步于深长甬道,便这么一路走到了雨停。
姜瑜退去后浓云依旧不散,刘昭禹独陷于哀沉中默然,半晌后才回身坐下,独对空气说了声:“藏匿多时了,出来吧。”
靴脚自屏风后伸出,易沁尘露身跪拜。
“不必多礼,”刘昭禹说,“今日你亲自求见,是有什么事要说?”
易沁尘跪地不起:“原先陛下给臣的旨意是保护江公子,可江公子离阇当日遭遇许尚书追堵,只听确实身受损伤,如今西境传言甚广,军报也已中断,臣没能尽忠职守,犯下过错,所以臣想自请前往西境确认此事,还望陛下允准。”
一听此事,刘昭禹神思恍惚,思虑之余便顺嘴问了句:“缘何要你亲自去?”
易沁尘唇齿不动,无意应答。
他要亲自前往西境只是因为很不安,还因为顾南行才觉得不安。
顾南行不是惜命的人,更不是会想着为他而活的人,那人比江时卿更冷硬,如今听闻有关江时卿的传言,他更加确信,一旦遇到生死抉择,顾南行真的敢舍下他。但顾南行是他的私事,与旁人无关,他不打算向刘昭禹说清道明,只想将这个名字隐在齿间。
刘昭禹本也无意为难他,见他沉默良久,只淡淡地应道:“罢了,朕碰巧也想让暗卫前往西境确认羡风的事,如此也好,若能保证阇城这方不会出差错,你但去无妨。”
“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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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未褪完全,战事又起,饶舜和带兵远赴大渪东侧,另一方袁牧城已攻至萦州城门挑衅,最终却败退至萦州东侧边界,数万人马驻扎营地后便在那处停歇了数日。
饶琨虽被挑起胜负欲,却也谨慎,见袁牧城按兵不动,唯恐有诈,只遣斥候日夜探听那方军情,结果听得的却都是些风花雪月。
“吕羡风就是那吕晟的小儿子?”饶琨问。
“是。”
“身中昙凝血还能拖个八年九年算他命大,不过说回这姓袁的,我说在生州怎么只见过他一回,原是为了个男人往东边滚了一遭,之前没打出将军名头的时候,听说他就是缩在家里头窝囊来着,这才在军营里待了几年,就专寻带把儿的偷欢了,真没出息,”一双宽掌端着飞爪,饶琨借光细看抓钩,用帕子在上头又拭了几下,又说,“继续说,还有什么别的动静。”
副将应道:“据说袁牧城在柠州时就往营中带过小倌,可他挑嘴,就是想找个人当吕羡风的替身,可左右都寻不见合适的,夜里泄完欲后就把人给踹了,如今乌森部想和大黎结盟,恩和为了讨好袁牧城,特意花钱请中原使者照着吕羡风的模样寻了人,想送给袁牧城当男宠,可前几日刚送去一个,袁牧城才看了一眼就把人遣往柠州了,现在听闻又寻了个极像的,只是脾气太烈,在去往军营的途中就逃过几次,不过都没跑成,近日应该是能送到了。”
袁牧城的事已经听得透彻,饶琨噤声琢磨了片刻,又问:“老王爷那头消息如何?”
“传令兵前日来称乌森部撤军,老王爷已整兵准备收尾了。”
饶琨说:“恩和那老头子也是自不量力,不过看来只要我在这头与袁牧城多拉锯几日,被派往大渪的兵也该往这头回了,只是这袁狗看着半点不急,此次带的人不及柠州四成的兵力,看来他也是想拖些时日等候援军。”
这么一想,饶琨便又紧绷起来,他没法做到算无遗策,饶舜和此次带走了一半兵力,军需补给随着减了大半,火药也在上次袁牧城攻城时就被消耗了不少,万一大黎援兵先赶到,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稳守此处,到时若被迫撤军,便意味着他要把萦州拱手让人,而且还是让给了他的手下败将。
他决不允许自己在袁牧城面前示弱。他是毋庸置疑的强者,袁牧城那种耽溺于爱欲的登徒子自当不能和他相提并论。
想到这儿,饶琨似乎寻到了这个对手身上的一处大忌,紧扣于掌心的手指渐渐松开:“那个脾气烈的小倌,当真有那么像吕羡风吗?”
