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让他也死掉?人间已经没有顾长安了,为什么自己还不能死掉?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啊,您要是出了事,大梁可怎么办啊!”
要不是没力气,赵承钰大概会笑出声。
“朕要是死了大梁才会更好吧,楼厌呢?”
小林子忽然顿住了,好半晌才语无伦次道:“楼大人……楼大人他……”
“他怎么了?”
……
元德九年,腊月二十三。
楼厌认罪伏诛,自缢于刑部大牢。
此人死前招认罪状,是他挟持帝王,祸乱朝纲。
好在元德皇帝明察秋毫,识破及时斩杀祸患。
只是可惜,皇帝被奸佞挟持期间深受煎熬,落下病根,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了。
楼厌死后,元德皇帝重新执政,大改从前的昏庸作风,励精图治,越年风调雨顺,大梁重回顾相辅政时候的海晏河清。
……
赵承钰本来一心求死,可是顾长安死前,给他留了一封信,那封信比军报晚了几天才送达。
是以,赵承钰病好了才看到。
承钰吾徒亲启:
见到这封信的时候,老师或许已经身死了。
我知道承钰是个好孩子,这些日子做的事情都只是任性,老师固然气你拿国事儿戏,可是老师也希望承钰能好好治理大梁……此前种种,若说不怨是假的,老师依旧觉得不解,所以老师不打算原谅你,要是你觉得愧疚,就振作起来,好好当个皇帝,用这样的方式,向我赔罪也好,对我允诺也好,总之承钰都得好好活着,好好做个你从前答应过老师的让百姓安居乐业的好皇帝。
随书问吾徒安康
纸上是熟悉的字迹,赵承钰触到那些乌黑的字迹,恍如隔世。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他只是觉得本来就空的心更加空荡了,想起最后一面也没见到的楼厌,赵承钰忽然问小林子:“楼厌死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小林子摇了摇头。
“你先出去吧,朕自己待一会。”
小林子走了。
赵承钰独自待了很久,直到入夜,未央宫开始掌灯了。
这一年的像大梦一场,顾长安离开,自己和楼厌纠缠不休,顾长安出现在碎叶,他全然发疯,楼厌陪着自己一起发疯,顾长安死了,楼厌也也死了,自己却还活着。他忽然觉得脸上有点凉,摸了一下,有一滴水珠。他哑然失笑道:“楼厌啊,你还能得我一滴眼泪,你不亏了。”
为顾长安流的眼泪早都流完了,这一点悲戚,你若是看见,是否也能欢喜一番?
可是顾长安不许自己死,楼厌的蛊毒也没能带走自己,太医院居然在最后关头研制出了解药,大概是天意吧。
既然是天意,自己又答应了顾长安要还他一个清明的大梁,那就拖着这苟延残喘的身体,再将就几年吧。
雪地里那一场病,赵承钰也得了病。
顾长安娘胎里带来的咳疾,赵承钰只用冰天雪地的一场病求来了,他以为这个样子,足以表明他对顾长安的心意了。
后来的日子,赵承钰勤勤恳恳治理大梁,空闲了,就怀念从前他们师徒三个人还没有决裂的日子。
偶尔也能记起一张看着自己的时候时而恋慕时而疯狂的脸,和顾长安相似,但是全然不同。偶尔梦里相见,赵承钰会讥讽对方:“怎么,说好了同生共死,你这奸佞弑君之徒怎么就先走了。”
那个人亦是擅长冷嘲热讽,可是梦里出现时,他却忽然眉眼温和起来,和蔼地不像楼厌那个疯子,他摸着自己的鬓角,一言不发,然后恋恋不舍地逐渐消失。
赵承钰醒来想起也会失笑,楼厌待自己何曾那么温柔过?他一向只会像野兽一样,索求无度。
可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楼厌似乎那样摸过他的鬓角,也吻了他发顶,说:“微臣的小陛下,可得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啊……”
分明没有过,分明没有一点印象,分明楼厌只说过:“微臣愿意陪着陛下,同生共死,微臣大幸!”
