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看着袁牧城倏然远去的身影,跌坠在一片深绿中,又在冥茫中下沉,在下沉中两眼空空,却忽然循着光影瞧清了一个轮廓。
他笨拙地反抗着阻力,携带湿重的灵魂投入那注光里。
骁安,你带走我吧。他伸手揽向追他而来的身影,终被一把拽往人间去。
——
热汗发出来的时候,袁牧城已为此熬了两宿未眠。一听江时卿混沌地喊着渴,袁牧城便兑了温水小心地往他嘴里喂,待沥干帕子替江时卿擦拭身子后,他偏还不踏实地守在榻侧盯着,直到晨光微亮时才不得不离身前往主营帐议事。
因生州被大黎收回,大渪军队现下正在萦州等候时机,按兵不动,但供养二十万大军的用度开支巨大,一旦时间拖得太久,莫说大渪耗不起,就连大黎也耗不起。可大渪军队均数集结于萦州,大黎兵力却要分散在生州和柠州,事关两州兵力的分配,营中老将也不敢懈怠,日日聚首于主营帐商讨此事。
虽说两眼酸涩,袁牧城一大早便泡了浓茶醒神,眼下已看不出半点倦怠,他说:“饶琨已被逼往萦州,冯翰极有可能和他一同撤离,生萦两州分界处有荒漠阻隔,我们若从生州出兵,恐怕队伍越庞大就越得不偿失,再者,冯翰对大黎了解甚多,也知柠州才是作战重点,与其越过荒漠夺取生州,不如直袭柠州来得更划算,所以我的想法是先留下熟知此地的维明军镇守住生州,其余兵力主要留在柠州。”
柠州主营的李参将说:“维明军虽归降大黎,但其中大多数都还是前任都督府大将军带出的兵,军心从前都归属于先太子,倘若再经煽动,生州又出差错,到时大渪若故伎重演,只怕……”
袁牧城说:“我知道李参将在担忧什么,但若是让其他人驻守在此,对当地不甚了解便是一大短板,饶琨照样能在冯翰的协助下畅通无阻地跨过生州边界,要考虑短期内的利弊,不会有比维明军更适合留在生州的士兵了。武霄在维明军中有一定的威望,又在收复生州时亲斩副将杨万升的头颅,只是我权力有限,给不了他太高的官职,只能暂提他做守备,他是卫旭王亲选出来的人才,忠的是大黎,由他主管维明军,到时再留下监军,倒也算是有些保障了。”
李参将说:“若要说良策,末将自当是赞成将军的想法,只是维明军毕竟还是归降的兵,就这么将生州又交往他们手中,朝廷那边恐怕会有些不满。”
军队讲究忠义,忠的不止是国,还要忠君,维明军本就因冯翰背上了污名,归降后也顶多只能和忠国二字沾边,因为他们本想效忠的君主是刘昭烨,所以无论如何,朝廷都不会想承认他们。可这些话涉及皇室的利益纠葛,虽说远在军营,李参将也实在不便开口,只能旁敲侧击。
听出李参将话中有所保留的深意,何啸说:“维明军这个名头在大家心中都有芥蒂,营中超过半数的人都认为他们虽顶着大黎军队的名义,实则还是要和阇城或柠州营的兵有所区别。可若是无法让他们各尽所能,就意味着我们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多耗一日,损的都是大黎百姓的银钱和粮食,至于朝廷,若是能考虑到这一层,也能体谅我们的做法。”
李参将说:“就算朝廷应许了,怕到时还是要怪罪,将军以自己的名义下了这个令,难保不会余人口舌。”
“那以我的名义如何?”
帐帘挑起,一高挑身影携风闯入,挺若玉树。只见那五指覆上帷帽,待那薄绢款款而落之时,刘昭烨开口道:“大黎先帝次子刘昭烨久阔而归,诸位别来无恙。”
“!”
帐中掀起一片诧然,众人在惊愕中竦然起敬,陆续掀袍跪地,抬声道:“末将参见殿下——”
起伏错落的话声中,暖风又自帐门而入,赖昌抬帘时被眼前景象惊了一惊,方才抬步向袁牧城挪去。
“二主子,大主子他——”
话没说完,只见袁牧城疾步错开他的肩头掀帘离去,赖昌一时愣然,就这么被丢在了身后。
弥漫在空气中的药味随风漾开,带来的却是一片死寂,诡异至极。那人安静地平躺在榻上,隔着薄被竟看不到胸口的一点起伏。
不可能的。
袁牧城渐渐停了脚步,挪开眼又忍不住去看,在反复确认中如同被一点点敲碎的石像,坍塌时只能战栗、颤抖。
“淮川?”