“斥候比对过画像,说样貌能有八九成像。”
“也是,就是料定袁狗这次能满意了,他们才非要把人往军营里送,不然怎么逃了几次也不肯放过他,就是不知那小倌有能耐逃跑,还有没有胆子敢杀人了。”饶琨笑着,只将飞爪一收,那利爪好似也从某处钩来了血肉,不知餍足地闪着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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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间马车颠簸,风起时道旁草木窸窣,车帘经由细长手指一挑,车内便灌进风来。
江时卿吸进凉气咳了两声,顾南行眉头稍动,随即控马行至车旁,将挑高的帘拨了下来:“别耍花样。”
车内闷闷地传来一声:“想解手罢了,军爷要囚人,也不该干这种不人道的事吧。”
听那语气像模像样,颇有几分阴阳怪气的调子,顾南行板着脸忍笑,挥手示意旁人停步,说:“来个人跟着,这小爷心思多,万一再跑了,到时两头都怪罪。”
待车一停,只剩骏马踏蹄声独响,江时卿自车里探出半个脑袋,悠然地提着衣摆踩下车,就往灌木里钻去了。
久不见动静,顾南行手提缰绳,带着胯下的马匹踱了两圈,才亲自跟了过去。片刻后,灌木耸动,只见顾南行拨开枝条,跨步而出,却拎出来个被打晕的随从。
“人都跑了!愣在这儿等屁吃呢!”顾南行骂了一声,当即上马准备带人往某处追去,却也在转身的那瞬捕捉到了某处的轻响。余光无意往那处瞥去,他暗记于心,只当做毫无察觉,便抖起缰绳跑了。
耳边花叶沙响,江时卿于林中奔逃,忽闻身后马蹄震响,却只佯作慌忙无措。在马匹冲来的那刻,衣袂蹭过马身,疾风卷着人往地面摔落,江时卿便顺势在败叶堆中又滚了几圈。
见状,饶琨追在身后,暗骂了一句:“干他娘的,这小婊子有马都不会骑,怪不得跑不成!”
落叶蒙了半脸,江时卿于缝隙中抬目睇视某处,辨清马蹄声后,方才站立着扑打身上的落灰。指节掩在袖下微动,江时卿在心中暗自计数,只待算准饶琨策马奔来的那刻才转了身。
俯仰之间,威势逼面而来,他抬首与鞍上那高壮大汉对视了一眼,酝酿出恰如其分的惊诧,正欲跨步再跑时,只觉腰身一紧,就被人掳上马带走了。
第122章 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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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沉暗,清风渐冷,林间火把点映,围守成圈,独独照着其中那个宛如困兽的身影。饶琨已踱步观望多时,每一眼都毫不避讳地落在江时卿身上,犹带戒心。
“这位爷看够了吗,天底下没有白做的买卖,更何况我这种做皮肉生意的,多看一眼,也是算钱的。”江时卿懒散地靠着树干,面容已生出些乏趣。
“佘榭,”饶琨停步朝人走近了些,“这姓氏在大黎倒是不常见,你是哪个风月馆的人?”
眼尾忽地弯出一道弧度,江时卿抬眼嗤笑两声,说:“这年头卖身也不一定非得给自己寻个摊位摆着,各位爷把我当玩意儿一样争来抢去的,怎么连我是自个儿招揽生意的事都没打听清楚呢。”
这么近看,那英秀脸庞被火光映得橘红,又添了些美感,饶琨无意多看了两眼,那目光随着就往他右颈上勾画的饰纹落去。
“这画的什么?”饶琨伸指抵开他的脸庞,细瞧着那处,就觉得勾染描花出的纹样被那皮肉衬着,竟在火光下生出几分妖冶和魅惑。
不待他犹疑,江时卿不疾不徐地推开那手,应道:“我侍奉的旧主是个习武之人,没少让我陪练,最后仇人寻上门时还拉我替他挡刀子,不仅害我手中落了茧子,身上也留了不少疤,不画点花样遮着,影响生意。”
饶琨眯起了眸子:“这么说,你还会点拳脚功夫?”
“那又怎样,不是照样拗不过各位爷。”
言罢,一拳勾来,江时卿俯首躲避,趁时顺着那手臂挥来的方向绕至饶琨身后,然而饶琨转身一个扫腿,同时手掌呈爪形直往他脖颈擒来。
江时卿轻跃躲过足下那记,但对于往他颈部袭来的那击却特意不避,只待脖颈被牢牢钳住时才面露怯色。
可那人的块头着实壮硕,双手更是有力,钳制在脖颈的五指渐拢时,呼吸已变得不畅,江时卿索性直接挣扎起来,借着憋气来暴起额角的青筋。
见他呼吸困难又挣扎得厉害,饶琨见好就收,卸力松了手掌。被扼的喉一经释放,江时卿瘫软地滑落在地呛着声,藏在隐秘处蠢蠢欲动的身影也随之退了回去。
片刻后,江时卿撑地起身,却在站稳时就被人扶着下颌往树干压去。
呛热的双眼还遗着淡红的晕,江时卿喘着粗气,说道:“我可不兴在荒郊野岭做这种事,况且您这蛮劲还把我给捏疼了,眼下就算你们能出再多的钱,我也不给干了。”
饶琨冷哼一声,撤开手便径自往后退了几步:“你当人人都对带把儿的感兴趣呢,而且就你这脾气,还能有生意上门?”