“楼长意啊。”
“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正文完】
小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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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子
这是一个秘密,楼大人死前,要我死守这个秘密。
顾相的死讯传来的那天,陛下也大病一场。
楼大人被陛下关了起来了,但是人还没压出宫,楼大人忽然疯了一样回头,他从紫疏园的雪堆里翻出了冻得脸色发青,近乎冰凉的陛下。
楼大人陪了陛下一夜,我不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总之第二天,楼大人推开未央宫的门,自己去了刑部大牢。
他走之前交给我两样东西,两样救陛下命的东西。
一个未央宫床底下打扫出来的香囊,说是解蛊毒的药,那颗药丸已经少了一半了,楼大人说,剩下的一半晚些时候给陛下吃了,陛下便能苏醒过来。
还有一样,一封楼大人执笔,落款顾相的信。
“往后,陛下就劳烦林公公照料了,陛下要是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你就说‘顾相会不高兴的’,那样,陛下兴许就会愿意好好活着了。”
楼大人以前分明最不喜欢提起顾相,但那天他说起顾相的时候没有一点不情愿。
楼大人交待的不错,果然,陛下醒来之后看完那封信就不再闹着寻死了,而且只要一提顾相,陛下就会按时吃药,按时用膳。
但是陛下越活越不像自己了,我也说不上像谁,好像是顾相,又好像不是。
还有一件事,陛下后来荒废了练了很多年的颜体,转写瘦金了。
或许,有些人,还是在陛下心里有过一点痕迹的吧。
只是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呢?我是个愚笨的人,不会说场面话,我只是觉得很可惜。
楼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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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厌
我叫楼厌,厌是厌恶的厌,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与我亲近之人大都不喜我。
我的母亲是南疆的巫女,她靠着巫蛊之术嫁给了我的父亲,可是,邪门歪道强求来的,终究不是真的。后来我的父亲为了摆脱蛊毒出家了,下落不明。
我的母亲恨我未能留住父亲的心,也怨恨我。
楼家的人叫我和我的母亲妖孽,他们说都因为我的母亲,楼家才会没落。
四岁那年,我的祖母患了病,他们又说是怪我们母子。道士来家里做法事,他们买通道士,联合起来烧死了我的母亲。
我不爱她,可是我只有她了,她死了,这世上再无能收容我的地方,我是个不容于世的人了。我不爱我的母亲,但是我会为她杀光楼家的人,将楼家的罪证交出去,楼家众人都要被流放的那天,我以为我这一生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可以自我了结了。
我见过父亲和母亲歇斯底里的样子,因此我发誓,我绝不要对任何东西动心,也不要像母亲一样陷入对一个人的渴望做出用旁的东西强求的事情。
可是我被顾相府上的桃花迷住了眼,忘记了我曾发誓,绝不要陷入爱欲泥沼。
举家流放那天,顾相抽出卷宗,说我是个有用之才。他提审我的时候小陛下也在,小陛下说:“既然他是个有用之才,那不如就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接着科考吧,他要是将来能成为大梁的栋梁,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望着孺慕顾相的小陛下,我忽然记起了以前每次路过顾府的时候,桃花也是那么开的。我本来不想求生,可是我还想再多看看桃花。
一念之差,我也踏进了自己最厌恶的爱欲。
我一步步深陷,最开始只是想多看看陛下,可是后来我发现陛下原来不是表面上那么明朗,他会在顾相低头的时候偶尔露出一点疯狂。
他表里不一,我却更加喜欢他了。我们何其相似。
那日,我的小陛下将我推出紫疏园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
他这半年来做的事情不是为了斩断,是为了再也斩不断。他逼死了顾长安,果真自己也没打算活着——他只等着顾长安一死就要追随他而去了,偏偏,我还天真地抱有幻想,以为顾长安死了,我的陛下最多就是疯癫几天。我们总在互相撕咬,我不在意小陛下怎么对我,也不在意他是不是清醒,我只想要他。
可是……我错了。
桃花永远都不会属于我,哪怕我卑鄙地偷偷摘走,桃花也不会在我怀里盛开,那是别人院子里长出来的花,就算伸出墙外被我偶然摘走,也不会再没有枝干的地方开花结果。