无人应答。
他无措地搓着眉头,甚至不敢去探那人的鼻息,更不敢摸他的脉动,只木然地从被里牵出一只手,放在掌中搓着。
“淮川,别闹了好不好,一点都不好笑。”
他僵硬又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却因那只手毫无知觉地从掌心滑落而猝然倒溃在绝望里。扼喉的恸声被压向胸口,要在那处炸裂,袁牧城双眼骤红,只埋头抵在那人的手背上,惊怖至觳觫。
“袁牧城,你笨蛋。”
头顶传来含笑的浅声,袁牧城耸然动容,昂首一望,就在四目相对的那瞬间,心脏陡然跳空。
江时卿轻笑着伸手去抚他的眉眼,却被那人扑身过来紧紧压在了榻上。
“江时卿,你混蛋,你他娘的就是个混蛋……”袁牧城气得发怒却喜不自胜,连同声音也变得又哑又颤。
“我混蛋,是我混蛋。”江时卿回搂着他,在话语和拥抱中送予所有能给的安慰,却不料颈部一紧,喉结直被袁牧城用牙咬住了。
袁牧城将那处凸起含在嘴中,发泄似的,磨着皮肉焦躁地吸吮出红印,就这么一寸一寸蹭到了他的颈窝。
江时卿因痛感打了个颤,摸着他的脸颊,尝试把自己惹起的愠火给安抚下来:“……嗯,够了。”
袁牧城这才松嘴,道:“你不记疼,还要我跟着疼,我不服气。”
“我错了。”江时卿说。
袁牧城隐忍地磨着他的嘴角,掐着下颌撬开双唇后便低头去吻,刺激起他的情动后,就掀开被角让他直面自己挺起的欲望,惩罚的意味十足。
江时卿羞愤地侧身遮掩,却被袁牧城一把按住了肩膀。
“羞什么,对我还羞?”袁牧城压下身子刻意抵着那处,就靠在他耳边厮磨,“再敢这么吓我,下回我把你拉到人前去亲,不亲到这种程度绝不放过。”
江时卿无辜地看着他,脸颊已浮起红,却也不落下风地回敬着撩拨。
“怎么办,”江时卿扬起下巴靠在他耳边轻语,“亲多了就念将军大人的抱了。”
打在耳廓的丝丝气息惹得袁牧城心思浮动,可他又不得不顾着那人的身子,便也把人托起,抱在怀中。
烛火悄然被风撩动,两具相拥的躯体被吹来的药味裹挟着,在这一方天地中互暖,刘昭烨松手放开帐帘,望着他们二人久久静立不动。
——
除去谒门庄的人以外,和刘昭烨同行的还有乌森部的小公主阿茹娜,在刘昭烨离开乌森部后,她便躲过恩和的侍从,独身追上了刘昭烨,这才让他在西行途中耽搁了几日。
阿茹娜便是刘昭烨与恩和之间谈成的另一个条件——联姻。乌森部常年受大渪侵扰,也想寻求庇佑,大黎地域广阔,称得上是富饶之国,刘昭烨又有正统身份,恩和便在谈判时让刘昭烨承诺,在大战结束后他至少要给阿茹娜亲王正妃的地位,如此一来,乌森部的血统便能渐渐混入大黎皇室。
刘昭烨明白正统血脉对皇室而言有多重要,纵使心中不愿,为了让乌森部出兵,刘昭烨只能应许。
这是阿茹娜第一次进入中原的军营,跟在刘昭烨身后时,一双灵秀眼眸止不住地左右打探,头饰上垂吊着的红珊瑚便跟着撞出脆响。
“殿下?”阿茹娜忽然唤了一声。
刘昭烨眼眸微动,却仍是一派板正模样:“怎么突然这么叫我?我已经不是殿下了。”
“他们都这么叫你,阿茹娜也想这么叫你,”阿茹娜眨着眼睛,偏头说道,“你会喜欢吗?”
刘昭烨只握拳轻轻咳了一声,阿茹娜已经不是第一次得不到他的回应了,只好从腰间取下自己原先在乌森部常耍的长鞭,绕在手中把弄着,低头喃喃道:“往后你会带我到中原去的对吗,殿下。”
刘昭烨说:“这里已经是中原了。”
“可这里看着和乌森部没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少了很多羊?我该跑远些再看看的。”阿茹娜仰头思索着,眼眸因好奇而愈发清亮,脚步也放得快,好似刘昭烨的心思一从她身上挪开,那人就能自顾自跑向天南海北去了。
眼看她越走越远,刘昭烨伸臂拉住了她手中攥的长鞭:“阿茹娜,你……”
“是小公主。”阿茹娜转头朝他说道。
刘昭烨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阿茹娜小跑几步,凑到他跟前,笑道:“殿下要叫我小公主。”
在这亲密距离中,刘昭烨透过那眉眼,隐约看到了醉人的风情,却只在其中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便跳脱出来了。
阿茹娜和他从前见过的女子很不一样,这一点刘昭烨从不否认,可如今阿茹娜就是他用来制衡乌森部的质子,他要保证她的安危,只因为她是乌森部的公主而已。
更重要的是,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能让感情凌驾于理智上的人。
刘昭烨往后退了半步,说:“小公主,我们说好的,你不愿意与恩和的人回去,就必须待在我身侧,所以不能跑远,知道吗?”
