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顾长安已经看够了赵承钰这副样子。
甚至他现在看见赵承钰做出这副表情时忍不住就要想一想:这是他下意识的真实反应,还是为了蒙骗自己又一次刻意的伪装?
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缓缓道:“老师已经陪了你很久了,剩下的路还很长,你得自己走,老师剩下的路也想自己走,你长大了,早就能挑起大梁这副担子了,以后,这些孩子气的话不要再说了。”
“老师……长安水土好,你……”不如留下来好好休养……
“长安水土好,但是不是我心之所向,若是可以,我还是想落叶归根,承钰,咱们都得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长安,我留不下去了。”
第3章
=================
赵承钰不甘心就这样放顾长安走,他走上前去抱住顾长安的腰,撒娇道:“老师真的不能留在长安吗?不当丞相也没事,长安水土好,老师就留在长安将养,我给老师找神医,老师必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终究是不忍心让这个稚气的孩子失落。顾长安抬手,想摸一摸赵承钰的头顶,但赵承钰已经和他一样高了,所以做出这样的动作已经有些吃力了——赵承钰真的长大了。
顾长安叹着气:“长安水土好,但是不是我心之所向,若是可以,我还是想落叶归根,承钰,咱们都得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长安,我留不下去了。”
赵承钰抱着顾长安的时候,脑子里忽然闪过了楼厌跪在地上为自己做那种事。
自己是第一次行事,难以忍受的时候难免挣扎,楼厌也是按着他的腰,那种时候……
同样是抱着腰,感觉却全然不同。楼厌抱着他的时候,他心里仅有些被强行挑起的欲念,除此外都是对那些事情的厌恶。可是他抱着顾长安的时候没有一点杂念,只有舍不得。
顾长安说赎罪,赎什么罪?自己做错了什么?顾长安做错了什么?
他是天子,这世上的一切,只要他想要,他便理应得到!凭什么他只是争取自己喜欢的东西却要被说是错的?心里不忿,可是赵承钰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愿意被顾长安见到他恶劣的一面,因此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克制地松开顾长安,失落道:“老师准备什么时候走?我派人护送老师。”
顾长安摆摆手,剧烈咳嗽着拒绝了赵承钰的好意:“咳咳咳……不……不必了,我想轻装简行,拿脚去丈量一下大梁河山。好了,不早了,我府上也没什么好招待陛下的,陛下早些回宫去吧。”
赵承钰在心里嘲笑自己,顾长安已经开始同他说这些托词了。
从前,裴渊还在的时候,他们师徒三个人,一盏茶也能喝上半日,现在裴渊不在了,顾长安也开始疏远自己,说什么‘没有招待之物’,只不过是懒得敷衍罢了。
“那老师休息吧,朕就不打扰老师,先回去了。”
赵承钰便衣出行没带几个人,方才当着顾长安的面他不好发作,走出杏花胡同小陛下才冷下脸。
小林子敏锐地察觉自家陛下又要发怒了,赵承钰郁气难解,在大街上也不好发火。
瞪了鹌鹑一样缩着脑袋的小林子两眼,赵承钰脑子里忽然闪过楼厌的脸。反正也不想回宫里,他瞥了一眼小林子:“你可知道楼厌住在哪里?”
小林子还真不知道。
“回陛下,奴才也不知道,不过今日不是休沐,看着日头还没到下值的时候,去太常寺大约能见着楼大人吧……”因为是猜测,所以小林子说的也并不确定。
小陛下皱着眉头烦躁点头:“行,去太常寺,带路。”
到了太常寺门口,小林子拿着腰牌去通传,天子驾临,太常寺卿脚底发虚满头大汗跑出来迎赵承钰。刘英不知道小陛下来太常寺这犄角旮旯里做什么,亏心事做多了自然心虚,他连滚带爬要跪下行礼,赵承钰拧着眉头说免了——大街上来这么一出,这蠢货是怎么当上的太常寺卿?
越看越觉得烦心——怎么朝里尽是些要么胆小如鼠,要么不惧天威的东西?
刘英站起来抹了一把额头冷汗,跟在赵承钰身后小心翼翼带路:“陛下来太常寺是……”
赵承钰此刻哪哪都不舒服,要不是不耐烦找刘英的麻烦他都想立刻砍了这么一个没用的玩意儿。
“楼厌在何处?”语气不耐听着就没什么好事。
反常!太反常了!刘英习惯钻营取巧,此刻心思千回百转:陛下大老远过来找一个小小詹事做什么?是不是他给太常寺招了什么祸患?还是楼厌那厮与陛下与陛下相熟?
