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的小官员也喝了不少,猛然见瞥见这位季公子的醉颜,只觉得脑子发热,忍不住开口赞道:“孤松独立,玉山将崩,七公子——我敬您一杯!”
季怀抬眼望去,那小官被他看得面色涨红,端起酒杯以袖掩之,一饮而尽,不敢同他对视。
赵越见状大笑起来,“贤弟啊贤弟,亏得你是男子,若是女子,岂不成了红颜祸水?便是没有那图,也要引得众人争抢不休啊!”
季怀醉嗤一声,拿过酒壶来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只想着一醉解千愁。
赵越执他手情真意切道:“七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只愿能早日解开这图纸的秘密,还你片清净自在……你季七郎自该活得洒脱肆意……”
赵越说着竟是情到深处,泪洒长衫。
季怀自是感慨非常,端起酒杯,“赵兄,我敬你!”
这般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直至半夜,酒席才算吃完。
季怀已经醉得睁不开眼,却还强撑着精神,攥着酒杯不撒手。
赵越也醉得不轻,却还记得喊人:“风左,你来、来扶七郎回房——”
一直站在暗处的黑袍人应声上前。
赵越攥着季怀的手不放,醉道:“七郎,为保证你安全,我让仓空门武功最厉害的人在暗处护着你,你且安心睡。”
季怀站起来,身子不怎么稳当地晃了晃,被那名唤作风左的人伸手扶住,笑道:“赵兄办事,我自然放心。”
两个人醉话连篇,又说了半晌,才被人扶着回到各自的房间。
季怀被风左扶着刚进房门,就扶着门框吐了出来。
季怀头晕恶心地厉害,却还向那个黑袍人致歉:“不好意思,脏了你这身黑袍……”
那风左是个寡言少语的,扶着他到了床边,动作粗暴地将他扔到了床上。
季怀被这么一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皱着眉头瘫在床上,小腿还搭在床下,姿势甚为不雅。
不远处有水声扫地声,应当是那黑衣人在收拾他的呕吐物。
一刻钟后声音安静下来,门被人关上,风左应当是走了,季怀这才吐出了一口气,有些难受地闷哼出声。
醉了并不好受,他以为一醉解千愁,可现在脑子里全是湛华。
甚至因为醉得厉害,他甚至不想给自己找借口来把这些汹涌而出的感情压回心底。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大约是听赵越说多了年少往事,季怀念着诗,声音愈发低下来。
“湛华……”
“……湛华。”
“湛华。”
他抬手捂住眼睛,在黑暗中放任自己,借由酒醉一声一声地喊着某个人的名字。
夜深人静,无人听见,更无人应答。
权当他自己醉酒喊给自己听,聊以慰藉。
烛火摇曳,噼啪作响。
利刃在烛火之下反射着冷冽的寒光,一袭黑袍面具覆脸的男子僵立在了床边。
第27章 心绪
武林盟大会那天正是立冬,嵩阳城又在北地,天愈发地冷。
马车里燃着炭,季怀手里抱了个铜制的手炉,身上还披着厚厚的狐裘,半张脸都陷在柔软蓬松的绒毛中,倚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赵越看了半天的书,头昏脑涨地抬起头来,便见季怀这幅睡容,顿觉耳清目明。
“主上,前面就是嵩阳城了!”门外驾车的人喊道。
赵越探出头去,低声斥道:“小声些,七郎在睡觉。”
那人讷讷不敢再高声,“是。”
赵越放下厚重的门帘,刚坐下便见季怀睡眼惺忪地望着自己,“赵兄,到了么?”