“阿茹娜在阿爹身侧待很久了,只任性出逃过这么一次,在这里也只认识你一个人,所以我不跑远,但你也不能丢下我。”
阿茹娜还在等他的回应,仲秋却先寻到了此处,欠身行礼道:“庄主,人已聚齐,都在主营帐里候着了。”
“好,我马上就到,”刘昭烨松手放开了攥着的长鞭,转身时顺口说道,“仲秋,带公主到营帐中休息。”
眼看那身影越行越远,决绝得不带一点留恋,阿茹娜望着那处,眼神落寞。
“仲秋,你说他为什么要娶我呢?”
仲秋却只朝人伸臂示意:“公主,请吧。”
阿茹娜伸手落下鞭头,往地面乏乏地扫了一下,倨傲也同挥开的泥沙一般,都被那人的冷漠冲淡了。
--------------------
随机掉落一篇迟来的更新
第120章 造假
======================
一听今日该要议的是出兵萦州的事,江时卿讨了个位子旁听,只是这将近八月时,昼夜温差渐大,袁牧城知他贪凉,又唯恐这身子一朝没能护养好,便往他肩上搭了件自己的披风。
刘昭烨从前久居在靠近御州的双昙山,与南下至鹤谷的江时卿不常见面,如今再相逢时,就觉得江时卿惯常的冷硬中已生出几分柔软,再想那日见他与袁牧城的亲昵之举,刘昭烨渐渐起了波澜,他也在犹疑——江时卿卸下枷锁又生了情,还愿不愿再入帝王家。
自别处投来的目光落在身上时,总能觉察出几分异样,江时卿循着那目光微微偏头与刘昭烨对上了视线,却也没刻意躲避,只把握着分寸冲人露了个笑。
对于掩藏心事,刘昭烨向来都能做到滴水不漏,于是也不紧不慢地朝他回了笑,便继续谈论起还未敲定的维明军一事。
“命维明军驻守生州还应靠军令,也要上报至朝廷走全流程,但我可以将谒门庄庄主掌印交由翾飞将军,仅以刘氏宗亲的身份亲自留守此处镇定军心,不握实权也不讨功名,只为保全大黎。”
如今刘昭烨露了面,阇城再过不了多久便能知晓此事,只是皇权当前,从一品的将军尚且无法任命四品以上的武官,身侧亲兵数量也须得不过五十,更遑论被扣上私养军队的罪名,若再绕过军令,以刘昭烨的名义让维明军留在生州驻守,恐怕维明军将会被当作私兵处置。
刘昭烨思虑周全,一方面打算让袁牧城继续按军规律令办事,另一方面又愿意交出自己的实权来尽可能地降低他对皇权的威胁,同时还能收拢维明军对大黎的忠诚。
太子殿下的称谓深入人心,众人对刘昭烨还抱着敬畏,又考虑到大局为重,便也达成了共识,让维明军暂先驻守于生州,可难就难在如今饶舜和父子二人都留在萦州,若要出兵攻打,就意味着大批队伍要经过长途奔波,一路耗财耗力,和在萦州蓄养精力的大渪敌军相比,无论如何都不占优势,更何况,袁牧城想做的不是歼灭大渪军队,而是要饶舜和父子二人的头颅。
“若是利用大渪东侧的骚乱先将饶舜和引走呢,”刘昭烨说,“乌森部与大渪东侧相邻,而且大渪东侧的战事一直都是由饶舜和亲自领兵出战的,只要乌森部出兵持续侵扰大渪,饶舜和就不得不领兵先去平定东侧战乱,到时萦州便只剩饶琨镇守。”
袁牧城清楚,只要阿茹娜还在中原,恩和就不能不顾及她的安危,而刘昭烨愿意把阿茹娜带在身侧的原因之一,就是想确保恩和能应许他的请求及时出兵,所以刘昭烨若是开口,乌森部定然会照办。
袁牧城说:“只要饶舜和被引走,大渪兵力被分散,到时我们的人先从北侧荒漠深入萦州,一批在饶舜和走后负责切断大渪和萦州来往消息,另一批潜伏于萦州南侧,我再领兵自柠州出发,从东侧进军,到时三面夹击,说不定可一举拿下饶琨,将萦州收回。不过在此之前,必须要让饶琨分散注意,放松警惕,才能让我们的人布防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