“微臣这就叫他过来面君。”
“且慢。”心里躁郁无法缓解,小陛下此刻只想快点见到人:“他在哪里,你带路。”
三拐四折之后刘英指着角落里的值房道:“陛下,就在这里。”
楼厌一个七品小官,自然是没有自己的值房,他和另外两个同级的小官共用一个狭小的值房办公,小房间逼仄狭小,只有一扇窗户,屋子里堆满了卷宗和书籍。
值房里三个人齐齐抬头,见天子驾临,立即慌慌张张从书案后面绕出来见礼,楼厌也放下毛笔出来下跪参见。
赵承钰环视一周,嫌弃地皱眉:“朕有话要和楼詹事说。”
刘英动作比小林子还快,小林子还没张嘴刘英立刻跟另外两个人说:“退下,都退下!”
刘英抢了他的差事,小林子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又合上,随后自觉去门口守门。
赵承钰近来看见卷宗文书一类就觉得头疼,偏偏这里堆满了卷宗,楼厌还没起身,小陛下看也不看地上的楼厌,径自走到楼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桌子上的卷宗写到一半,赵承钰仔细看了看,哼笑一声,倒没吝啬夸奖:“字不错。”清秀儒雅颇有风骨。
楼厌语气平平:“谢陛下夸奖,寻常字迹罢了。”楼厌当然是在谦虚,他这手字当得上大家手笔了,但小陛下最不耐烦看楼厌这副死人样子,闻言立刻嘲讽道:“确实寻常。”
楼厌勾唇:“当朝大家众多,微臣资质平平,自是不能和顾相比肩。”其实倒也不是,楼厌写的是瘦金体,顾长安擅颜体和飞白,本就没有可比之处,各有千秋。楼厌说这话分明就是故意气赵承钰,赵承钰一听,果然怒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和老师比?”
楼厌自嘲一笑——竟是相较也不配吗?小陛下这么贬低,楼厌脸上也不见波澜,甚至挑着眉有些冷冽的笑。“微臣不敢,只是……微臣才疏学浅,所知太少,一时想不起来别的大家罢了。”
才疏学浅也是自谦自嘲。元德四年的进士,才学出众,在众人眼里,也是榜首的苗子。可惜,殿试前受了族人拖累,差点被充军流放,还好顾长安惜材,复审时看见楼家充军的名单,依稀想起来判卷的时候看过楼厌的文章,楼厌这才得到特赦,没被楼家拖下水,且还能照常科考入仕。
只不过或许是受了家里牵绊,楼厌最终科考的时候发挥失常,仅仅上了二甲榜尾。
楼厌讥讽地想,这么算起来,顾长安也算是自己的伯乐?但可惜,顾长安施舍他的东西恰恰是他不想要的,他想要的,另有其人。
两人连连针锋相对,赵承钰险些忘了自己本来是想疏解一下郁闷的心情,谁想得到来了这里能更郁闷?小陛下气的打翻了砚台:“楼长意!你是不是活够了?”
楼厌垂着头不知在想到什么,总之神色诡谲,赵承钰看不见他的神色,要是能看见,或许也会觉得此刻他脸上疯狂的表情有些可怖吧?
习惯了在众人面前戴着面具,楼厌的演技一点不比赵承钰在顾长安的时候差,甚至要是他愿意的话,还要更加天衣无缝。
“微臣知罪。”
楼厌服了软,赵承钰心里终于舒服了一点。只见小陛下气哼哼靠在椅背上道:“朕头疼。”
楼厌就想逗逗赵承钰,看他亮着尖锐的爪子扑过来的样子。他故作面无表情道::“微臣不是郎中。”
赵承钰这下是真的疑惑——楼厌这个样子是怎么在官场上活下来的?
小陛下挑起眉,讥讽刻薄的话脱口而出:“难怪你到现在还是个七品詹事,你这么不通人情,没能将你排挤到偏远之地去当个县丞,都是长安城里的这些人无能。”小陛下的表情饶有兴致,仿佛是真的在认真问楼厌为何还能在长安做下去官。
楼厌笑了,是真心实意的笑,赵承钰这样刻薄的样子令他十分愉悦。
赵承钰盯着楼厌的连恍惚一瞬。楼厌像是想起什么趣事一般开口:“不瞒陛下,微臣高中那年,本来该去翰林院做编修,按理说熬够了资历是能调到六部里做个五品往上的官的。”说到这里他笑意更深。
楼厌还在笑,赵承钰恍惚记起了他第一次注意到楼厌那天,楼厌便是这么笑着,其实楼厌眉目舒展,笑的真心实意的时候并不十分像顾长安,顾长安身为丞相位高权重,就算是笑也要维持他的丞相威仪,不会太过放松。他只是怀念很久以前,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顾长安和他放松自然相处的日子——或许他只是借着这张与顾长安有一点相像的脸,想象顾长安是不是也会这么笑?