“到了,马上就要进城。”赵越嘱咐道:“嵩阳城内龙蛇混杂,暗处有许多人都在盯着你,还得委屈贤弟尽量不要出门。”
“无妨。”季怀点了点头。
两个人没说几句话的功夫,马车就进了嵩阳城。
马车外听着人声喧哗十分热闹,季怀虽然好奇,却也忍住,不动声色地半阖着眼。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季怀缩了缩脖子。
“主上,季公子,咱们到了。”驾车的人道。
赵越先行出去,那人将赵越扶下马车同他说话,季怀在车门前打量了一眼外面,看着像处偏僻的宅院,门前还有棵桂花树,七八个仓空门的人在此接应。
有人冲他伸出手来。
季怀穿得厚重,便将手搭了上去。
那只手清瘦冰冷,竟比这寒天还要再凉上几分。
季怀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一眼,奈何对方浑身黑袍遮得十分严实,扶他下来之后连手都缩进了黑袍之中。
“七郎,外面冷,快进屋暖和暖和。”赵越对他道:“我还要去城主府拜访,晚膳要用什么你尽管吩咐他们去做,我可能要很晚才回来。”
“好。”季怀点点头,便听赵越对站在他旁边的黑衣人道:“风左,保护好季公子,不准有半点闪失。”
“是。”风左应声,对季怀道:“季公子请随我来。”
季怀随风左进来这僻静的宅院,宅子并不大,三进宅院,季怀被安排到东厢房,里面烧着炭,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太大还是太久没人住过,季怀一进去便觉得阴冷非常。
“公子晚上想吃什么?”风左问。
马车上颠簸这几日,季怀食欲一直不怎么高,这会儿也不饿,便道:“做些清淡点的小粥就行。”
风左领命下去,季怀坐在炭炉旁烤火,思索着季铭给他留下的临终遗言。
含玉这个表字。
去西北石源城接季瑜的尸身回晚来城——却没有告诉他季瑜在石源城何处。
还有那句似是而非的诗句……
那些人想通过他找到那张图,“含玉”这个表字与其说是季铭给图留下的钥匙,在季怀看来,却更像是个诱饵——
让武林各派来找到他,带走他。
季怀皱了皱眉。
季铭生前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若赵越所说大部分都是真的,那么武林中人找了公孙止四十多年都没有找到,却偏偏在他快死的时候找到了晚来城。
如果没有遇到湛华这个意外情况,他至多是会被各方势力争抢,断不会有生命危险,季铭像是早就算计到了这一点——
季铭故意放出了消息,更是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钥匙就在季怀身上,找图就得先找到他。
季铭到底想做什么?
季怀读书不好,也不是经商的料,并不怎么聪明,放在旁人眼中更是空长了副好皮相的草包,甚至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可当现在他被诸多势力推着搡着往前走,走得迷迷糊糊不知所措时,他却突然觉得不甘心起来。
他是季铭死前下好的一枚棋子,人人都在利用他,想用他来找到那天大的好处,现在真相被一团团迷雾掩盖着,他手里只有季铭留下的几句遗言,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季铭是有事要他办的。
他比别人多知道的那点儿东西,也许就是季铭留给他让他用来保命的。
想到这里季怀只觉得讽刺。
可不等他笑出来,便被冻得打了个喷嚏。
炉子里的炭被他拨弄得已经快灭了,他起身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推开门便和黑袍人撞了个正着,对方手中还端着碗清粥和一叠小菜。
仓空门这些人都神神秘秘的,都穿着清一色的黑袍覆着面具,季怀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季公子要出去?”风左的声音低沉嘶哑,听起来有些奇怪。
“炭炉快灭了——”季怀有些尴尬道:“我去找些炭来。”
“我去。”风左进门,将饭菜都放在了桌子上,“季公子趁热吃。”
天寒地冻,季怀也不想出门,便同他道了谢,坐在桌子前准备吃饭。
那粥熬得稀烂,勉强能入口,季怀只喝了小半碗就放到了一旁,依旧是觉得冷,现在外面天色已暗,他干脆就和衣上了床,盖上了两床棉被。
风左进门便看到被剩下的大半碗粥,转头再看便见季怀缩成一大团躺在床上。
“季公子可是身体不舒服?”风左刚上门,走到炭炉前将炭放上,挑得更旺了些。
“只是有些冷罢了。”季怀阖着眼睛,晕乎乎地回答。
就在他快睡过去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将他的手腕从被子里拿了出来。、
季怀一惊,猛地睁开眼,屋子里没有掌灯,他只能看见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外面冷风呼号,这般氛围之下格外瘆人。
“我略通医术。”风左这般说着,便替他把起脉来。
“我没事,只是自小怕冷——”季怀说到一半,额头突然覆上了一只冰冷的手,顿时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抱歉,我只是想试试温度。”风左似乎也察觉到这样做不太合适,站起身同他保持了一个礼貌的距离。
季怀颇有些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没事。”
“季公子应当是受风寒,我去煎药。”风左转身便要走。
“不用了。”季怀喊住他,到底是不太习惯麻烦旁人,他道:“我多喝些水就好,不用麻烦。”
风左站在原地盯着他,只是他整个人都漆黑一片,季怀也看不出对方的神情。
对方沉默半晌,转身离开了。
季怀觉得这人有些奇怪,皱了皱眉,又觉得外面冷,便躺下裹上了被子,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
季怀是被颈间冰凉的触感惊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像是被蒙了层布料。
冰冷的手指在他的脖子上抚过,激起一片细密的战栗,带着暧昧不清的冷。
季怀发现自己不能动弹,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心底隐隐有个不怎么靠谱的猜测,“……湛华?”