江时卿说:“花钱来嫖的人没那么多讲究,军爷既然不好这口还寻我做什么,不是自讨没趣吗。”
饶琨不语,只伸手向身侧示意出刀,只听一声铮响,刀锋出鞘,冷光携风直逼树干,钉入其中时还贴着江时卿耳侧震动,透着股冷意。
“你说我寻你做什么。”
饶琨蔑笑着打量江时卿的神色,却见那人渐渐沉下了脸,说:“旁人巴不得我连根头发都别掉,军爷却敢对我动刀子,看来军爷不是大黎军队的人了。”
因小倌的身份能攀上袁牧城的床榻,有几分聪明,又揣着些不为人知的危险。
太妙。
饶琨稍带赏识地看着他:“不怕?”
江时卿冷笑道:“难不成我现在大呼小叫的,军爷就能放过我了?”
饶琨手握刀柄,将刀刃往江时卿脖颈处压了一些,说:“你这人有点儿意思,要是脾气再好点,也不用被老子拿刀架在脖子上问话了。”
“您倒是问得痛快些啊。”江时卿垂眸见那锋刃,露怯般往旁挪了几步。
饶琨追问:“我就问你,为什么不肯去军营?”
“买卖不值,不想做。”
“怎么不值?”
江时卿说:“军营是什么地方,能进就能出吗,一旦被送进去了,可不是陪睡一夜就能了结的事,再说,他们还要我敛着骚气,扮做个未经人事的雏儿,可我的新主是个难伺候的将军,万一露了馅,我还得把命赔进去,你说值不值。”
手指紧覆刀柄,往外一使力,刀尖往树干上留的豁口周侧便跟着掉落了些树皮,饶琨提着刀转了转手腕,抬目直视他:“想活命?”
江时卿正欲看向饶琨,可还未等他开口,一阵刀风刮过脚边,同利刃一起扎入了地面,再看时,饶琨扔完刀后已露了凶相:“杀人,敢吗?”
“卖屁股的事干不了一辈子,宰了你的新主,我不仅能保你的命,还可以给你自由,”饶琨挥手遣人送上锦盒,说,“这些,也全都是你的。”
盒盖一敞,灿灿金条入目,江时卿拣起一条掂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将那盒盖扣起,说:“人家可是将军,你凭什么觉得我能杀了他?”
饶琨说:“反正不是你死就是他亡,总要选一个。”
“不选呢?”
“我亲自把你送回去,你猜袁狗会赏你哪种死法。”
这一出是赶鸭子上架,在饶琨给的选择里,江时卿左右都是死,唯独只有去杀袁牧城才能勉强讨条生路。因此饶琨笃定江时卿无法拒绝,倒也没露出半分急色,只等他开口应许。
僵持片刻后,随从到饶琨耳边低语:“将军,那头的人寻来了。”
饶琨拔刀入鞘,牵绳上马一气呵成,离身前不忘对人警示道:“我给你三天时间宰了他,宰不了,我打到袁狗面前喊你的大名,总之事情办不成,你的人头,我饶琨要定了。”
人声自静夜中还未完全消匿,另一方紧促的蹄声便接连交叠着延续动静。可此处火把已熄,江时卿立在原地,周身浸于黑暗中,直到马蹄震响时,眼前的幽冥才渐渐被远来的火光点亮。
“挺能跑的。”顾南行扯紧缰绳,胯下马匹嘶鸣抬蹄。
江时卿蓄起笑意,慢慢走近,喟叹道:“早知这漫山遍野寻不见吃的喝的,我就不跑了,眼下实在饿得慌,跑不动了。”
顾南行转头一笑,随手抛来包干粮:“跟着我们将军吃喝不愁,小爷何必自讨苦吃。”
江时卿接了,却只仰头看着人,道:“这不是悔了吗,这位军爷难不成想让我自己走回去?”
马镫一踩,江时卿跨上马背,松懈下来时被饶琨扼过的喉才强烈不适起来。他忍不住握拳拦在嘴边,咳声时顺带借着顾南行挡了挡风。
待清过嗓后,他才说:“三天期限,可以让骁安早做准备了。”
顾南行控着马匹奔腾,转头调侃了一句:“看来小爷这色相是卖成了。”
江时卿说:“你不是守在暗处看得挺欢的吗。”
“没良心了啊,我会守着可不单是袁牧城吩咐的,我那是念着咱俩情同手足,才会忧你安危,”顾南行说,“不过,我原以为你前些年是为了接近颜凌永,才往风月馆里跑了半年,谁知你学到的东西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往谁身上都能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