楼厌以为小陛下透过自己在看顾长安,但实际上,是小陛下在楼厌的身上想象一个虚无的顾长安。
但赵承钰身为帝王,朝堂上是什么情形他清楚的很。只不过小陛下不关心楼厌是怎么在没犯错的情况下官越做越小的,他只是忽然少年老成地叹着气,问楼厌:“朕要如何才能让你多笑一下呢?”
楼厌没接赵承钰的话,但他又笑了一下——今日他十分不吝啬自己的笑。
“陛下,微臣腿麻了。”
赵承钰挑够了刺也不想再为难他了,他又闭上眼,神态疲惫。“起来吧。”
楼厌起身后走到了小陛下身后给小陛下按起头,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值房里终于平定了一会,门外小林子胆战心惊了半天这会也松了一口气。
头疼缓解了一些,赵承钰眯着眼,冷不丁开口:“想升官吗?”
“于微臣而言,做什么官,做什么事,区别都不大。”
“呵……朕该说,楼大人高风亮节,与那些投机钻营的鼠辈不同?”小陛下语气尖酸“但我总觉得楼大人也不是什么坦荡高人……金银财宝,高官厚禄都不在意,是有什么藏得更深的东西想要吧?”
楼厌动作未停,表情倒是有些怪异,只不过小陛下闭着眼没看见。“也许……是吧。”
“你如今年岁几何?”楼厌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行事说话都这么老态?就仿佛人生苦楚都看遍了,也都看淡了一般。楼厌换了个角度揉捏赵承钰鬓角穴位,淡淡开口:“微臣今年二十有三。”
赵承钰嗯了一声:“也不算很大,楼大人生辰在什么时候?”楼厌这次停顿了一会:“在……正月十六。”
“哦?”赵承钰睁开眼,忽然来了兴致“那不是和朕只差了一天?”
楼厌笑了,是啊,就差一天,上元佳节,小皇子含着金汤勺出生,普天同庆。同一天,百姓家里,孤儿寡母受人欺凌。先帝为小皇子大设宴席的时候,有人遭人诬陷,自缢而亡,却因为天家大喜连丧事也不能办。
这便是天道不公之处了。
“是啊,凑巧极了。”楼厌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赵承钰哼唧了一下,不满道:“怎么不按了?”楼厌又接着按起来。
赵承钰换了个姿势靠的更舒服,他心想人活着必定会有想要的东西吧,楼厌又不是圣人,必定也是有的,他懒洋洋开口:“不想升官,旁的呢?你自己没什么所求吗?”小皇帝这会的表情看起来惬意极了,或许是真的放松了,楼厌不是没想过自己有没有什么所求,但是他想了很多年也仍旧觉得没有,或者换个说法,他想要的东西,从没想过要靠他人得到,好不容易有了想要的东西,楼厌也不敢轻易告诉旁人,他想,不管是欲望还是心愿都得靠自己捏在手里。
但是赵承钰问了,他也愿意逗逗小皇帝:“要是认真说起来的话,微臣还真有一桩心愿。”
第4章
=================
但是赵承钰问了,他也愿意逗逗小皇帝:“要是认真说起来的话,微臣还真有一桩心愿。”
“说来听听,你好好伺候朕,说不定朕就允了”
听见赵承钰这么说,楼厌忽然朗声大笑——因为小陛下这样偶然的天真。
小陛下疑心自己的帝王权威被质疑,他皱眉睁眼问:“你笑什么?”
楼厌神秘莫测道:“谢陛下厚爱,但是微臣喜欢自己拿。”
赵承钰不耐烦别人和自己打哑谜,翻着白眼嗤了一声,他随意拨弄了两下面前的案宗,忽然眼尖地看见‘选秀’两个字,赵承钰拿起那本文书看了一会,楼厌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小陛下看了半晌什么也没说,然后随手把那册卷宗丢进了桌上的书堆里。
小陛下没对自己的婚事说点什么,反而眼角一挑问楼厌:“楼大人也到了婚娶的年纪,朕还没关心过楼大人,可有婚配啊?”
楼厌温声回答:“未曾婚配。”
赵承钰愉悦起来,又问他:“那……可有心悦之人?”
“心悦之人……呵……认真说起来……有个人,微臣大约是想要的。”
赵承钰的霸道和小心眼都是天性使然,即使不喜欢楼厌他也不愿意楼厌记挂别人。只听小陛下冷哼一声,刻薄威胁道:“就算有心悦之人,楼大人也最好藏起来,不要让朕发现,在我厌弃你之前你最好也不要成婚,否则,你和你那个想要的人,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