微凉的手停在温热的皮肤上,熟悉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黑暗中格外清晰,“我答应了你提出的条件,为什么还要跑?”
脖子上的力道陡然收紧,季怀呼吸微窒,却没有开口说话。
掐着他脖子的手并没有继续用力,湛华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季怀,你骗我。”
季怀扯了扯嘴角,不甘示弱道:“你先骗的我。”
湛华沉默了片刻,冷声道:“不管你依附于谁,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季怀轻笑了一声:“我就不信你不曾有半分心动——”
湛华猛地收紧了手指,季怀被迫仰起了下巴,呼吸变得稀薄,声音里却还是带着笑,“这么多人在抢这张图……”
脖子上的力道骤然一松,像是在懊恼,又像是恼羞成怒般,重重地钳住了他的下巴,“那赵越是你旧相识,你便这般信任他?”
季怀自然不敢完全信任赵越,可现下却是像故意要同湛华作对般,“我同赵兄年少相识相知,自然信任于他,他起码不会随时要了我的命。”
“先是权宁后是赵越,季怀,你能不能长点脑子?”湛华声音里带着几分恼意。
季怀被他说得火气上涌,“起码比跟着你强!”
“比跟着我强?”湛华冷笑,“你信不信,但凡你被他们套出话没有了利用价值,只会死得更惨!”
“我乐意!”季怀怒道:“我宁可死在他们手里!”
“季怀。”湛华沉下声音威胁,冷不防虎口一痛。
季怀死死地咬住他的手不放,唇齿间溢满了血腥气,仿佛要将这一腔怒意全都发泄出来。
湛华疼得眉头紧皱,手上欲用力卸掉他的下巴,拇指却触及到了温热的湿润,整个人僵住。
季怀的呼吸有些不稳,覆在他掌心的唇微微颤抖。
那令人恼怒的疼在这点温热和颤抖的刺激下仿佛变了味道,让湛华心烦意乱起来。
他甚至还想再更疼一些,好把心中那诡异的冲动压制下去。
“……季怀,松开。”湛华的声音在黑暗中变得有些沉哑。
尴尬和恼怒混合在一起,季怀死咬着不啃放,突然下巴一疼,下意识松开了嘴,齿间全是湛华的血,他粗喘着气,然后一口气尚未喘到底,呼吸的源头陡然被覆住,在黑暗中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齿间的血迹被人粗暴又急促地舔舐卷走,下巴被冰凉的手死死钳住,迫使他仰起了头,修长的脖颈被半掩在宽大的袍袖之下若隐若现。
眼前一片黑暗,全身动弹不得,所有的感官都被积聚在唇齿之间,季怀粗喘着气,却仍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湛华!”季怀趁着对方换气的间隙,气急败坏地怒喝一声,却因为气力不足,那声怒喝怎么听怎么没有气势。
湛华冰凉的鼻尖擦过他的侧脸,不怎么稳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甚至因为他这声没有气势的质问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浓黑的夜色中,两个人灼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好像无论如何都扯不断解不开。
心绪纷乱如麻。
第28章 夜谈
许久之后,湛华的声音才在季怀耳边再次响起:“我——”
“闭嘴。”季怀怒道。
湛华果然闭嘴不说话了。
季怀愤怒了半晌,周围都听不到其他人的呼吸声,心下又突然一慌,“……湛华?”
“嗯。”湛华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起,只是这次离得稍微有些远。
不知道为什么,季怀竟然松了一口气。
“你把我的穴道解开。”季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