我以为靠着蛊毒的羁绊,我的陛下会离不开我的,可是我忘了,母亲最后也还是没留住父亲,桃花他心里除了种花的人以外没有人,连自己也没有,他谁也不在乎,摔碎了最后心爱的东西之后桃花就要败了。
我原本觉得没关系,反正我会陪着他一起衰败的。
可是小陛下才十九岁不到,他十九岁的生辰还没到就要枯萎了,我还没陪够他一个年岁。我舍不得。
我恨过他,因为我们的云泥之别,因为我失去母亲的那个夜晚,小殿下金尊玉贵地出生了,但是远远地看多了我又开始羡慕小殿下,羡慕他他被所有人呵护,被所有人喜欢,被捧在枝头——我以为小殿下什么都有。我恨他,因为我够不到他。
但其实不是,小殿下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我是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桃花喜欢种花的人,但是种花的人只会给桃花浇水施肥,却不会对桃花有别的想法。
我的小陛下躺冰天雪地里了无生息,我惶恐极了,我多怕他就此消弭在人世,而他在床上声嘶力竭喊‘老师’的时候,我忽然开始心疼他,我知道很少有人心疼小陛下,因为大家都觉得他什么都有了,但是没人问过他,这些他是不是愿意要。
我卡在他脖子上的手忽然就用不下去力了。我原本想给我们一个痛快。
他濒死的时候,我就陪在他身边,我不想看他因为别人寻死觅活,我想,反正他不想活了,与其让他因为别人死去,还不如让桃花凋谢在我手里,我差点就掐死了他。
可是小殿下还没有好好地活过呢,他从前也是被呵护过的人,不像我,从头到尾都被人厌弃。
我在这世上对谁都没有意义,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可他不喜欢我,他亦如从前那些人一样厌恶我,我因此想让他也陪我一起毁灭,可他也怜悯过我,尽管不多,尽管他以为我不知晓。
看到他也求而不得,那么痛苦的时候,我忽然想要救他。
我大概知晓我为何要来这世间了。也许桃花回到枝头还能继续开,哪怕不那么开心,但是他还能开。我知道他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我大概明白为何母亲不顾一切也要嫁给父亲了——爱欲才是最毒的蛊。原本我以为我的渴望尽头会是彻底占有他。可,不是,原来,我最喜欢的,还是枝头的桃花,桃花下明朗的小殿下。
我曾有过三次杀死他的机会,第一次,是顾相离开那日,我说着要与他同生共死,但解药早就交予他手中了——我从来都不忍心桃花枯萎在我怀里。
我从来,都不想让桃花凋谢。
尘世不好看,人间多烦忧,但是桃花本该开在枝头。
也好,我这苦终于吃到尽头了。
番外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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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十年的上元节
小皇帝生在上元佳节,因此往年的上元节和万寿节,长安城都格外繁华,这一年也不例外。
过去的一年,大梁波折颇多,先是失去了被称为大梁玉璧的顾长安,紧接着又是皇帝中邪了一样昏庸无道,胡作非为。
好在,虽然艰难坎坷,但把持朝政弄权的奸佞自裁,皇帝虽然生了一场病,身体看着不太好了,但再怎么说,他年纪小,还能修养回来。
朝堂难得清明,辞旧迎新之际,有人提出来要大办万寿节。
上元宴席上
百官觥筹交错,小皇帝兴致缺缺,选秀的旧事再次被提起,赵承钰裹着厚重的狐裘犯困,没有搭理说话的人。
歌舞升平,灯火璀璨,赵承钰却闭上了眼睛,看着似乎有点困顿了,小林子立刻让人准备轿辇,然后跪下来轻轻晃了晃赵承钰:“陛下?陛下醒醒,回宫去睡吧。”
“楼……”赵承钰喉咙里下意识就要吐出一句:楼长意你胆子肥了,但是很快,他意识到这是小林子,于是那句呵斥停在了舌根处,赵承钰微微颔首,小林子会意,扬声道:“诸位大人慢饮尽心,陛下身体不适,先回宫了。”
众臣恭送天子,赵承钰点点头起身走了。
天气还很冷,但好在月色很不错。
回去的路上,轿子摇摇晃晃,赵承钰险些又睡过去——他今天总是精神恍惚,好像总有些不合时宜的人影子在眼前晃,他心想,莫不是因为楼厌跟他还有个未完之约?
是也,是……去年中秋夜,月色也是很好,楼厌抱着他,问他二十岁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楼厌问的随意,赵承钰答得不屑:“这天下都是朕的,有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许给我?”
“果真吗?”楼厌凑近了赵承钰脖颈,仔细嗅着赵承钰身上,分辨着他是否又召了那些涂脂搽粉的下贱东西“我以为……陛下总有些想要但不便要的东西。”
两人互相讽刺早就成了常态,楼厌意有所指,赵承钰便勾着嘴角漫不经心嘲回去:“哦?像是想要人心这般吗?可惜了,你也就只能肖想了,得不到的东西,我得不到,你也得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